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一點而言,所有那些人中最不同凡響的是我個人的對頭,阿讓庫爾先生,這次午后演出會上貨真價實的頂兒尖兒。他不僅裝上了一部不同凡響的白得不象真實的胡子,取代了他那剛剛花白的胡子,而且(有許多細(xì)微而具體的變化能把一個人變得瘦小或魁偉,更能改變其外表特征、品性),這個人竟成了個老叫化子,再也沒有絲毫令人尊敬之處,他往日的一本正經(jīng)、死板生硬的樣子我記憶猶新,使他那老糊涂的腳色顯得那么真實的還有,他的四肢在微微地顫抖,平昔高傲的臉上肌膚松馳,還不時傻乎乎地露出至福的憨笑。事情做到這種地步,化妝藝術(shù)已超出了原來的限度,成了人格的徹底改變。實際上,某些微不足道的細(xì)節(jié)枉自向我肯定他就是阿讓庫爾,是他讓人觀賞到這滑稽可笑的畫中景象,我若要找回自己熟悉的那個阿讓庫爾的面容,就得穿透一張臉上連續(xù)多少個變化,但他還是只擁有他自己的那具軀體,可臉部已與他本人迥然不同!這顯然已是他在不毀壞自身的情況下可能引導(dǎo)它到達(dá)的極限;最自負(fù)的面孔、最挺拔的身軀只剩下抖抖索索的稀巴爛布片。回想起從前在阿讓庫爾臉上偶爾露出的、一時沖淡他那高傲神態(tài)的笑容,我們才得以在真正的阿讓庫爾身上勉強找到我曾看到過那么多次的形象,我們才可能勉強弄明白這位智力衰退的老舊衣商的微笑曾存在于以前那個衣冠楚楚的紳士臉上。然而,假定阿讓庫爾所以微笑的意向是一致的,由于他的臉相發(fā)生了不可思議的變化,他目光中用以表達(dá)這個意向的材料是如此地不同。結(jié)果表達(dá)出來的意思完全不同,甚至竟象是另一個人的表情。面對這副惟妙惟肖的老糊涂相,我發(fā)出一陣狂笑,他對自己友善的丑化與夏呂斯先生遭了雷劈還彬彬有禮的悲壯方式如出一轍,使他倆都得到了軟化。化身為滑稽的垂死者的阿讓庫爾先生仿佛是個被拉比什夸張了的勒尼亞,同正經(jīng)八百地向所有給他打招呼的不值一提的人們脫帽答禮的李爾王夏呂斯先生一樣平易近人、和藹可親。然而,我并不想對他呈現(xiàn)的離奇幻影說出我的贊賞。并不是積怨阻止我這么做,因為他竟變得與本人的差異那么大,使我產(chǎn)生了幻覺,覺得在我面前的是另一個人,他慈眉善目、忠厚老實、與人為善,而往日的阿讓庫爾目空一切、誓不兩立、鷹視狼步。他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變化之大使我一看到這難以表于言辭的怪相、滑稽可笑的白色人物,堆成返老還童的杜拉吉納將軍模樣的雪人兒,一看到這就覺得人能象某些昆蟲那樣進(jìn)行脫胎換骨的蛻變。我仿佛正透過自然博物館富有教益的玻璃櫥窗,觀看最敏捷、對自己的外形最有信心的昆蟲能變成什么樣子。面對著這只與其說是蠕動,不如說在顫動的軟體蛹,我已無法喚起我心中歷來感受到的對阿讓庫爾先生的那種情感了。然而我緘口不語,我并不稱道阿讓庫爾先生讓我們看到這樣一種景象,它仿佛拓寬了允許人體轉(zhuǎn)換變態(tài)的界限。
