我對她說:“這使我想起第一次到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家去那晚的情景,那天,我以為自己沒有接到邀請,他們會把我趕出大門。您那天穿著一條大紅連衣裙和一雙紅鞋。”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說:“老天爺,這都是哪個朝代的事兒了!”就這樣,她給我加強了似水年華的印象。她神色憂郁地凝望遠方,然而卻特別強調了她那條紅色的連衣裙。我請求她給我說一說那條裙子的式樣,這也正是她津津樂道的。“現在根本就沒人再穿這種衣服了。這是那個時代的人穿的連衣裙。”我對她說:“難道它不漂亮嗎?”她總怕說漏了嘴,怕說出貶低自己的話來,使對她不利的方面占了優勢。“不是的,我可覺得它挺漂亮。現在不穿是因為這種式樣已不再流行。可它會被重新穿起來的,任何式樣都有重新流行的時候,連衣裙、音樂、繪畫全都如此。”他斬釘截鐵地補充說,因為她認為這條哲理有其獨到之處。然而,衰老的悲哀又使她露出倦容,她微微一笑試圖加以掩飾:“您能夠肯定我穿的是紅皮鞋嗎?我以為仿佛是一雙金色的皮鞋。”我肯定地說這一切猶歷歷在目,并沒提起使我能如此肯定的情和景。“您真好,您還記得這些,”她脈脈含情地對我說。女人把記得她們姣美的人當作好人,猶如藝術家把欣賞他們作品的人引為知己一樣。況且,對一位象公爵夫人那么有頭腦的女人,過去了的事情再遙遠,還是有可能沒有被忘卻的。為了答謝我記得她的連衣裙和鞋子,她對我說:“您記不記得我和巴贊送您回家的事兒嗎?午夜后有一位姑娘要去看您。巴贊想到竟有人在這種時刻拜訪您打心眼兒里笑了。”確實,那晚,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晚會之后,阿爾貝蒂娜來看過我,我和公爵夫人記得一樣清楚。現在即使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知道了那位使我因此而沒能進他們家去的姑娘就是阿爾貝蒂娜,那末這個阿爾貝蒂娜對她和對我一樣都已是無關痛癢的了。這是因為那些可憐的亡人從我們心中消失之后,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們的塵埃隨遇而安,繼續用作摻雜成分,攙合在往日的情景中。有時,在提到一個房間、一條花徑或大道的時候,盡管我們已不再愛他們,由于他們于某個時刻曾經在那個地方,為了充實那個曾為他們所占有的地方,我們不得不暗暗帶到他們,即便并不悼念他們,甚至提都不提他們的名字,也不讓人家加以考證(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就不去考證那晚要來的姑娘是哪一位,她一直不知道她是誰,并且也只是由于時間和情況的奇特才提到她)。這便是遺留痕跡之最后的和令人不敢想象的形式。
如果說公爵夫人給拉謝爾下的評語其本身并不高明,它們卻引起了我的興趣。因為。它們在刻度盤上也標著一個新的時刻,同拉謝爾一樣,公爵夫人也沒有完全忘記拉謝爾在她家度過的第一個晚會,而且,這段回憶絲毫也沒有經受變動。她對我說:“我告訴您,正因為是我把她給挖掘出來,賞識她。為她捧場吹噓,迫使一個沒人了解她、沒人瞧得起她的時代接受她,我才更愿意看她的演出和聽大家對她的喝采聲。是的,孩子,您會為此感到驚訝,可她第一次公開演出確實是在我家里呀!是的,就在所有象我這位新嫂子那樣的人,”她嘲弄地指著對她奧麗阿娜來說依然是維爾迪蘭夫人的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說:“就在所有象她那樣自詡為先鋒派的人們不屑一聽她的朗誦、任憑她餓死街頭的時候,我覺得她值得關注,我讓人給她個演出機會,讓她來我家,當著我們作為上流社會盡可能做到的一切表演,說句不該說的自負話,是我大力推薦了她,因為說到底天才不需要他人的幫助。當然,她也不需要我的幫助。”我匆匆做了個表示不同意的手勢,我發現,德·蓋爾芒特夫人正一心一意等待著接受與她相悖的觀點:“不是嗎?您認為一個天才還要三個幫?說實話您也許在理。真怪,您說的正是以前仲馬跟我說的話。真要這樣,那我就太得意了,當然不是在天才方面,而是在這樣的一位藝術家的成名道路上,我還算起到了一點作用,哪怕是一丁點兒。”德·蓋爾芒特夫人情愿放棄她那天才能自個兒脫穎而出,象膿皰自個兒會戳破的高見,因為后面的說法更令她喜歡,但是還因為一段時期以來,她接待新來的人們,感到疲倦,她詢問別人,聽取他們的意見以形成她自己的觀點,她變得虛懷若谷。“用不著我對您說,”她繼續道,“這個被稱作上流社會的聰明的公眾對什么都一竅不通。