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貴婦人要走了,她還要出席別的下午聚會,還要與兩位王后一起用茶點。她便是我以前認識的那位高個子交際花,德·納索親王夫人,若不是她的身形變瘦小了(由于她的個頭比以前矮多了,她的模樣看上去就象人們平常說的“一只腳已進了墳墓”),我們簡直都不能說她顯老了。她依然活脫一個瑪麗-安托瓦內特,奧地利的鼻子,富有情趣的目光,無數化妝用品十分協調的配合使她的容顏不老,象丁香花,香氣襲人。在她臉上泛浮著那種羞澀和溫柔的神情,仿佛在說她不得不離去,她一定會再來,希望能不引人注意地悄悄溜走,與大量等待著她光臨的精英聚會相關聯的神情。她幾乎就會出生在王位的臺階上,結過三次婚,長期地由一些大銀行家奢華地供養著,且不說還需要滿足她那么多突發的奇想,她穿著與她那雙顧盼生情的杏眼和化了妝的臉一樣淡紫色的連衣裙,連衣裙下還有那數不勝數的往事留下的有點說不清、理不清的紀念物。就在她從我面前走過,打算溜之大吉的時候,我向她行了個禮。她認出了我,她握了握我的手,那雙淡紫色的明眸盯著我,仿佛在說:“我們有那么久沒見面了!下一次我們定要敘敘別情。”她使勁握住我的手,已經記不清楚,是不是哪天晚上,她把我從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家帶出來的時候,在車上,我倆還曾有過一段轉瞬即逝的風流韻事。她試著暗示這件并不曾有過的事情,這是一種對她來說并不感到為難的事情,既然她能對著一只草莓塔做出溫情脈脈的樣子,而如果說她不得不在樂曲結束前動身離去的話,她看上去卻象在忍痛割愛,而這種割舍卻不會是最終的。況且,由于她吃不準自己與我是不是有過那段艷事,她與我匆匆握別的時間并不延續,而且一個字都沒向我說。她只是象我說過的那樣凝望我,那意思是“那么久了啊!”在這個“久”字里包含著她的三位丈夫、曾供養她的男人們、兩場戰爭,而那雙星眸,象修鑿在乳白石上的天文鐘,依次標出在已經那么遙遠的往昔中的每一個莊嚴肅穆的時刻,每當她想對你道一聲從來可以用作托辭的問候時都能再現的往昔。接著,同我分手后,她朝門口小跑而去,免得再打攪別人,也為了向我表明,她沒有同我一談是因為她時間緊迫,她要追回因為與我握手而失去的那一分鐘,以便準時到達西班牙王后那里,她將與王后單獨在一起用點心。我甚至相信她到門口后還會奔跑起來。實際上,她在奔向她的墳墓。
一位胖婦人向我問好,就在這聲好的短促瞬間,具有云泥之別的各種想法涌上我的心頭。我先是猶豫了一下,不敢答禮,生怕她由于比我更不善于認人,錯把我當成了另一個人,接著,她那堅定的神態又反過來使我由于懷疑這一位可能與我有過十分密切的關系,夸大我可掬的笑容,與此同時,我的目光繼續在她的外貌上搜索,搜尋我還沒有想起來的姓氏。就象參加業士會考的中學生,目光盯在考官的臉上枉費心機地希望在那上面找到他還不如到自己的記憶中去搜索的答案,就這樣,我朝這位胖婦人微笑著,凝望著她的臉。我覺得這張臉象斯萬夫人,所以我的微笑中也略略帶上些尊敬的色調。我正待結束遲疑不決,才過一秒鐘,我聽到那位胖婦人對我說:“您把我當成媽媽了,確實,我開始變得同她挺象的。”就這樣,我認出了希爾貝特。
我們談了許多有關羅貝的情況,希爾貝特用尊敬的口氣講著他,好象那是一位上層人士,她執意要向我表示自己對他的欽佩和理解。我們互相提醒,回憶起他從前闡述的那些關于戰爭藝術的思想觀點(因為他后來在當松維爾時常同她談起他在東錫埃爾對我敘述過的那些主題),它們往往,總之,在許多方面得到最近這場戰爭的證實。
“我很難向您說清楚他在東錫埃爾對我講過的那些細微末節現在和在戰時給過我何等強烈的感受。當我們分手的時候(自那以后我們也沒有晤面),我從他那兒聽到的最后幾句話是說,他預料,興登堡這位拿破侖式的將軍將進行一場拿破侖式的戰役,其目標是隔開他的兩個對手,他補充說,這兩個對手很可能就是我們和英國人了。而羅貝去世才一年,一位他挺賞識的,在軍事觀念上顯然曾深刻地受到過他的影響的評論家昂利·比杜先生說,一九一八年三月的興登堡攻勢是一個集中兵力的敵人向兩個拉開戰線的對手展開的分隔戰役,是一七九六年,皇帝在亞平寧白脈完成過,一八一五年在比利時失誤過的軍事行動。在這之前不久,羅貝曾把那些戰役和某些劇本給我作了比較,我們并不總是那么容易地從那些劇本里看出作者的意圖,即使他自己在創作過程中也會改變計劃。而對一九一八年的這次德國攻勢,羅貝作出這種解釋的同時,無疑是不會同意比杜的觀點的。然而,另外一些評論家則認為,正是興登堡在亞眠方向上取得的成功和接下來又被迫停止前進,他在佛蘭德取得的成功和后來的又是停頓,導致,總之是出乎預料地導致從亞眠,然后從布洛涅出現一些他事先沒有確定的目標。就象人人都能按照自己的方式改寫劇本那樣,有人從這場攻勢看到向巴黎閃電式進軍的征兆,另一些人則認為會有一些錯落不齊的猛烈攻擊以摧毀英國軍隊。而即使元首下達的命令與某種設想背道而馳,評論家們也有充裕的時間發表高論,就象當戈克蘭肯定地對穆內-絮利說《厭世者》并不是他想要演的那種悲劇、正劇(因為,根據同時代人的見證,莫里哀也曾用喜劇手法演出這個劇本,演得令人發笑)的時候,穆內一絮利說:‘那么,是莫里哀搞錯了。’
