況且,并不只是在這個女兒身上才出現至今在她臉上還看不出來的遺傳外貌,就象藏匿在一粒種子內的那些部分,我們還難以揣測它們有朝一日破殼而出的時候會是什么樣子。就這樣,母親的鷹鉤鼻要到這個或那個女兒年近半百時才在她臉上表現出來,改變迄今尚筆挺的完美的鼻子形狀。在另一個、銀行家的女兒身上,那女花匠般紅撲撲的臉色變成紅棕色、銅色、帶上她父親擺弄很多的黃金的色澤。有些人甚至到最后變得象他們居住的地段,在他們身上帶有如拱廊街、林園大道、香榭麗舍大街的映象類的東西。然而,他們首先再現的還是他們父母的外貌輪廓。
唉,她不會總是這副樣子的。不到三年以后,我在希爾貝特主持的一次晚會上又見到了她,她還沒成個老糊涂,只是有些衰弱,變得已經不會用固定不動的面具掩飾自己的思想(說思想已言過其實)、自己的感受,她晃著腦袋,閉著嘴唇,每感覺到些什么便搖動肩膀,象個醉漢、孩子,或者象有些一旦靈感上來便在人群中構思起來,他一邊挽著一位感到詫異的夫人走向餐桌,一邊皺眉蹙額,噘起嘴巴。福什維爾夫人的那些感覺——除了其中之一正是使她身臨這次聚會的對她愛女的慈母之心,為女兒能組織起這么一次熱鬧的晚會所感到的自豪,對自己已不能有所作為的哀怨也沖不掉的當母親的自豪——她的那些感覺并不愉快,它們只是在指揮一場防守,孩子般膽小怕事的防守,經久不懈地抵御人們橫加到她頭上的凌辱。人們就聽到這樣的話:“不知道福什維爾夫人還能不能認出我來,也許我還得請人幫我介紹一下。”“啊!這您倒是大可不必的,”答話的人扯直嗓門嚷嚷,并不考慮(或者并不擔心)希爾貝特的母親聽得一清二楚:“認出來也沒什么意思。還想她能給您帶來什么樂趣!讓她靠邊兒呆著吧。再說她也有點兒老糊涂了。”福什維爾夫人用她那雙美麗不減當年的眼睛朝那二位出言不遜的客人瞟去,接著馬上又收回這道目光,唯恐有失禮之處,然而,這種無禮冒犯畢竟使她心煩意亂,她壓抑下微弱無力的怒火,只見她搖著頭,胸脯一起一伏,她朝另一個同樣也不大禮貌的來客投去一瞥,并不感到大驚小怪。其實,幾天以來她一直感到自己的身體很不舒服,她曾隱晦地暗示她女兒希望推遲舉行這次聚會,可她女兒反對。福什維爾夫人并不因此就不喜歡這次聚會,每進來一位公爵夫人,對新府邸的眾口贊譽之詞,都使她的心洋溢著歡樂,而當德·薩布朗侯爵夫人到來的時候,這位當時最高社會階層都那么難以請到的貴婦能親臨使福什維爾夫人感到自己是個有遠見卓識的好母親,感到自己當母親的責任已經盡到。又有一些喜歡挖苦的客人引得她往那兒瞧和自言自語,如果說借手勢表達的無聲語言也算是在說話的話,她依然那么美,還變得極其憐恤他人,這是她從來都不曾有過的,這個曾負過斯萬和眾人的女子,現在是天下人負她了;而她則變得那么軟弱,甚至都已不敢抵御眾人的攻訐,各人的角色顛倒了。不久,她還將抵御不住死亡的襲擊。不過,這是后話,讓我們且回到三年前,也就是上面述及的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府的這次下午聚會上去吧。
我好不容易才認出我的老同學布洛克,況且,他現在不僅用了化名,而且用上了雅克·迪·羅西埃這個名字,還真得擁有我外祖父的嗅覺才能辨認出其中希布倫“緩緩的谷地”和被我這位朋友最終地砍斷了的“以色列的山脈”。瀟灑的英國風度確實完全徹底地改變了他的面容,鏟平了能被去掉的一切。過去卷曲的頭發被梳得直直的,中間開一條頭路,油光可鑒。他的鼻子仍然那么又紅又大,倒象是長期患感冒形成的腫脹,足以說明他慢條斯理地說出那些的發音相適應的嗓門,從前的齆鼻聲說話時帶著傲視天下的調門兒,與他紅得發亮的鼻翼相得益彰。幸虧有這種發型,幸虧剃去了唇髭,還有這典型的優雅風度和毅力,那只猶太鼻子消失不見了,就象一個駝子經妥善打扮身子后仿佛都挺直了。然而,布洛克一出現,他面部表情的涵義首先因為那碩大無朋的單片眼鏡發生了變化。單片眼鏡給他的面容帶來的那部分機械組合免去了它一張人的臉皮不得不承受的全部艱難職責,讓人覺得美,向人表示才智、與人為善和盡心盡力的職責。僅僅是這架單片眼鏡在布洛克臉上的存在先就免去了對它漂不漂亮的考慮,就象在商店里,面對著被售貨員說成“這是新潮”英國貨的時候你再也不敢懷疑它是不是稱你的心意一樣。另一方面,他穩穩地舉著那單片眼鏡,擺出一副高傲、冷漠和舒坦的架勢,好象那鏡片是豪華型汽車的車窗玻璃,為了使他的面容與那平直的頭發、單片眼鏡協調一致,他的五官永遠也不會再作出任何表情了。
