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開始時我幾乎聽不清他說的話,就象人們在一個窗簾全部拉上的房間里開始時看不清楚東西一樣。但是,如同在昏暗中的眼睛一樣,我的耳朵很快習慣于這種最低音。我也認為,男爵說話時聲音逐漸提高,也許他聲音低的部分原因是神經性的懼怕,這種懼怕在他被第三者分心而不再想到它時就會消失,也許恰恰相反,他聲音低符合他的實際情況,而他在談話時說話暫時有力,是由于一種假裝的、短暫的乃至致命的興奮,這種興奮會使外人說:“他已經好點了,不該讓他去想自己的病”,但他那會立刻復發的病也可能反而會更加嚴重。不管怎樣,男爵在此刻(甚至考慮到讓我適應)拋出的話語更加有力,猶如潮汐在天氣惡劣的日子拋出彎彎的小浪花。他最近中風發作的后遺癥,使人在他話語的深處聽到一種卵石的聲音。另外,他繼續對我談論過去,也許是為了向我清楚地表明他沒有失去記憶,他回憶過去是以舉行葬禮的方式,但沒有悲傷。他不斷列舉他家族中或他階層中所有那些已經去世的人們,看來他與其說因他們不在人世而感到悲傷,不如說對自己比他們活得長久感到滿意。他在回憶他們的去世時看來更加意識到自己在恢復健康。他以一種幾乎是凱旋而歸的冷酷無情,用微微結巴、帶有墳墓般沉悶回聲的千篇一律的聲音重復道:“漢尼拔·德·布雷奧代,死了!安托萬·德·穆西,死了!夏爾·斯萬,死了!阿達爾貝·德·蒙莫朗西,死了!博宗·德·塔列朗,死了!索斯泰納·德·杜多維爾,死了!”每一次,“死了”這個詞落到這些死人身上,猶如想把他們在墳墓里埋得更深的掘墓人扔出的一鏟更加沉重的泥土。
萊杜維爾公爵夫人不去參加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府的聚會,因為她久病剛愈。這時,她步行從我們身邊經過,看到了男爵,但不知道他最近發過中風,就停下腳步向他問好。但是,她不久前患過的病,并不能使她更加理解他人的疾病,卻使她對他人的疾病更不耐煩,而且產生一種神經質的惡劣情緒,這種情緒里也許帶有許多憐憫。她聽到男爵有幾個詞的發音困難、錯誤,手臂活動吃力,就把目光依次投向絮比安和我,仿佛要我們對一個如此令人不快的現象作出解釋。由于我們什么也沒有對她說,她就對德·夏呂斯先生投射出長久的目光,這目光充滿悲傷,但也充滿責備。她的樣子象是對他表示不滿,責備他同她一起在外面的姿態和平時如此不同,就象他外出時不戴領帶或不穿皮鞋那樣。聽到男爵又有個發音錯誤,公爵夫人的痛苦和憤怒就同時增大,她對男爵說“巴拉梅德!”帶有詢問和惱怒的聲調,就象那些過于神經質的人們連等上一分鐘也受不了那樣,要是你讓他們立該進去,并抱歉地說剛梳洗完畢,他們就會挖苦地對你說:“那么,是我打擾了您!”這不是為了自責,而是為了責怪你,仿佛被打擾的人犯了罪一樣。最后,她帶著一種越來越傷心的神情離開了我們,并對男爵說:“您最好還是回家?!?/p>
他要求在一張扶手椅上坐下來休息,絮比安和我則一起走幾步路,只見他吃力地從口袋里掏出一本書,我感到這是本作禱告的書。我從絮比安那兒得知男爵健康狀況的許多細節,并不感到厭煩。“我很高興同您談話,先生,”絮比安對我說,“但我們只能走到圓形廣場。謝天謝地,現在男爵身體好了,但我不敢讓他一個人呆得很久,他還是那樣,他心腸太好了,會把自己所有的東西都送給別人;另外還不止這點,他還象年輕人那樣好色,我只好處處留心?!薄貏e是因為他視力已經恢復,”我回答道?!拔衣犝f他喪失了視力,感到非常難過?!薄八_實曾風癱到這種地步,他當時完全看不見了。您想想,在治療期間,他的視力有好幾個月就象先天性盲人一樣,不過治療對他很有好處?!薄斑@樣您至少不必一直留心他了?”——“完全不是這樣,他剛到一個旅館,就問我某個服務員怎樣。我對他說都長得難看。但他清楚地感到不會到處都一樣,感到我有時會撒謊。您瞧,這個小頑童!