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在這幾天中,我很少見到她,因為她常去表兄弟家。有一天,媽媽在對我談起她的那些表兄弟時說:“你要知道,他們比你還要有錢。”然而,人們已經看到,這種如此美好的事那個時代在全國是如此常見,如果有一個歷史學家使這種事永遠流傳下來,那么它就會證明法國的偉大、它的偉大精神和它符合圣安德烈教堂的偉大,展現這種偉大的既有后方這么多幸免于死的老百姓,也有在馬恩河戰役中陣亡的士兵。弗朗索瓦絲的一個侄子在渡船貝里村被打死,這個侄子也是弗朗索瓦絲那些百萬富翁表兄弟的侄子,她的表兄弟過去是大咖啡館的老板,發財后早已退隱。可他被打死了,這個沒有財產的小咖啡館的老板,他在二十五歲時應征入伍,留下他年輕的妻子獨自管理小咖啡館,而他還以為過幾個月就會回來的。他被打死了。于是人們看到了下面的事。弗朗索瓦絲那些百萬富翁表兄弟,同這個年輕的婦女,即他們侄又不要賺一個子兒;每天上午六點,百萬富翁的妻子,一位真正的夫人,穿得同“她的吧女”一模一樣,準備幫助自己的侄媳婦和表弟媳婦。將近三年以來,她們就這樣洗杯子、端飲料,從早上一直干到晚上九點半,連一天也不休息。在這本書中,沒有一件事不是虛構的,沒有一個人物是“真實的”,全是由我根據論證的需要而臆造的,但我應該在贊揚我的國家時說,只有弗朗索瓦絲那些為幫助無依無靠的侄媳婦而離開退隱地的百萬富翁表兄弟,只有那些人才是實際存在的人。我確信他們的謙虛不會因此而受到損害,也因為他們決不會讀到這本書,既然不能列舉其他許多想必作出同樣的事情并使法國得以幸存的人們的姓名,我就懷著孩提般的喜悅和深深的激情,在此寫出他們真實的姓:他們的姓是十分法國化的,叫做拉里維埃。曾經有過幾個遠離火線工作的卑鄙軍人,就象我在絮比安那兒看到的那個穿無尾常禮服的蠻橫青年,他們唯一關心的事是能否在十點半得到萊翁,“因為他在市里吃午飯”,如果有過這樣的人,那么他們已被圣安德烈不可勝數的全體法國人贖救,已被我認為能同那些拉里維埃媲美的所有崇高的士兵贖救。
管家為了煽風點火,增加弗朗索瓦絲的不安,就把他找到的一些老掉牙的《大眾讀物》拿給她看,在這些刊物(是戰前出的幾期)的封面上畫著“德國皇室”。“這就是我們明天的主子”,管家指著“威廉”對弗朗索瓦絲說。她睜大眼睛,然后指著威廉旁邊的那個女人說:“這是女威廉!”
我離開巴黎的時間因一則消息而推遲,這消息使我感到悲傷,我因此在一段時間里無法啟程。我獲悉的是羅貝爾·德·圣盧的噩耗,他是在返回前線的第三天,在掩護他的士兵們撤退時被打死的。從未有人象他那樣沒有老百姓的那種仇恨(至于皇帝,他出于特殊的、也許是錯誤的原因認為,威廉二世與其說想發動戰爭,不如說想阻止戰爭的爆發)。他也不恨德語的特有表達方式:六天前,我聽到他嘴里說出的最后幾個詞,是舒曼一個歌曲開頭的幾個詞,他在我的樓梯上用德語對我哼著這些詞,以至我因為鄰居的緣故不讓他哼。他因極其良好的教育而習慣于他的行為中清除任何贊揚、任何斥罵和任何空話,因此他在敵人面前,猶如在應征入伍時那樣,沒有說出本來可以保住他性命的話,而是在他人面前抹去自己,其象征是他的所有舉止,乃至他關上我馬車車門的舉止,每當我走出他的家門,他就不戴帽子送我出來。好幾天,我都關在房間里想念他。我想起他第一次來到巴爾貝克的情景,他當時身穿微白的毛衣,暗綠色的眼睛如大海一樣變動,他穿過大廳,大廳同玻璃朝向大海的大餐廳相連。我想起這個我當時感到與眾不同的人,想起這個我曾十分希望結交的朋友。這個希望的實現,超出了我所能想象的程度,但當時幾乎沒有使我產生任何樂趣,而到后來,我才了解到隱藏在這種優雅外表后面的所有大的優點以及其他的東西。所有這些,好的東西和壞的東西一樣,他每天都毫不吝惜地獻出,而最后一件東西是在進攻一條戰壕時獻出的,這是因為他慷慨,能用自己擁有的一切來為他人效勞,就象有一天晚上他奔向餐廳的長沙發,為的是不打擾我。