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這個把與現在不可調和的過去的一刻放置在我身邊的假象是不會持久的。當然,我們可以延續有意識的記憶中的場景,它并不比瀏覽一部畫冊更需要我們費勁。從前,比如我第一次到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府去的那天就是這樣,從我巴黎寓所的陽光燦爛的院落,我百無聊賴地隨意觀望,時而看一看貢布雷的教堂廣場,或者巴爾貝克的海灘,仿佛翻閱一部在我去過的各個地方寫下的水彩畫冊便能闡明眼下的這一天。而且,我還帶著收藏家的自私的樂趣,一邊將自己記憶的插圖如此這般地分門別類,一邊對自己說:“我這輩子畢竟還看到過美的事物。”這時我的記憶無疑在肯定感覺的差異,但它所做的無非是組合同質因素。我剛才進行的三次回憶,其情況已不復如此,它們不是使我對自我有比較快慰的看法,恰恰相反,我幾乎懷疑起這個自我在當前的實在性了。正如我把馬德萊娜點心浸泡在熱茶湯里的那天,在我所在的那個地方,不管這個地方是哪兒,例如那天,在我巴黎的臥室里,或如今天,此時此刻,在德·蓋爾芒特親王的書房,前不久,在親王府的大院里,我體驗到一種感覺(浸泡后馬德萊娜點心的滋味,金屬撞擊聲、腳下的感覺),它在我周圍輻射出一個小小的區域,這個感覺對我所在的地方和另一個地方(奧克達夫姨媽的房間,火車車廂,圣馬克教堂付洗所)是共有的。而就在我如此思索的時候,水管子發出刺耳的聲響,這種與夏夜有時從巴爾貝克附近海面傳來的游船的鳴叫完全一樣的聲音使我感受到(就象有一次在巴黎一家大餐館里,盛暑下豪華餐廳座席半空的景象曾使我感到過的那樣(比僅僅只是在巴爾貝克傍晚時分的感覺內容豐富得多,那時,一張張餐桌全部已鋪上了桌布,擺上了銀餐具,寬闊的玻璃門窗朝海堤大大敞開著,沒有一點間隔,只有一版“完全敞亮”的玻璃或石頭,太陽正緩緩沉落海上,游船開始鳴叫,我只要邁過比腳踝稍高的木門檻便能同在大堤上散步的阿爾貝蒂娜和她的女友們相聚,為了旅館通風,所有的玻璃全都一塊并一塊地滑動到門框的連結處。然而,曾與阿爾貝蒂娜歡愛的痛苦回憶并不攙雜到這感覺中去。只有對已作古的人們的痛苦回憶。即對死者的回憶也迅速泯滅,只剩下他們墳塋周圍大自然的美色,靜寂純凈的空氣。況且,剛才水管子的聲響使我感覺到的不僅僅是過去某種感覺的反響、復制品,而是這種感覺本身。與前幾次一樣,這一次共有的感覺也曾力求在它周圍重建舊時的場所,但頂替它位置的現時場所竭盡全部抗力反對遷入諾曼海灘或鐵路道坡邊的某家巴黎旅館。巴爾貝克的海濱餐廳曾企圖用它為了接受夕陽余輝而漿洗得象準備鋪在祭臺上的緞紋桌布,力求撼動固若金湯的德·蓋爾芒特親王府,撞開它的門扉,它曾一度使我周圍的長沙發搖搖晃晃,有一天它也曾使巴黎餐館的餐桌搖晃過。在那幾次復活中,在共有感覺周圍產生的年代遙遠的場所總有一時同現時場所相匹敵,象一名角斗士。勝者總是現時場所,但我總覺得敗者更美,美得使我在一高一低的鋪路石板上或面對一杯茶水神不守舍,在它顯現的時候力圖保留住它,在它離我而去的時候又力圖使它再現,這個貢布雷,這個威尼斯,這個巴爾貝克,它們好侵入我的心扉又被壓抑在我的心底,它們飛揚而起,從而把我拋棄在這些新的、然而能被過去所滲透的場所。而倘若現時場所沒有立即成為勝者,那么,我相信我會失去意識;因為,那些復活了的過去,在它們所持續的一瞬間是那么地完整,致使它們不只是迫使我們的眼睛看不見近在咫尺的房間,而去觀望夾在樹木間的道路或者上漲的海潮;它們還強迫我們的鼻子去呼吸時隔久遠的場所的空氣,強迫我們的意愿在這些場所向我們提議的種種計劃中作出抉擇,強迫我們全身心地相信自己處于它們的包圍之中,或者至少相信自己蹣跚在它們與現時場所之間,因為難以斷定而暈頭轉向,宛如有時行將入睡前出現難以名狀的幻覺的時候所感到的那樣迷惘。