而在后臺,或在化妝舞會上,人們夸大辨認(rèn)喬裝改扮者的難度,甚至一口咬定認(rèn)不出來,這么做不如說是出于禮貌。這兒則相反,某種本能告訴我必須盡可能地把這種感覺掩飾起來。我感到不管是艱難還是不可能于對方均起不到任何奉承的作用,都因為形貌變化并非出于自愿。而且這種變態(tài)最終地使我發(fā)現(xiàn)在走進(jìn)這大客廳的時候不曾想到的東西,那便是,任何聚會,哪怕它再簡單,當(dāng)它是在我們很久沒有涉足社交的情況下舉行的,只要它匯集了幾個我們以前認(rèn)識的人,便會給我們化妝聚會的感覺,覺得它是所有聚會中最成功的一次,是使我們由衷地為別人感到“驚奇”的聚會,可是,一旦聚會散去,他們長久以來非由自主形成的那副嘴臉卻不可能通過卸妝而消失。使我們感到驚奇了嗎?唉,我們也在讓別人感到驚奇呢!因為,我在尋求給那一張張面孔安上它們應(yīng)有的名字時所遭遇的困難,仿佛也是大家看到我這副嘴臉時所感到的。他們或者就象從來不曾見到過那樣對它不再留意,或者竭力想從目前的外貌中離析出一個不同的回憶。
如果說阿讓庫爾先生剛才表演了這個不可思議的“節(jié)目”,它在我的記憶中留下的無疑將是他的詼諧所呈獻(xiàn)的最驚人的異象的話,那么,這卻象是一個演員在大幕完全降落前的一片笑聲中最后一次登上舞臺了。而如果說我已不再怨恨他了,那是因為在重新獲得童稚純真的他身上,已不復(fù)存在他對我可能有過的蔑視性質(zhì)的任何回憶,他一點都不記得還曾看到過夏呂斯先生突然松開我的手臂,這或者是因為他心里已經(jīng)一點兒都沒有了這類感覺,或者是因為,這種感覺要想傳達(dá)到我們身上必須通過具體物質(zhì)的折射,一次次折射使它們走樣走得那么厲害,以至它們在傳遞過程中完全喪失了原有的含義,而且阿讓庫爾先生,由于無法具體地說明他依然那么壞,也無法抑制他永遠(yuǎn)吸引人的快活,他仿佛是個善良人。說他是個演員實在言過其實,掀開他所有的意識和情感,他倒象是一只顫動不止的玩具娃娃,裝著一部白羊毛胡子,晃晃悠悠地在客廳里溜達(dá),好象這里是木偶戲劇場,既科學(xué)、又富有哲理的木偶戲劇場,他被用在一篇悼詞中或巴黎大學(xué)的一堂課上,用以喚醒人們對一切事物的虛榮心的認(rèn)識或用作博物學(xué)的范例。
這些玩具娃娃,然而,當(dāng)我們面對著這些木偶般的老人,想把他們與我們從前認(rèn)識的那個人聯(lián)結(jié)在一體中的時候,我們還得同時在木遇背后的的好幾個平面上進(jìn)行觀察,這些平面給予它們以深度和迫使我們進(jìn)行一番心靈的探索,因為我們在觀望它們的時候,不得不同時用眼睛和記憶。浸泡在歲月非物質(zhì)色彩中的玩具娃娃,是使時光顯形外露的玩具娃娃。通常,不可見的時光,為了變成可見,而去尋找物體,不管在什么地方,物體只要被它碰上便會被它攫住,在它們身上打出它的幻燈。就象過去在貢布雷我房門把手上的戈洛一樣地非物質(zhì),這個新的、如此難以辨認(rèn)的阿讓庫爾在此仿佛是他使之部分可見的時光的啟示。在構(gòu)成阿讓庫爾的臉面和他這人物的新因素中,我們能讀出某個年歲數(shù),辨認(rèn)出生命的象征外貌,不是象它平常顯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那個面貌,即往常的面貌,而是真實的面貌,如此多變的氛圍,致使夜晚,自負(fù)的老爺也把自己漫畫化了,象一個舊衣商。