布洛克要我把他介紹給德·蓋爾芒特親王,我覺得這毫無難處,不象第一次在他家參加晚會時我還碰了壁,雖說當時碰壁也挺自然,現在我卻覺得這易如反掌,不就是給他介紹一位客人嗎。即使我出乎意外地給他帶去、給他介紹一位未經他邀請的客人,我覺得也沒有什么了不起的。那是不是因為即從那遙遠的年代起,我就已經變成了一位“常客”,雖說有相當一段時期我被這個當時我還是個新人的上流社會所“遺忘”呢?或者相反,正因為我不是真正的上流社會人士,一旦拋去膽怯,使他們難以辦到的一切對我已不復存在了呢?是不是因為那些人漸漸地在我面前拋棄他們矯揉造作的第一外表(常常還有他們的第二外表、第三外表)之后,我感覺到了在親王盛氣凌人的高傲掩蓋下,那種想結交朋友、甚至結交他表面裝出不屑一顧的人的富有人情味的深切渴望呢?是不是還因為親王變了?就象所有那些在青年和中年時期曾蠻橫無禮的人,老年給他們帶來了謙和(更何況那些他們陌生的思想、他們不愿就此服輸的初出茅廬之輩,他們早已見過,也知道該如何在身邊接待他們),尤其是倘使還有某種美德或缺陷做他們暮年的添加劑,使他們希望擴大交往,或希望導致政治觀點改變的革命,如使親王轉變為德雷福斯派的那種革命。
布洛克找我詢問一些情況,就象當年我初進社交界時那樣。我現在還常常打聽某些人的信息,他們是我當時在這里認識的,現在已變得遙隔千里、與世無涉,例如在貢布雷的那些人,我常常希望毫發不爽地“確定其所處境遇”的那些人。然而,對我來說,貢布雷具有與眾不同的形式,不可能與眾相混淆的形式,象一種拼板游戲,使我永遠都無法把它拼入法國版圖。布洛克問我:“那么,德·蓋爾芒特親王是不可能對我講點兒有關斯萬或夏呂斯先生的情況的了?”我曾有很長一段時期模仿他的講話方式,而現在他又常常模仿我的講話方式。“毫無可能。”“可他們間的區別又在于什么地方呢?”“真該讓您同他們談一談才好,但這已經不可能了,斯萬已經作古,夏呂斯先生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兒去。不過,不同之處是很大的。”當布洛克因為想到那些卓越人物可能是什么樣子的而目光炯炯的時候,我卻在想我夸大了與他們在一起給我的樂趣,歡樂的感覺從來就只有在我孤身一人的時候才會油然而生,真正不同的印象也只存在于我的想象之中。布洛克覺察到這一點了嗎?他對我說:“你也許把它給我描述得太好了一些,就象這地方的女主人,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我知道她已不年輕了,可你,反正在還不那么久以前,你還對我說過她天香國色、絕代無雙。當然,我承認她雍容大方,那雙眼睛也確如你所說顧盼迷人,可說到底,我覺得她并不美得象你所說的那樣除卻巫山不是云了。顯然她出身名門,可畢竟……”我不得不告訴他我們說的不是同一個人。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實際已經亡故,因為德國的失敗而破了產的親王另娶了前維爾迪蘭夫人續弦。“你弄錯了,我在今年的《哥達》上查過,”布洛克天真地向我供認,“我查到了住在我們目前所在的這座府邸的德·蓋爾芒特親王的有關介紹,說他以當今最隆重的儀式,你等一等,讓我想想,在西多尼亞與出身博家的德·杜拉斯公爵夫人結秦晉之好。”實際上,維爾迪蘭夫人在她丈夫去世后不久就改嫁破了產的杜拉斯老公爵,這樣她便成了德·0蓋爾芒特親王的表親,老公爵在婚后兩年就死了。這對維爾迪蘭夫人是一個十分重要的過渡,而現在,她又通過第三次婚姻成了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從而在圣日耳曼區地位顯赫,使貢布雷的那些人大吃一驚。近年來,在維爾迪蘭夫人當上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之前,鳥街的名婦,古比爾夫人的女兒和薩士拉夫人的干女兒冷嘲熱諷地稱她為“德·杜拉斯公爵夫人”,好象這是維爾迪蘭夫人在舞臺上扮演的一個角色。