所以,三番四次在我身上復蘇的那個生命剛才體味到的也許正是逃脫了時間制約的存在片斷,只是這種靜觀雖說向來就有,卻轉瞬即逝。然而,我感到在我的生活中,它難得給予我們的歡樂卻是唯一豐富和真實的。其它種種歡樂的不現實征兆表現不充足,它們或者顯得不可能使我們得到滿足,例如社交界的歡樂,至多導致由于攝入粗制濫造的食物而引起的不適,友誼是一種虛與應酬,藝術家為了同朋友交談一小時而拋下一小時工作,這么做不管是出于何種道義上的理由,他知道自己是在為某種并不存在的東西(在生命流程中,只有處于這種溫柔的瘋狂時朋友才成其為朋友,我們容受這種瘋狂行徑,而在我們的心靈深處卻很清楚只有瘋子才會誤認為家具有生命并對它們喋喋不休)犧牲某個現實,或者表現為隨著它們的滿足而來的憂傷,就象我被介紹給阿爾貝蒂娜的那天所曾感受到的那樣,因為我為了獲得某事物——結識那位少女——作出了努力,然而是頗不足道的努力,這一事物之所以微小,是因為我已經獲得了它嗎?即使是一種更為深刻的歡樂,例如我在熱戀阿爾貝蒂娜的時候應能夠感受到的那種,實際上也只是相反地通過她不在的時候我心中的焦慮不安才有所感知的,因為在我確知她即將來到時,例如她從特羅卡德羅博物館回來的那天,除了隱隱約約的煩惱,我仿佛不曾有過其它感覺,然而,我懷著就我而言不斷增長的喜悅逐漸深化餐刀撞擊聲,或是逐漸深化使萊奧妮姨媽的房間以及隨之而來的整個貢布雷和它兩側的建筑進入我寢居的泡茶味道的意義,與此同時,我也變得越來越興奮。所以,這種事物本質的靜觀,我現在決心全力以赴地進行,我決心把它固定下來,然而,如何固定下來呢?通過怎樣的手段?即在繃硬的餐巾還我巴爾貝克的時候,它無疑有過一時使我的想象力感到滿意,這并不僅僅是因為看到象那天早晨那樣的大海,還因為有房間的氣味、風的速度、午餐的欲求以及在各種各樣散步間的猶豫不決,這一切全都同餐巾中的感覺相連結,仿佛天使們無數的翅膀,——也許,即在兩塊高低不平的鋪路石板從各個方向,在各個維數上延伸了威尼斯和圣馬克在我心中干涸和單薄的形象的同時,還有我在那里體驗過的種種感覺,連接廣場和教堂、碼頭和廣場、運河和碼頭以及肉眼看到的一切和只有靈魂能夠看到的欲念世界的種種感覺,——我真恨不得,由于季節的緣故,即使不能重游對我說來尤其春光明媚的威尼斯水鄉,至少也要重返巴爾貝克。但我沒有在這種想法上停留片刻。這不只是因為我知道那些地方并不象它們的名字給我描繪的那樣美,而現在也只有在睡覺的時候,在夢中才難得地在我面前展現出由我們所見、所觸摸的共有事物的十分清晰純凈的物質構成的某個地方,我回憶起這些地方時構成它們的物質。然而,即使是關于這些尚屬于另一類型的形象,回憶中的形象,我也知道,巴爾貝克的美色,在我身處其中的時候,我并沒有意識到,甚至它給我留下的美感已不再是我再度小住巴爾貝克時所重新獲得的。我不可能在現實中達到自己心靈深處的境地,這樣的體驗我太多了。我十分清楚地知道,已經不是在圣馬克廣場,不是在重游巴爾貝克或重返當松維爾的時候能看到希爾貝特,重現似水年華的了,而旅行也只能再一次地給予我幻覺,使我以為舊時的那些印象存在于我自身之外、存在于某廣場的一隅,旅行不可能是我所尋找的手段。我也不愿意再一次地上當碰壁,因為對我說來問題是要弄清楚自己最終是否真的可能達到我以前以為不可能實現的目的,因為一旦到了那些地方,面對著那些人,我始終是大失所望的(盡管有一次,凡德伊的奏鳴曲似乎反駁了我這種觀點)。因此,我不會再到那條我早就知道的絕徑上去作無益的的嘗試。我所力求固定的印象一碰上沒有本事使它們產生的直接享樂只能是煙消云散。能夠使我們更充分地品味它們的方法唯有盡可能比較完整地認識它們,在它們所在的地方,即在我的心中,盡量使它們明朗化,直到它們的深處都變得清晰可見。我在巴爾貝克時身在樂中不知樂,也沒有認識到與阿爾貝蒂娜共同生活的幸福,事后我才對此有所覺悟。