另外,他有一種嗅覺,也許是根據說話的聲音,我可不知道。于是,他作好安排,派我去進行急需的采購。有一天——請您原諒我對您說這事,但您既然偶然來到下流的殿堂,我就什么也不必向您隱瞞(另外,他展示自己掌握的秘密,總是有一種相當不討人喜歡的滿意感)——我進行了這種急需的采購之后回來,因為我知道這是故意安排的,所以很快就回來了,當我走近男爵的房間里,我聽到一個聲音在說:‘什么?’——‘怎么,’男爵回答說,‘這難道是第一次?’我沒敲門就走了進去,我真害怕極了!因為說話的聲音確實比這種年齡的人通常的說話聲音要響,所以男爵弄錯了(當時男爵完全瞎了),他過去喜歡成年人,現在卻和一個不到十歲的男孩在一起?!?/p>
有人對我說,在那個時候,他幾乎每天都要發抑郁癥,其特點不是真正的胡言亂語,而是在一些第三者面前大聲地吐露真情,他此刻忘記了他們在場或他們的嚴厲,他吐露的又是自己平時隱瞞的看法,如他的親德。在戰爭結束后,他長期埋怨德國人的失敗,因為他把自己看作德國人的一員,并自豪地說:“然而,我們不進行報復是不可能的,因為我們已經證明,最能吃苦耐勞的是我們,組織得最好的也是我們?!被蛘咚侣墩媲閹в辛硪环N基調,他就狂怒地大聲說道:“X勛爵或某某親王別來重復他們昨天說過的話,因為我竭力克制自己,不會對他們回答道:‘你們十分清楚,你們的處境至少不比我好?!边@里無須補充,當德·夏呂斯先生在人們所說的思想不大集中的時刻,吐露出親德言論或其他真情時,在場的熟人,不管是絮比安還是蓋爾芒特公爵夫人,通常都會打斷那些輕率的話語,并在那些比較疏遠、口風又不緊的第三者面前,對這些話作出牽強而又體面的解釋。“啊,天哪!”絮比安大聲說道,“我不想讓我們分開很有道理,你看,他已經設法和一個當園丁的小伙子談上了。再見,先生,我最好還是離開您一刻也不讓我的病人獨自呆在那兒,他現在可是個大孩子。”
我在離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府不遠的地方又下了車,再次開始想起前一天我在以法國最美的農村之一著稱的地方,試圖把樹木上明暗之間的分界線記錄下來的那種厭倦和煩惱。當然,我從中得出的有關智力的結論今天并沒有使我感到同樣的痛苦。這些結論依然不變,但是,每當我不得不改變自己的習慣,在另一個時間外出,到一個新的地方,我就會感到一種強烈的樂趣。我今天感到,這種樂趣純粹是一種無聊的樂趣,即去德·蓋爾芒特夫人府邸參加下午聚會的樂趣。但是,既然我現在知道自己只能得到無聊的樂趣,又何必把它們拒之門外呢?我心里又想,我在試圖作出這種描寫時,對雖不是有才能的唯一標準,卻是有才能的首要標準的熱情,絲毫也沒有感覺到。我現在試圖從我的記憶中取出其他的“快鏡照片”,特別是它在威尼斯攝取的快鏡照片,但只是這個詞把它變得象攝影展覽會那樣乏味;我現在要描寫我過去看到的東西,我昨天也以細膩而憂郁的目光觀察事物,并想在當時就把它們描繪出來,但我感到我的鑒賞力和才能同昨天相比并沒有增長。片刻之后,我好久沒有看到過的許多朋友也許會要求我不再這樣離群索居,和他們一起消磨時光。我沒有任何理由拒絕他們的要求,因為我現在有證據表明,我不再有任何用處,文學也不能再給我帶來任何樂趣,這也許是我的過錯,因為我才能太小,也許是它的過錯,如果它帶有的實在性確實比我過去認為的要少的話。
我想到貝戈特曾對我說:“您有病,但人們不必可憐您,因為您有靈魂的樂趣”,他對我的看法是多么錯誤!在這種不出成果的清醒之中,樂趣又是如此之少!我甚至要補充說,如果說我有時有一些(并非是智力的)樂趣,我總是為一個不同的女人來耗費它們;因此如果命運讓我多活一百年,而且不帶殘疾,它也只是在一個縱向的生命中增添連續延長的部分,而人們甚至看不出再延長這種生命有何意義,更何況還要延長其存在的時間。至于“智力的樂趣”,我是否能這樣來稱呼我敏銳的目光或我正確的推理毫無任何樂趣地得到的,仍然是不出成果的那些冷漠的觀察呢?
