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既然最優秀的作家到了老年、或寫下太多的作品后往往會才氣罄盡,那么,上流社會的婦女到一定時期不再那么才智橫溢便完全是可以理解的了。在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冷酷無情的靈魂里斯萬無法再找到年輕的洛姆親王夫人的“融合”。暮年的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稍作一些努力便感到疲乏,她說盡了傻話。當然,她隨時,即在這次下午聚會的整個過程中就有好幾次重又變成我從前認識的那個女人,風趣地談說社交界發生的事情。但是,除此以外,那種在美目顧盼下發表的遠見卓識,那么多年以來一直使巴黎俊彥拜服在她智慧的權杖下的那種遠見卓識,雖說有時還在閃閃發光,卻可以說是徒有外表了。到該插話的時候,她還象從前那樣,停上幾秒鐘,仿佛在斟酌、在創造,然而她隨之說出口來的話卻空洞無物。不過,有幾個人注意到這一點了!方法上的連貫性使人們以為智慧繼續存在,就象有時那些迷信糕點牌子的人,他們讓同一廠家繼續給他們送花色糕點,卻并不注意糕點的質量已變得糟透了。即在戰時,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身上就已經出現了這種衰退的征兆。如果有人說了文化這個詞,她便打斷他的話,嫣然一笑燃起美目中的光焰,并且說:“文文文文化”,把朋友們逗笑了,他們以為于此重又看到了蓋爾芒特家族的風趣。確實,這也正是當年使貝戈特感到不勝喜歡的那種模式,那種語調、那種微笑,再說,它依然保持著它那種斷句的方法、它的感嘆詞、它的省略號、它的修飾語,然而卻毫無內容。不過,它使新來者感到驚訝,覺得自己是不是來得正巧,碰上她這一天滑稽,并且“身心健康”,有時,他們會說:“她真是愚昧!”
其實,公爵夫人總設法把她的墮落集中在一個方向上,不讓它影響到自己家族中給予她貴族榮譽的那些人們。如果,在劇場里她為了起到藝術保護人的作用而邀請上一位部長或畫家,而這位部長或畫家天真地問她,她的小姑或丈夫是不是在這個大廳里,行事小心的公爵夫人會端起大膽傲慢的架子咄咄逼人地回答他說:“我對此一無所知,一旦我出了家門,就再也不知道家里在干些什么了。對所有的政治家、藝術家來說,我是個寡婦?!边@樣,她便使過分熱心的新貴免得去碰德·馬桑特夫人和德·巴贊的釘子,也避免了為自己招惹斥責。
“見到您我說不出有多高興。老天爺,上次我是在什么時候見到您來著?……”“在德·阿格里讓特夫人家作客的時候,我在那里常見到您。”“當然,我以前經常上她那兒去,我可憐的孩子,那時巴贊是多么地愛她。大家在他這位情人家里見到我的時候最多,因為他曾吩咐我說:‘別忘了去看看她。’說實在的,我還覺得這樣做有些不妥,他每去吃過一次飯就讓我去進行的這種‘感謝賞飯的禮節性訪問’。不過沒多久,我對此也習以為常了,而最討厭的是在他斷絕了那些交往后我卻不得不把某些關系仍然保留下來,這使我老想起維克多·雨果的那句詩:
你帶走幸福卻給我留下煩惱。
“就象在同一首詩里所說的那樣,我還是面帶笑容走了進去,可這確確實實是不公正的,他本來也應該給我留下對他的情婦們見異思遷的權利,因為,把他那一個個不想要的人累積起來,我最后再也沒有哪個下午歸自己所有了。其實,我覺得那段時期與現時相比之下還是愉快的。老天爺,我還愿意他再來欺騙我,這只能使我感到得意,因為這使我變年輕了。不過我更喜歡他從前的方式。怎么不!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欺騙我了,他再也不記得施展騙術的方式!啊,可我們在一起還是不錯的,我們講講話,甚至我們還挺相愛的呢。”公爵夫人怕我沒聽懂他們已完全分手,就象提到某個已病入膏肓的人那樣對我說:“可他說話還挺清楚,今天早上,我給他念了一小時書?!彼旨恿艘痪湔f:“我去告訴他您在這兒,他會希望見見您的。”