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者,也就象白雪之對于山峰那樣,頭發的灰白深淺基本上就是已經歷歲月的一個深度信號,那些山峰,看上去雖說似在同一條線上,卻在峰巔積雪的白色深淺上反映出它們的海拔高度。不過這也并非對誰都百試百驗的,尤其對婦女。例如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發綹,當它們是灰色的時候,它們閃爍著絲綢般的光澤,象銀子箍著她凸出的前額,隨著它們變成白色,它們變得象羊毛和麻腳那樣地暗濁,仿佛由于這個緣故,它們成了灰色的,象被弄臟的雪,失去了它的光澤。
至于臉部輪廓已經變了的老頭,他們則竭力保留被視作瞬息姿態的短暫易逝的表情,讓它常駐在自己臉上,他們憑藉這類表情,或者盡量利用外表上的優勢,或者竭力掩飾某個缺陷,他們看上去就象最終地變成了暫時不變的自身。
所有這些人全都用了那么多時間來完成他們的喬裝改扮,致使與他們生活在一起的人們往往看不出他們的變化。甚至他們往往還能獲得一個特許的期限,在這相當長的期限里能依然故我不變。但期限一過,被推遲的變化會進行得比較快。總之,這種喬裝打扮不可避免。我以前一直沒有發現過在X夫人和她母親之間有絲毫相象之處,我認識她母親時老人家已屬高齡,彎腰駝背看上去象個小個子土耳其人。而X夫人我早就認識了,她長得嫵媚迷人、亭亭玉立,而且她一直是這么姣好,很久很久,太久太久了,因為,她好象是個不應該在夜幕降落前忘了穿上土耳其婦女服飾的人,她行動得太遲了,于是她急急忙忙,幾乎是在轉瞬之間變得彎腰駝背,忠實地復制出從前由她母親擁有的土耳其婆婆的形象。
我在那里碰上的一位老同學,從前,曾有十年時間我倆幾乎天天見面。有人愿意給我們重新作一番介紹。于是我朝他走去,他對我說:“那么多年過去了,我真感到高興。”我卻感到十分驚訝!我十分清楚地認出了他的嗓音,可這個聲音卻象是從一架改裝的留聲機里發出來的,因為,如果說那確是我朋友的聲音,它卻出自一個花白頭發的胖子之口,我不認識他。因此從這時起,我便覺得那肯定是人為地通過機械手段把我老同學的聲音裝到了這個貌不驚人的胖老頭兒身上。然而,我很清楚他就是我那老同學:給久違的我倆引見的那個人一點也不象個愛開玩笑的騙子。老同學說我老樣子沒怎么變,我明白他言下之意是他也沒變。這時,我更細細地端詳他。總而言之,除了他長胖了許多,在不少地方他還是那副模樣。然而我不能理解,那怎么會是他。于是我竭力回憶。他年輕的時候有一雙湛藍湛藍的眼睛,眼神總帶著笑意。永遠變幻不定,仿佛是在尋找某樣我不曾想到的東西,肯定是十分客觀的東西,也許就是真實,還帶點兒嬉鬧,帶著對他家的朋友們游移不定的尊敬,在永恒的不肯定中追求的真實。而在成為有影響、有能力、專橫獨斷的政治家后,這雙其實并沒有找到它們尋覓的東西的藍眼睛固定不動了,這便賦予它們一種尖銳的目光,眉頭總是緊鎖著。從而,歡快、隨和、天真無邪的表情變成了一副奸詐圓滑的神態。我覺得,這肯定是另一個人了,恰在此時,我突然聽到他因為我說到某一事物而發出一陣大笑,他從前的那種狂笑,與永遠快樂的變幻不定的目光同時出現的那種笑。音樂迷們覺得,Z的樂曲經X改變成管弦樂后,味兒截然不同了。這是一般人體察不出的細微區別,然而,在雖說有些歪斜、卻削得尖尖的藍鉛筆似的天穹下,孩子克制著的狂笑比改編管弦樂的不同的涵義更多。笑聲戛然而止。我真想辨認出我的朋友,然而,象在《奧德賽》里撲向他死去的母親的于利斯,象力求獲得能證明幽靈存在的答復而徒勞無功的招魂巫師,象電氣展覽會上的參觀者,難以相信留聲機里放出來的沒有變質的聲音還是由某個人自發地發出來的,我不再費勁去辨認我的朋友了。
然而,我們還應作出這種保留,對某些人來說,時間本身的節拍可以加快或者減緩。那是在四、五年以前,我曾在街上偶爾遇見圣菲亞克爾子爵夫人(蓋爾芒特的朋友的兒媳)。她那美如雕象的容貌仿佛是她青春永在的保證。況且,她還正當妙齡。可我也認不出她來了,盡管她頻頻含笑,一再問候,她成了個容顏破殘不堪的婦人,臉部線條已無法修復。那是因為三年來她服用可卡因和麻醉品所致。她的雙眸深深地陷在一圈黑影里,帶著幾近于驚慌不安的神色。她的嘴巴怪模怪樣地綻裂著,掛著一絲強笑。有人對我說,她成年累月不離開她的床或躺椅,只是為了參加這次聚會才起身。就這樣,時間也有快車和專列,它們迅速馳往早熟的衰老。然而,在與此平行的道上還行駛著回頭列車,開得幾乎一樣地快。我把古希福先生當成了他的兒子,因為他看上去很年輕(他大概已年過半百,卻象個不到三十歲的人)。他遇上了一位聰明的醫生,禁絕了酒和鹽;他回到了三十歲,那天看上去連三十歲都不到。那是因為,即在那天早上他去理了發。