總的來說我看到他的次數是那么少,又是在各式各樣的地方,在各種不同的情況下,每次的間隔時間又是如此之長,如在巴爾貝克的那個大廳里,在里夫貝爾咖啡館里,在騎兵營地和在東錫埃爾的軍人晚餐時,在他打了一個記者耳光的劇院里以及在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府邸,但這只會使我對他的生產生更加強烈、更加清晰的印象,對他的死感到更加清醒的悲傷,我們對愛得很深的人們也往往沒有如此的印象和悲傷,這些人和我們一直有來往,所以我們在頭腦中保存的他們的形象,只是無數差別難以察覺的形象的一種模糊的平均值,而我們已得到滿足的友情,就不會象我們只是在并非由于他們和我們的緣故而沒有進行到底的會見中見到過片刻的人們那樣,對可能產生更加親密的友情抱有幻想,得不到這種友情只是因為沒有機遇。①我那天看到他戴著單片眼鏡在巴爾貝克的那個大廳里跑,在我的想象中他十分高傲,在那天之后沒過幾天,我在巴爾貝克海灘上第一次看到另一個栩栩如生的形象,這個形象現在也只是存在于回憶的狀態之中,這就是阿爾貝蒂娜,她在這第一個晚上腳踩沙灘,對眾人都漠不關心,她在海邊猶如一只海鷗。我很快就愛上了她,為了每天都能和她一起外出,我從未去看過在巴爾貝克的圣盧。但是,我同他交往的歷史,也為我有一段時間不再喜愛阿爾貝蒂娜提供了證明,我去東錫埃爾在羅貝爾身邊住了一段時間,是因為我憂郁地看到我對德·蓋爾芒特夫人的感情沒有得到回報。他的一生和阿爾貝蒂娜的一生,這么晚才為我熟知,而且都是在巴爾貝克,又是這么快就結束了,這兩種生活差一點交織在一起;是他,當他看到年華的靈巧梭子在初看起來最不受束縛的我們回憶的經紗之間編織著緯紗時,我反復在想,是他,在阿爾貝蒂娜離開我之后,被我派去見邦當夫人的。后來發現,他們兩個人的生活都有一種我沒有懷疑到的類似秘密。圣盧的秘密也許比阿爾貝蒂娜的秘密給我帶來更多的悲傷,因為她的生活已同我毫不相干。但是,我無法消除痛苦的是,她的一生和圣盧的一生會如此短暫。她和他都因關心我而經常對我說:“您有病。”可現在他們死了,他們在戰壕前和河流中的最后形象,與他們最初形象的間隔時間是如此短暫,所以我可以將這兩種形象進行對照,而即使是阿爾貝蒂娜的最初形象,也只有在同海上日落的形象結合在一起時對我才有價值。
①至于弗朗索瓦絲,她對德國人極其仇恨;這種仇恨只會因我們那些部長使她產生的仇恨而減弱。因此我不知道她更加希望興登堡死還是克雷孟梭死。——作者注。
弗朗索瓦絲對他的死比對阿爾貝蒂娜的死更為同情。她立刻扮演起她那哭喪婦的角色,用哀號和悲痛欲絕的挽歌來悼念死者。她顯示自己的悲傷,只有當我不由自主地露出悲傷的神色時,她才轉過頭去不哭,想裝出沒有看到我悲傷的樣子。因為正如許多神經過敏的人那樣,別人的神經過敏也許同她過于相象,就會使她惱火。她現在喜歡讓人發現她最輕微的脖子酸痛,她頭昏眼花,以及她給碰了一下。但是,如果我談到自己的一個病痛,她就重又變得淡漠、嚴肅,裝出沒有聽到的樣子。“可憐的侯爵,”她說,雖然她不禁會想,他本來可以設法不上前線,即使在應征入伍之后,也可以設法避開危險。“可憐的夫人,”她想到德·馬桑特夫人時說,“她知道自己的孩子死了,大概哭了!要是她能再見到他就好了,不過也許最好還是見不到,因為他的鼻子已經斷成兩截,他已面目全非。”弗朗索瓦絲的眼睛充滿了淚水,但透過淚水可以看出這個農婦的殘酷好奇心。也許弗朗索瓦絲是真心實意地同情德·馬桑特夫人的痛苦,但她感到遺憾的是不知道這種痛苦以何種形式出現,也不能看到這種痛苦并為之傷心。由于她很想哭泣,很想讓我看到她哭,她就練習著說:“真叫我感動!”在我身上,她也渴望地觀察著悲傷的痕跡,這種渴望使我在談論羅貝爾時裝出幾分冷漠。更確切地說也許是出于模仿心,同時也因為她曾聽人說過這話——在政府機關和文藝社團中都有一些口頭禪——她不斷地說,并且多少帶有一個窮人的滿足:“他所有的財產沒能使他不象別人一樣死去,這些財產對他再也沒有用了。”管家則乘機對弗朗索瓦絲說,這當然是件傷心事,但同政府竭力隱瞞的每天陣亡幾百萬士兵的事實相比,這就算不了什么了。但在這次,管家沒能象他預期的那樣增加弗朗索瓦絲的痛苦,因為她對他回答道:“確實,他們也雖為法國而死的,但這些人是陌生人,認識的人門總是更有意思。”在哭泣中得到樂趣的弗朗索瓦絲還補充道:“要是報上談到侯爵的死,可得注意告訴我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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