社會等級原則甚至愿她作為維爾迪蘭夫人死去,這個封誥,大家認為不可能給予她任何具有上流社會新權益的封誥,不如說正造成惡劣效果。“引起對她的非議”,這種說法在各個階層都被用在一個偷情女子的身上,在圣日耳曼區還可以用來指那些發表著作的婦女,在貢布雷的有產階級中則指“不相稱”地琵琶別抱的女人,從各種意義上解釋的“不相稱”。當她嫁給德·蓋爾芒特親王后,有人大概以為那是個假蓋爾芒特,是個騙子。至于我,明知封誥和姓氏都不假,它造成了又一位德·蓋爾芒特夫人的存在,這位夫人與曾使我神魂顛倒、現已不在的那位親王夫人毫無干系,她已經是毫無自衛能力、任人偷竊的死人,想到此,我感到某種痛苦,就象看到屬赫德維奇親王夫人所有的東西,如她的城堡,如所有曾為她所擁有的東西現在卻在被另一個女人所享用。姓氏的繼承其它各種繼承,象各種產業的侵占一樣令人傷感。這個姓氏綿延不絕地往下衍續,仿佛有一大群新的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或者不如說就是一個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她不知道死亡,對改變和傷害我們情感的一切全然無動于衷,千年來由各種不同的女子一代又一代地取代她的職位,而在這些不時消失的女子身上,這個姓氏一再封閉它自遠古以來始終如一的平靜。
當然,即使是在我認得的面容上出現的這種變化,也只是日復一日實現的某種內部變化的反映。也許這些人還繼續完成了同樣的事物,但是他們對這些事物,對經常交往的人們所形成的概念,開始時有些偏離正道,幾年后,雖說稱呼依舊,他們所愛的卻已是另一些事物和另一些人了,既然他們已經成了另一種人,他們的臉不顯得陌生那才是令人可奇怪的呢。
然而,還有一些人,我認不出他們是因為我本來就不認識他們,因為,就象對人們那樣,在這個客廳里,時間使社交界也出現了神秘的變化①。這個中心,以為它招來全歐所有王公顯貴的某些姻親關系所限定的特性和疏遠一切非貴族因素的排斥力,使我覺得它就象蓋爾芒特這個姓氏的一個具體的庇護所,為這個姓氏提供它最后的實在性,這個中心,在它本身我曾以為是穩定的內涵成分上,遭受到深刻的蝕變。有些我曾在一些截然不同的社交界見到過的人,他們的在場已然使我感到驚訝,他們被直呼其名、受到親密無間的接待更令我大惑不解。從前,一整套貴族的偏見和冒充高雅的淺薄之見自然而然地把蓋爾芒特這個姓氏和與之不相諧調的一切分隔天壤,現在,它們已不再發揮作用②。
①在到場的客人中有一位值得注意的人,他剛為一場著名官司出庭作證,證詞唯一的價值在于它高度的道義性,使全體法官和律師一致為之折服,從而得以給兩個人定罪。因而,在他進來的時候,全場出現了一陣子好奇和尊敬的騷動。他便是莫雷爾。我也許是唯一知道他曾靠圣盧和圣盧的一位朋友供養的人。盡管有這些往事,他雖說不無保留,還是愉快地向我問了好。他回憶起我們在巴爾貝克相遇的時代。而這些往事的回憶對他說來富有詩意和青年時期的傷感。——作者注。
②當初我剛踏進社交界的時候,有的人大擺盛宴,但是他們只接待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帕爾馬公主,而在這些命婦家里他們也被待為上賓,他們被視作是當時社交界地位最穩固的人,或者能夠被這么看,這些人消失了,沒留下任何痕跡。他們是負有外交使命的異國人已返回故國?也許是什么丑聞、自殺、劫持使他們不得再出現在社交界,或者他們是德國人。然而他們的姓氏之所以灼灼放光,純粹是因為他們當時的地位。現在已經沒有人再姓這些姓了,甚至,如果我提起他們,人家會不知所云,我要是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拼出這些姓氏,人家會以為那是些來路不明的外國闊佬。——作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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