奇怪的是,衰老在它的種種表現方式中似乎還考慮某些社會習俗。有些大領主,他們老穿著最普通的羊毛織物、戴著舊草帽,這是連小資產者都不愿穿戴的衣物,他們與生活在他們周圍的園丁、農夫以同樣的方式衰老。褐色的斑點爬上他們的臉頰,他們的面容泛黃,象一本書似地顏色越來越深。
我還想到所有沒來這里的人,因為他們來不了,他們的秘書意圖造成他們尚且活著的假象,不時給親王夫人,給幾年來不再起床的茍延殘喘的病人們發一封表示歉意的電報。那些垂危的人,不再移動半步,就算是處于帶著旅游者的好奇或朝圣者的虔信而來的客人們無聊的陪伴下,他們依舊閉著眼睛,捏著念珠,微微掀起已經成了殮尸布的被單,就象死者臥象,橫陳在他們的幕石上,病痛鏤刻著大理石般慘白僵硬的軀體,力透膏肓。
況且,那些特性,我能認為它們也在消亡嗎?在時間長河中的某個特定時刻,我總把我們的個人視作珊瑚骨,上面的眼睛,雖說與其它器官相協同,卻又有它的獨立性,如果吹過一粒灰塵,不用理智的指揮它就會瞇起來,更有甚者,帶著寄生蟲隱患的腸子,它在理智不知道的情況下感染發炎,然而,在生命的持續過程中,我還把這個人視作是一連串的我,它們并列但又各有千秋,它們一批接一批地死亡,或者互相交替輪換,就象在貢布雷,當夜晚來臨的時候一個接一個輪番出現在我眼前的那些人,然而,我也發現那些道德品性細胞,它們組成一個人,又比這個人更能持久。我看到蓋爾芒特家族的缺點和勇氣再現在圣盧身上,就象圣盧自己的怪癖和性格上的短處,就象斯萬猶太化的特性。我還能在布洛克身上看到這一點。他喪父已有數年,當時我給他去信,他一開始沒有答復我,因為除了存在于一般猶太人家庭里的深重的柔情外,他還認為他父親遠遠地凌駕于旁人之上,這種想法使他的孝心帶上迷信崇拜的形式。他承受不了喪父之痛,不得不住進一家療養院,呆了將近一年。他對我的唁慰作答時,那口氣既由衷地真摯,又近乎高傲,他認定我值得人們羨慕,因為我曾接近過那位高人,他真愿意把那位高人的二馬力汽車獻給哪家博物館。而當年在他家的飯桌旁激起老布洛克對尼西姆·貝爾納的憤怒,也就是現在激起小布洛克對他岳丈的憤怒。他也一樣,會在吃飯的時候拂袖而起。猶如在聽人議論戈達爾·布里肖和那么多其他人的時候我所曾感到的,通過文化和習俗在整個空間跨度中傳播的只有一個波動,同樣的說話、思維方式,在整個時間從頭至尾的持續過程中,就象海底涌浪,從各種年齡的深度,穿過重疊的數代人,掀起同樣的憤怒,同樣的悲哀、同樣的勇氣、同樣的怪癖,從同一組好幾個人身上截取的每個剖面都顯現出象同一幅圖畫的重復,仿佛投射在先后相連的屏幕上的影子,盡管它往往比使布洛克和他岳丈、老布洛克和尼西姆·貝爾納和另一些我不認識的人以同樣方式爭斗吵鬧的圖畫涵義更豐富些。
有些人,我雖然知道他們與另一些人有親緣關系,卻從來沒去想過他們之間會有什么共同特點。在欣賞變成白發隱士的勒格朗丹時,我恍然大悟,可以說我懷著動物學家般滿意的心情,在他扁平的臉頰上發現他年輕的外甥萊奧諾爾·德·康布爾梅的面頰結構,外甥的模樣看上去其實一點都不象舅舅。在這第一個共同特點上我又增添了第二個,我在萊奧諾爾·德·康布爾梅身上以前沒有注意到的,接看又是幾點。它們全都不是我平日在他年輕的綜合體上看到的,就這樣我很快便獲得了他的一幅更為真實,更為深刻的漫畫象,而且活脫地象他。現在,倒是他的舅父反而象是出于好玩裝扮成老頭的小康布爾梅,實際上有朝一日他真會變成這樣的老頭,所以他已不盡然是過去的年輕人所變來的,而且還是今日的年輕人將要變成的模樣,這一點十分有力地給予我時間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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