他們拒不承認,他們嘻嘻哈哈。我白費口舌對他們說:‘這挺怪,挺有意思,從來還沒有誰做出過這樣的東西。’他們不相信我,好象從來都沒誰相信過我什么似的。這就象她當時表演的內容,那是梅特林克的作品,現在他的作品蜚聲文壇,但在那個時代誰都不買他的帳,而我卻覺得它們美不勝收。有時候我想到這些事甚至會感到詫異,一個象我這樣的農家婦女,只受過外省姑娘受的教育,居然一眼就看上了這種東西。自然,我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但我喜歡它們,那使我感動。喏,巴贊,他絕不是個容易動情的人,他就曾經因為那些東西對我產生的影響而感到震動。他對我說過:‘我希望您別再聽那些荒誕不經的玩意兒了,那東西使您不正常。’他說的是真話,因為,人們把我看成是個冷若冰霜的女人,實際上,我卻極易沖動。”
這時發生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一名跟班跑來對拉謝爾說,拉貝瑪的女兒和女婿要求同她談談。我們已經知道拉貝瑪的女兒抵制了她丈夫想求人找拉謝爾邀請他們一次的欲望。可是,當那位應邀而來的年輕人走后,留在母親身邊的小夫妻倆那個煩惱勁兒越來越大,想到別人正在玩樂的念頭折磨著他們,且簡而言之,就在拉貝瑪吐了幾口血回房去之后,他們抓住時機急急穿上最華麗的服裝,讓人叫了輛車,未得到邀請就跑到德·蓋爾芒特親王府來了。拉謝爾大略料到是怎么一回事,暗地里感到得意。她用盛氣凌人的口氣對跟班說她正忙著呢,不能分身,讓他們留個條兒,說明自己這不尋常的行動目的何在。跟班拿著張名片回來,拉貝瑪的女兒在名片上草草寫道,她和她丈夫抵御不住想聆聽拉謝爾朗誦的愿望,請她放他們進來。拉謝爾露出了微笑,笑他們笨拙的借口和她自己的勝利。她讓人去回答說,她很不安,她已經朗誦完畢。小夫婦倆在前廳佇候的時間已拖得夠長了,跟班們開始對這兩位吃了閉門羹的央求者公然加以嘲弄。當眾受辱的羞愧感,拉謝爾在她母親面前只是無名小輩的記憶促使拉貝瑪的女兒下決心把一個本來只是受樂一樂的需要所驅使而貿然采取的行動進行到底。她讓人去請求拉謝爾,即使聆聽不到她的朗誦,就算請她幫個忙吧,允許自己握一握她的手。拉謝爾正在同一位意大利親王談話,這位親王據說被她的萬貫家財吸引住了,上流社會的某些關系對這份家產的來歷總有些遮遮掩掩。她權衡形勢的逆轉,現在正是這逆轉的形勢使盛名顯赫的拉貝瑪的兒女拜倒在她的腳下。她輕松愉快地向大家陳述了這個變故,然后讓人去叫那小夫婦倆進來,小夫婦倆求之不得,一蹴之間他們便摧垮了拉貝瑪的社會地位,就象他們已經毀了她的健康那樣。拉謝爾理解他們,而她那副屈尊俯就的友好態度將為她帶來比她拒不接見更好的名聲,人們會更加覺得她善良,更加覺得小夫婦倆的卑微。所以她張開雙臂熱情地接待他們,擺出名望顯赫而又能平易近人的保護人的姿態:“可我深信不疑,這是件樂事。親王夫人一定會很高興的。”在這個劇場里,大家認為邀不邀請什么人是由她決定的,拉謝爾不知道人家怎么認為,她也許怕拒不讓拉貝瑪的孩子們進來會引起人們的懷疑,倒不是懷疑她的心地善良,善不善良對他們是一碼事,而是懷疑她的影響力。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本能地走開了,因為,一個人隨著他越來越暴露出對上流社會的追逐,他在公爵夫人心目中的地位也便越來越低落。此時此刻在她心中只剩下她對拉謝爾的善良的尊敬,而如果有誰前來給她介紹拉貝瑪的孩子,她會扭身不理睬他們。此時的拉謝爾卻已經在動腦筋組織妙語佳句,明天,在后臺,她要用這話鎮一鎮拉貝瑪:“我心里難受和不安,讓您女兒在前廳等候接見。我要是早弄懂她的來意就好了!她一疊疊給我送名片。”能象這樣給拉貝瑪一次打擊,他得意極了。可如果她知道這一擊會要了拉貝瑪的命,也許她會作些讓步。人們喜歡害人但也不可致受害者于死地,免得使自己反而陷入錯誤的的泥淖。其實,錯又在哪兒呢?幾天后,她會笑著說:“這確是有些過份了,我原是想對她的兒女好一些,比她從前一貫對我的態度好一些,就差那么一點兒別人便會責備是我殺害了她。我請公爵夫人為我作證。”演員們的卑劣情感和舞臺生涯的矯揉造作似乎全都傳到了他們兒女的身上,頑強地進行的工作都不能象對他們的母親那樣給他們造成偏移;著名悲劇坤伶們往往喪生于周圍勾結一氣的家庭陰謀,成為蕭墻之禍的犧牲品,就象在她們參演的戲劇中經歷過如許次的結局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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