“至于飛機,您記得他那時說的話嗎?他用的語句是那么美:每一支軍隊都必須是一個‘百日’阿耳戈斯,唉!可惜他沒能看到自己的話得到了證實。”我回答說:“不,他看到了,在索姆戰役中,他清楚地知道,雙方都從挖掉敵人的眼睛,即摧毀飛機和系留氣球使敵人失去判斷能力開始的。”
“哦!是,真的。”自從她一心鉆研高深的學術,她的言談舉止都帶上了點兒書呆子氣:“他還硬說人們重又在使用以前的戰術,您知道嗎?在這場戰爭中,那幾次遠征美索不達米亞(當時,她肯定是在布里肖的文章里讀到有這么一回事)令人隨時、千篇一律地想起色諾芬的撤退,而為了從底格里斯河前進到幼發拉底河,英國統帥部用上了獨木舟,一種又窄又長的小船,當地的平底輕舟,遠古時期的迦勒底人就曾經使用過的。”這些話使我清楚地感到往事的那種停滯,它借助某種特有的重量無限期地停止在某些地方,致使人們重新見到它們的時候,它們還是原來那個樣子。然而,坦白地說,由于我在巴爾貝克離羅貝不遠的地方讀到過的那些文章,我的印象更深刻,就象在法國農村找到塞維尼夫人筆下的林間小徑,就象在東方,在關于庫特阿瑪拉的位置問題(貢布雷的本堂神甫如果把他對詞源研究的嗜好擴大到東方語言的話,還會說,庫特阿馬拉,庫特酋長,“就象我們說峽谷子爵和百洛主教。”)上,看到與《一千零一夜》關系那么密切的巴士拉這個名字重又回到巴格達的旁邊,遠在湯森德將軍和戈林格將軍之前的哈里發時代,水手辛巴德每次離開巴格達以后或回到巴格達之前,上船或下船前后都要經過的巴士拉。
我對她說:“戰爭有一個方面的問題,我覺得,是他開始意識到了的,那就是它有人情味,看上去就象一種愛,或者一種恨,盡可以把它敘述得象一部小說,因此,如果有人嘮嘮叨叨說戰略是一門科學,這對他理解戰爭毫無裨益,因為戰爭不是戰略的,敵人不知道我們的計劃,就象我們不知道自己喜愛的女人所追逐的目標是什么一樣,而且,也許連我們自己都不知道這些計劃。在一九一八年的三月攻勢中,德國人知道他們的目標是奪取亞眠的嗎?我們一無所知,也許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是變化,是他們在西部朝亞眠方向的推進最后定下了他們的方案。假若戰爭是符合科學規律的,那也得從另一面,象埃爾斯蒂爾畫海那樣去描繪它,并且象陀思妥也夫斯基敘述一個人的遭遇那樣,以逐漸得到糾正的幻覺、信仰為出發點。況且,戰爭絕不是戰略的,這一點太肯定的,倒不如說它是醫學的,包含著種種意料不到的偶然事故,臨床醫生可以謀求避免的事故,如俄國革命。”
在這場談話的全部過程中,希爾貝特一直謙卑恭謹地對我講述羅貝,那口氣更似議論我的故友,而不是她的亡夫。她仿佛在對我說:“我知道您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請您相信,我是善于理解這位才智超群的人的。”然而,她肯定已不再感到對他的回憶的愛可能依然是遠遠地在影響她現時生活的特色的原因。所以,安德烈現在是希爾貝特形影不離的女友。雖說安德烈首先借助于她丈夫的才華和她自己的聰穎,已經開始進入雖說還不是蓋爾芒特社交圈,卻也比她從前交往的人們風雅得多的階層,圣盧侯爵夫人屈尊成為她最要好的密友仍然令人驚訝。這件事仿佛是一種朕兆,說明希爾貝特對她所認為的藝術家的生活方式的愛好,說明她對社會地位真正下降的傾向。這也許是真實不假的原由。但我心中又想到了另一種解釋方法,我總是那么深深地相信,我們所看到的集中于某地的形象雖然一般地與第二組的對稱形象、卻相距極遠,它只是頗不相同的第一組形象的反映,或是它在一般情況下的效果。我在想,如果說人們每天晚上都注意到安德烈、她丈夫和希爾貝特在一起,那也許是因為在很多年以前,人們已經看到過安德烈的這位未來的丈夫同拉謝爾在一起生活,后來他離開拉謝爾,找上了安德烈。當時的希爾貝特很可能由于生活的層次相距太遠、地位太高,對此一無所知。但她后來應該能夠了解到這一點,后來,當安德烈的地位上升,而她的地位則下降到她們能夠互相瞥見的時候,此時,曾使那個男人離開拉謝爾的這個女人肯定對她產生了強大的吸引力,而那個男人大概對她也有一定的魅力,使她對他的傾慕更勝于對羅貝的愛。①
①我們聽到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用她那一口假牙造成的支離破碎的嗓音激昂慷慨地一再說道:“是的,正是如此,我們將建立宗派!我們將建立宗派!啊!您是多么了不起的音學(樂)家啊!”她把她那大單片眼鏡豎起在圓睜的眼睛前,目光中流露出既被逗樂,又有表示歉意的神色,為她不能把這種欣喜維持得更長久一些而抱歉,但她已下定決心“積極參與建立宗派”,直至最后。——作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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