況且,這種變化,這種真正的異化在另一些人身上仿佛正在越出博物學(xué)的界限,當(dāng)我們聽到一個名字,我們感到驚訝,同一個人居然能表現(xiàn)出不是象阿讓庫爾先生那樣的新的不同類型的特性,而是另一種品性的外部面貌。這便是時光從某位姑娘身上得出的意想不到的可能性,就象它對阿讓庫爾先生那樣,但這種可能性雖說盡屬相面術(shù)或體表上的,卻似乎具有某種精神上的內(nèi)容。如果五官在變化,以另一種方式排列,如果它們以慣常式地比較緩慢地獲得布局平衡,它們便會以另一種外表帶上不同的含意。以至?xí)羞@樣的情況,有一女子,當(dāng)初我們認(rèn)識她的時候,身材干癟,在她身上出現(xiàn)了變化,諸如臉變得認(rèn)不出來了,長圓了,鼻子出乎意料地長出了鷹鉤,這些變化令人感到驚訝,甚至驚喜,它往往就象我們聽到她說出某個我們絕不會想象會出自她之口的敏感而富有深刻含義的詞,或者看到她做出我們絕不會期待她能做出來的某個勇敢而高尚的行動時所感到的那種驚喜。就在這只鼻子、這只新鼻子的周圍,展現(xiàn)出我們都不敢抱有奢望的境域。善良、溫柔,過去不可能的,隨著這些日子的到來變成可能的了。面對著這張臉,我們會說出對從前的那張臉連想都想不到的話語。新的臉部輪廓蘊含著另一種性格特征;冷酷瘦削的女兒家變成了憐老惜貧的厚道太太。這已不再是在某種動物學(xué)的意義上,象對阿讓庫爾先生來說的那樣,而是在某種社會的、道德的意義上,我們可以說這是另一個人了。
從所有這些方面來看,象我今天所在的這種下午聚會便是某種比過去的形象珍貴得多的東西,它仿佛在我面前連續(xù)不斷地展現(xiàn)出一個個形象,我從來沒有看到過的一切形象,它們分隔現(xiàn)在和過去,更有意思的是離析出現(xiàn)在與過去之間的關(guān)系。它便是我們過去所稱作的那種視界,然而是歲月的視界,不是一時的視界,不是一個身在時間的能導(dǎo)致變形的透視中的人所擁有的視界。
至于阿讓庫爾先生曾經(jīng)眷戀的那個女人,如果考慮到似水流逝的年華,她的變化可謂不大,也就是說,她的臉還沒有完全衰萎,不象一個被拋入深淵之中隨著坎坷的身世也變形走樣的人,這種深淵,我們還只能通過同樣勞而無功的比較才能表示出它的方向,因為我們只能在空間世界進(jìn)行這些比較,而不管我們把比較的方向定在高度、長度或深度上,它們所能給的唯一的好處是使我們感覺到這種難以想象、卻又不可忽視的尺度的存在。要想給那些面孔一個名字,就必須實實在在地回溯歲月之河,繼而,這種必要性迫使我作為反饋,給這些我不曾想到的歲月以現(xiàn)實的位置,使它們重新得到安定。就這方面而言,也為了免得受空間表面一致之騙,一個象阿讓庫爾先生這樣的人的全新面貌對我是個深刻的啟示,啟迪我認(rèn)明鑄造年份的現(xiàn)實,它通常對我們是抽象的,而現(xiàn)在就象有些矮態(tài)樹木或高大的猴面包樹,它們的出現(xiàn)告訴我們經(jīng)度將有變更。
所以,生活在我們看來竟象童話仙境,一幕一幕地讓我們看到嬰兒變成了少年、成人、彎腰弓背走向墳?zāi)埂6路鹁褪峭ㄟ^一些永恒的變化,我們才感覺到在那些每隔相當(dāng)時距抽取的人樣之間存著那么大的差異,感到自己與他們一樣,也遵循著這條法則。他們?nèi)匀皇撬麄儯巡辉傧笏麄儯驗樗麄兊淖兓敲创螅驗樗麄內(nèi)匀皇撬麄儯挪辉傧笪覀儚那翱吹竭^的他們了。