說著,她走到公爵身旁,公爵坐在一張長沙發上,正同一位貴婦人談話。我贊嘆他幾乎還是老樣子;還是那么威嚴,那么有風度,只是頭發更白了一些,然而,看到他妻子走來想同他說話,他顯出怒氣沖沖的神態,使她只好抽身退下?!八χ?,我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您呆會兒瞅著辦吧,”德·蓋爾芒特夫人對我說,她以為最好還是讓我自己設法解決問題了。布洛克來到我們面前,代他那位美國女人打聽那邊那位年輕的公爵夫人是誰。我回答他說那是布雷奧代先生的侄女,布洛克對這個姓氏的情況一無所知,他請求對此再作些說明?!鞍?!布雷奧代嗎?”德·蓋爾芒特夫人對我嚷嚷說:“這您該記得的呀,這個姓氏那么古老、那么久遠!而且,他是個趕時髦的人。他們住在我婆婆家附近。布洛克先生,您不會對此感到興趣的??蛇@小家伙卻感到這挺有趣兒的?!钡隆どw爾芒特夫人指著我補充說:“這些事情是他和我在從前同一時期一起了解到的。”她千方百計地借這些話語向我說明,似水年華已流逝很多很多了。德·蓋爾芒特夫人的友情,觀點發生了那么多次的更新,以至當她追溯以往的時候,把她的風度翩翩的拔拔爾當成一個趕時髦的人了。另一方面,他不只是在時間的長河中后退了,而且,這是我初涉社交界時不了解的事兒,他還是我當時認定的巴黎最重要的名士之一。這位名士將永遠地與他的社交史拴在一起,就象科爾伯離不開路易十四朝的歷史一樣,他也有他外省的印記,他是老公爵夫人在鄉下的鄰居,洛姆親王夫人就象那樣與他結下了友誼。這位被追魂奪魄的布雷奧代被擱置在由他標定的那么遙遠的年代(這便證明此后的他已完全為公爵夫人所遺忘)和蓋爾芒特附近了。然而,第一次夜晚,在喜歌劇院,我絕然想不到這位被我視若幽居海上洞府的海神竟是聯系我和公爵夫人的紐帶,因為她想起了我認得他,所以我也就成了她的朋友,雖說我并非出生于她那個階層,與她出入同一社交界的時間卻比在場許多人早得多。她記起來了,但卻頗多缺憾,甚至已忘掉了某些在我看來屬相當要緊的細節。她忘了,那時,我只是貢布雷的一個小有產者,我不到蓋爾芒特去,就在她顯身喜歌劇院的翌年,她去望貝斯比埃小姐的婚禮彌撒的時候,她還不顧圣盧一次次的請求,不愿邀我。這件事我覺得對我說來十分重要,因為恰恰就在那段時期,我把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生活看成是我實難進身的天堂。然而對她而言,那無非就是她日常過慣的平淡乏味的生活,而且,既然從某個時期開始我經常上她家用晚餐,況且,即在此之前我就已經是她姑母和外甥的朋友,她也便有埋由再也說不清楚我們的親近究竟始于何年何月了,而且她對自己由于把這一交情開始的時間往前移了幾年而鑄下的重大年代錯誤奧名其妙。因為它使我認識了那位不可認識的蓋爾芒特姓氏的德·蓋爾芒特夫人,使我得以借這金光閃閃的字母拼成的姓氏受到圣日耳曼區的接納。而這一切僅僅是因為我到一位夫人家去用了晚餐,一位對我說來早已與別的夫人沒什么兩樣的夫人,她有時邀請我,不是請我深入涅瑞伊得斯們的海底王國,而是到她表姊妹的正廳包廂里去觀看夜場戲文。
“您要是想知道布雷奧代的詳細情況,這其實并沒有多大的必要,”她對布洛克補充說,“您可以問問這孩子(他倒是一百倍地更值得您了解的):他倆到我家吃飯總不下五十來次了。您不就是在我家認識他的嗎?不管怎么說,您是在我家認識斯萬的呀。”我感到奇怪的是她居然會以為我有可能在別的地方認識布雷奧代先生,而不是在她家里,所以也便在認識她之前就已經進了她那個社交圈,我同樣還感到奇怪的是她竟認為我是在她家認識斯萬的。希爾貝特在說到布雷奧代時吹牛說:“他是鄉下的一位老鄰居,我挺愿意同他談談當松維爾,”而從前,在當松維爾,他卻并不與她們常來常往,她的牛皮可謂大矣,照她這樣,我竟可以說,斯萬“是鄉里鄉親,他晚上常常來看我們,”實際上,斯萬令我回想起來的事情與蓋爾芒特家族風馬牛不相及?!斑@我可同您說不清楚了。他是個一講到殿下便一傾為快的人。