而我對自己既已成為過去的生活的一次次失望的回顧、使我認為其現實應存在于行動之外的一次次失望作的回顧,并不以純屬偶然的方式和按我生活所處的各個境遇與各個各自不同的失望進行對照。我清楚地感覺到,對旅行的失望和對愛情的失望之間并沒有什么不同,它們只有外表的變化,是我們在物質享受和實際行動中無法實現自我的這種無能隨著與之相應的現實而采取的變化的外表。而回頭再想到這種或者由湯匙的撞擊聲、或者由小馬德萊娜點心的滋味引起的超越時間的歡樂時,我對自己說:“它是否就是奏鳴曲的那個短樂句象錯誤地把它和愛情的歡樂視作同類、不善于在藝術創造中獲得它的斯萬提示的那種幸福?它是否就是那首七重奏的神秘的紅色召喚使我預感到的似乎比奏鳴曲的短樂句更超脫塵世的那種幸福?斯萬未能領略到這種召喚,因為他死了,象許許多多人那樣,在為他們而產生的真諦未及向他們揭曉前便死去了。再者,這個真諦也未必一定能為他所用,因為這個樂句盡可以象征一聲召喚,卻不可能產生力量和使不是作家的斯萬變成作家。”
然而,過了一會兒,在我想到記憶的那幾次起死回生之后,我發覺有時,并且已曾在蓋爾芒特那邊的貢布雷出現過這樣的情況,某些模模糊糊的印象曾以另一種方式撩撥我的思維。它們似隱約的回憶,但并不隱藏往昔的某個感覺,而是一條新的真理,一個我力求揭露的可貴形象。我想著我們為回憶起什么東西而作的那種努力,似乎我們那些最美的想法象一首首樂曲,即使從來沒有聽到過的也會油然而生,我們努力聆聽,力求把它們破譯出來。我心情愉快地進行回憶,因為這說明我此時已是當初的那個人,說明它在恢復我本性中的一個基本特征;然而當我想到自那以來我一直沒有進步,想到即在貢布雷我就已經小習翼翼地在腦海中固定我被迫正視的形象,一片云、一個三角形、一座鐘樓、一朵花、一塊礫石,感到在這些跡象下也許還隱藏著什么與我應該力求發現的截然不同的東西時,一種思想,它們以象形文字的方式表達的某種思想,我們原以為它們只是代表著一些具體的東西,現在想到此我又不免悲哀。要把它們破譯出來當然很難,但也只有如此才能讓我們讀到什么真理。因為,由智慧直接地從充滿光照的世界留有空隙地攫住的真理不如生活借助某個印象迫使我們獲得的真理更深刻和必要,這個印象是物質的,因為它通過我們的感官進入我們心中,然而我們卻能從中釋放出精神。總之,不管是在什么情況下,不管是涉及如馬丹維爾諸多鐘樓的景致給予我的那種印象,還是如兩格踏步高低不平的感覺或馬德萊娜點心的滋味給我留下的模糊回憶,我都必須努力思考,也就是說使我所感覺到的東西走出半明不明的境地,把它變換成一種精神的等同物,從而把那種種感覺解釋成那么多的法則和思想的征兆。而這種在我看來是獨一無二的方法,除了制作一部藝術作品外還能是什么呢?此時,種種推論已經涌上我的腦海,因為不管是模糊的回憶,諸如餐叉的碰擊聲或者馬德萊娜點心的滋味,或者借助我力求探索其涵義的那些外形,在我的頭腦里組成一部絢麗復雜的天書的鐘樓、野草之類的外形書寫下的那條條真理,它們的首要特性都是我沒有選擇它們的自由,它們全部以本來面目呈現在我眼前。而我感到這大概就是它們確實性的戳記。我沒有到那個大院里去尋找那兩塊絆過我腳的高低不平的鋪路石板。然而,使我們不可避免地遭遇這種感覺的偶然方式恰恰檢驗著由它使之起死回生的過去和被它展開的一幅幅圖象的真實性,因為我們感覺到它向光明上溯的努力,感覺到重新找到現實的歡樂。這種感覺還是由同時代的印象構成的整幅畫面的真實性的檢驗,這些同時代的印象是它以記憶或有意識的觀察永遠都不可能得知的,它們按光明和陰影、突出與疏漏、回憶與遺忘間的那種絕不會錯的比例隨它之后再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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