我以前認(rèn)識的一位少婦,現(xiàn)在白發(fā)蒼蒼、拱肩縮背成了個兇狠相的小老太婆,她仿佛指出,人到了一出戲最后的嬉游曲時必然會被喬裝打扮得讓人認(rèn)不出來。可她的兄弟身板依然那么挺拔;與他原來沒有什么不同,令人驚訝的是他那高雅的唇髭,在他年輕的臉上居然變成了白色。迄今全黑的胡子上的幾片花白使這場聚會上的人物景象變得郁郁寡歡,它們就象出現(xiàn)在樹木上的最初幾片黃葉,我們還在滿打滿算指望過一個長長的夏季,但還沒有開始利用,便已發(fā)現(xiàn)秋天降臨了。而我自童年時代以來,由于接受了某種既來自我自身又來自其他人的決定性的影響,一直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以致從所有那些人身上發(fā)生的變化上,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時光的流逝,從對他們而言的時光流逝聯(lián)想到我的似水年華,我不禁大驚失色。而他們的本身并無好惡的衰老卻在告訴我老之將至,令我大為傷感。而且,老之將至還在通過話語一次接一次地向我宣告,它們每隔幾分鐘對我來一番棒喝,就象終判的號角。第一個說出這話的是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我剛看到她從兩行好奇的人群中走過。她并沒有注意到自己高貴的服飾和卓絕的美容手段正對他們那些人產(chǎn)生作用,在這顆棕發(fā)頭顱前,在這黑色花邊衣翼中顯露出一點裹金纏寶的鮭肉色軀體前,他們激動,望著那帶著世代相傳的起伏線條的胴體,就象望著一條年歲久遠(yuǎn)的神圣的魚,魚身上堆滿寶石,是蓋爾芒特家族守護(hù)林的化身。這位夫人對我說:“啊!我最老的老朋友,見到您真高興!”出于我作為貢布雷年輕人的自尊,我任何時候都沒把自己算作她的朋友,真正地介入蓋爾芒特府所過的神秘的生活,她的朋友,如同那些已經(jīng)作古的人,象布雷奧代先生、福雷斯代爾先生、象斯萬那樣,我真該感到受寵若驚,可我首先感到的是不幸。我自忖:“最老的老朋友,她言過其實了吧。也許算得上最老的之一,可我難道真的……”這時,親王的一位侄兒來到我面前,對我說:“您是老巴黎了。”過了一會兒,有人交給我一張字條。我到這里的時候曾碰到一位叫萊杜維爾的青年,我已記不清楚他與公爵夫人是什么親戚關(guān)系了,但他有點認(rèn)得我。他剛從圣西爾軍校畢業(yè),相信他將能成為我的稔友,象從前的圣盧那樣,他將能給我談?wù)勡娭星闆r,有什么變化,我對他說過呆會兒再找他,我們可以約個時間一起用晚餐,他為此很感謝了我一番。可我在書房里遐想,呆得太久,他留下的短簡是要告訴我他不能等我了。并且給我留下了他的地址。這位我渴望得到的朋友在信的結(jié)尾是這樣寫的:“順致敬意,您的小朋友萊托維爾。”“小朋友!”我過去不就是這樣給比我大三十幾歲的人們寫信的,例如勒格朗丹。什么!這個少尉,我把他當(dāng)成圣盧那樣的朋友。他卻對我自稱小朋友。可這畢竟不會是自那以來軍旅中的做法發(fā)生了變化呀,其實我對萊托維爾先生而言已不是個朋友,而是一位老先生了。我想象自己已進(jìn)入萊托維爾先生的連隊,就象我自以為的那樣,成了他的一個哥們,豈知我與他之間隔著無形的雙腳規(guī)的間距,我沒料到,它把我放在離這位年輕少尉那么遠(yuǎn)的地方。對這自稱為我的“小朋友”的人而言,我真的那么遙遠(yuǎn),真的成為一名老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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