然而有時,恰恰就在我們感到山窮水盡的時候,一線生機豁然出現;我們敲遍一扇扇并不通往任何地方的門扉,唯一可以進身的那扇門,找上一百年都可能徒勞無功,卻被我們于無意間撞上、打開了。我懷著剛才說的綿綿愁思,走進蓋爾芒特公館的大院,由于我心不在焉,竟沒有看到迎面駛來的車輛,電車司機一聲吼叫,我剛來得及急急讓過一邊,我連連后退,以至止不住撞到那些鑿得粗糙不平的鋪路石板上,石板后面是一個車庫。然而,就在我恢復平靜的時候,我的腳踩在一塊比前面那塊略低的鋪路石板上,我沮喪的心情溘然而逝,在那種至福的感覺前煙消云散,就象在我生命的各個不同階段,當我乘著車環繞著巴爾貝克兜風,看到那些我以為認出了的樹木、看到馬丹維爾的幢幢鐘樓的時候,當我嘗到浸泡在茶湯里的小馬德萊娜點心的滋味,以及出現我提到過的其它許許多多感覺,仿佛凡德伊在最近的作品中加以綜合的許多感覺的時候我所感受到的那種至福。如同我在品嘗馬德萊娜點心的時候那樣,對命運的惴惴不安,心頭的疑云統統被驅散了。剛才還在糾纏不清的關于我在文學上究竟有多少天份的問題,甚至關于文學的實在性問題全都神奇地撤走了。我還沒有進行任何新的推理、找到點滴具有決定意義的論據,剛才還不可解決的難題已全然失去了它們的重要性。可是,這一回,我下定決心,絕不不求甚解,象那天品味茶泡馬德萊娜點心時那樣甘于不知其所以然。我剛感受到的至福實際上正是那次我吃馬德萊娜點心時的感覺,那時我沒有當即尋根刨底。純屬物質的不同之處存在于它們所喚起的形象之中。一片深邃的蒼穹使我眼花繚亂,清新而光彩艷艷的印象在我身前身后回旋飛舞。只是在品味馬德萊娜點心的時候,為了攫住它們,我再也不敢挪動一下,致力于使它在我心中喚起的東西直至傳達到我身上,這一次卻繼續顛簸著,一只腳踩在高的那塊石板上,另一只腳踩著低的那塊,顧不得引起那一大群司機的哂笑了。每當我只是物質地重復踩出這一步的時候,它對我依然一無裨益。可是,倘若我能在忘卻蓋爾芒特府的下午聚會的同時,象這樣踩著雙腳找回我已曾有過體驗的那種感覺的話,這種炫目而朦朧的幻象便重又在我身邊輕輕飄拂,它仿佛在對我說;“如果你還有勁兒,那就趁我經過把我抓住,并且努力解開我奉上的幸福之謎吧?!庇谑?,我幾乎立即把它認了出來,那是威尼斯,我為了描寫它而花費的精力和那些所謂由我的記憶攝下的快鏡從來就沒有對我說明過任何問題,而我從前在圣馬克圣洗堂兩塊高低不平的石板上所經受到的感覺卻把威尼斯還給了我,與這種感覺匯合一起的還有那天的其它各種不同的感覺,它們佇留在自己的位置上,佇留在一系列被遺忘的日子中,等待著,一次突如其來的巧合不容置辯地使它們脫穎而出。猶如小馬德萊娜點心使我回憶起貢布雷。然而,為什么貢布雷和威尼斯的形象竟能在此時或彼時給予我如同某種確實性那樣的歡樂,足以使我在沒有其它證據的情況下對死亡都無動于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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