他能講一大堆相當有趣的故事,是關于蓋爾芒特家族的人們,關于我婆婆,關于去德·帕爾馬公主身邊以前的德·法朗邦夫人的故事,可今天誰還知道德·法朗邦夫人何許人也?可這孩子,那些事兒他全知道,是的,那些事兒全都一了百了了,連那些人的姓名都已不再存在,而那些人也既不值得留芳,又不值得遺臭?!蔽疫€發現,盡管有象社交界這么一種事物,盡管在社交界里各種社會關系確確實實達到了最高度的集中,一切在那里交流交際,由于那里還保留著一些外省的風氣,或至少時間造成了這些東西,它們改換了名稱,變得對外形發生變化后才到來的人已不可理解?!澳鞘且晃簧屏嫉姆蛉耍f過一些聞所未聞的蠢話,”公爵夫人接著又說。由于她對作為時間效應的不理解所含的那種詩意漠然沒有感覺,什么事情到她那里便都只剩下了那滑稽的因素,梅拉克型的文學、蓋爾芒特家族的精神能夠吸收的成分?!坝幸欢螘r期,她不時吞服糖錠上了癮,那時,這種糖錠是用來止咳的,它叫謝羅代爾片,”說著,她自己也因為用了一個這么專門的名詞笑了,這個曾是婦孺皆知的名詞,今天對聽她講述的這些人是如此陌生:“我婆婆對她說:‘德·法朗邦夫人,您這么時不時吃謝羅代爾片會鬧肚子的?!路ɡ拾罘蛉嘶卮鹫f:‘公爵夫人,這個藥是進到氣管里去的,它怎么會吃壞肚子呢?’”接著是她說的:“公爵夫人有一頭很漂亮的奶牛,漂亮得老被人當成種公馬。”德·蓋爾芒特夫人真愿意繼續講講德·法朗邦夫人的故事,這種故事我們知道的有好幾百個,可是,我們清楚地感覺到,在布洛克一窮二白的記憶中,這個姓氏喚不起有血有肉的東西,而對我們,只要一提到德·法朗邦夫人,德·布雷奧代先生,德·阿格里讓特親王,這種形象便會油然而生,而正因為這個原因,這個姓氏也許還會在他心中激起某種幻覺,我知道被夸大了的、但我覺得是可以理解的幻覺,這并非因為我本人也有過這種感受,我們自己的舛誤,我們自己鬧的笑話,即使是在我們已清楚地意識到了以后,仍很少會導致我們對別人的差錯和笑料寬宏大量的后果。
屬于那個遙遠年代的現實,再說也是毫無意義的現實已丟失殆盡,以至當有人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問起,希爾貝特在當松維爾的那塊地產是不是她父親德·福什維爾先生傳給她的時候,有人回答說:“不是!那是她婆家給的。這一切全都是蓋爾芒特家那邊的事。當松維爾就在蓋爾芒特附近。它原來歸德·馬桑特夫人、德·圣盧侯爵的母親所有。只是它久已被抵押出去,所以它是贈予未婚新郎的財產,由德·福什維爾小姐把它贖了回來?!庇钟幸淮?,為了向某人說明那個時代的才子是怎么一回事,我向他提起斯萬,他卻對我說:“噢!對了,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對我說起過幾句關于他的話,他是您在公爵夫人家里認識的一位老先生,是不是?”
往事在公爵夫人頭腦里產生了偌大的變化(或者存在于我心里的那些界線在她頭腦里始終是那么似有若無,我所認為的大事她卻視若罔聞),竟然會使她以為我在她家里認識斯萬,在別的地方認識德·布雷奧代先生,如此這般給我炮制出一個被她甚至推延到過于久遠的年代的社交界人士的過去。因為,我剛才獲得的那個關于似水年華的概念,公爵夫人同樣也是有的。甚至由于某種與我曾有過的把這段時間看得較短的概念相悖的幻覺,她把它看得太長,把它上溯到很久很久以前,尤其是對那條分隔兩個不同時期的無窮盡的界線毫不在乎,需知前一時期她對我來說只知其名不識其人,繼爾又成了我所愛的對象,后一時期她對我說來無非是社交界一名普通女子。而我也就是在這后一時期才上她家去的,她對我來說已是另一個人了。然而,這些差異卻從她自己的眼皮底下溜掉,由于她不知道自己已是另一個人,改換了門庭,不象我那樣強烈地感到她這個人出現過間斷,我到她家去的時間就這樣被提前了兩年,她居然沒有感到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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