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不再用“你”這種稱呼來和冉阿讓說話。
冉阿讓回答時,他的聲音好象把沙威喚醒了似的:
“我正想和您說說他的事,您可以隨意處理我,但先幫我把他送回家,我只向您要求這一件事。”
沙威的面部起了皺,在旁人看來這是他每次有可能讓步時的表現,他并沒有拒絕。
他重新彎下腰,從口袋里抽出一塊手帕,在水中浸濕,拭去了馬呂斯額上的血跡。
“這人曾是街壘里的,”他輕聲地好象在自言自語,“就是那個別人管他叫馬呂斯的人。”
頭等密探,在以為自己要死的時候,還在觀察一切,聽著一切,聽到了一切并收集了一切。在垂死之前還在偵察,靠在墳墓的第一級石階上,他還在記錄。
他抓住了馬呂斯的手尋找他的脈搏。
“是一個受了傷的人。”冉阿讓說。
“是一個死人。”沙威說。
冉阿讓回答:
“不,還沒有死。”
“您把他從街壘帶到這兒來的嗎?”沙威說。
他的心事一定很重,因而他一點也沒有追究這個使人不安的從陰溝里把人救出來的事,也沒有注意到冉阿讓對他的問話默不作答。
冉阿讓也好象只有一個念頭,他說:
“他住在沼澤區受難修女街,他的外祖父家里……我不記得他外祖父的名字了。”
冉阿讓在馬呂斯的衣服里搜尋,把筆記本抽出來,翻出馬呂斯用鉛筆寫的一頁,遞給沙威。
空中還有足夠的浮光可以看出字跡。況且沙威的眼睛有著夜鳥那種象貓一樣的磷光。他看清了馬呂斯寫的幾行字,嘴里咕噥著:“吉諾曼,受難修女街六號。”
于是他叫了一聲:“車夫!”
我們還記得有輛車在等著,以備不時之需。
沙威留下了馬呂斯的筆記本。
不久,馬車從飲馬處斜坡上下來,到了河灘,馬呂斯被放在后座長凳上,沙威和冉阿讓并排坐在前面長凳上。
車門又關上,馬車向前飛跑,上了河岸向巴士底獄的方向駛去。
他們離開河岸到了大街。車夫,象一個黑影坐在他的座位上,鞭打著他那兩匹瘦弱的馬。車中是冰冷的沉默,馬呂斯,一動不動,身體靠在后座角上,頭垂在胸前,雙臂掛著,兩腿僵硬,仿佛只等著一口棺材了。冉阿讓就象一個亡魂,沙威好象石像;在漆黑的車中,每次經過路燈時,車內如被間隔的閃電照成灰暗的蒼白色,命運把他們結合在一起,好象在使這三個一動不動的悲劇性的尸體、幽靈、石像在共同凄慘地對質。
慷慨捐軀的孩子回來了每次遇到街石引起的震動,從馬呂斯的頭發中就掉下一滴血。
街車到了受難修女街六號時已是夜晚了。
沙威第一個下車,在大門上看一眼門牌,就抬起式樣古老的沉重的熟鐵門錘,錘上飾有公羊和森林之神角力的像,重重敲了一下。門半開了,沙威把門推開。看門人半露出身子,打著呵欠,似醒非醒,手中拿著蠟燭。
房子里所有的人都已入睡。在沼澤區大家睡得很早,尤其在暴動時期。這個老區,被革命嚇壞了,就到睡夢中躲避危險,就象孩子們聽見妖怪來了,就急忙把頭藏進被窩里。
這時冉阿讓和車夫把馬呂斯從車里抬出來,冉阿讓從脅下抱著他,車夫抱著腿部。
冉阿讓一面這樣抱著馬呂斯,一面把手伸進口子撕得很大的衣服,摸摸他的胸口,證實了他的心還在跳。心跳得比剛才有力一些了,好象車子的震動對生命的恢復起了一定的作用。
沙威對看門人說話的聲音和政府工作人員對叛亂者的門房說話時的口氣是一樣的:
“有個叫吉諾曼的人嗎?”
“是這兒,您找他有什么事?”
“我們把他的兒子送回來了。”
“他的兒子?”看門人目瞪口呆地說。
“他死了。”
冉阿讓,在沙威后面來到,衣服又破又臟,使看門人見了有點厭惡,他向門房搖頭表示沒有死。
看門人好象既沒有懂沙威的話,也沒有懂冉阿讓搖頭所表示的意思。
沙威繼續說:
“他到街壘去了,現在在這兒。”
“到街壘去了!”看門人叫了起來。
“他自己去找死。快去把他父親叫醒。”
看門人不動。
“快去呀!”沙威又說。
并又加上一句:
“明天這里要埋葬人了。”
對沙威來說,街道上經常發生的事故是分門別類排列整齊的。這是警惕和監督的開始,每件偶然事故都有各自的一格;可能發生的事可以說是放在抽屜里,并根據場合,當街上鬧事、發生暴動、過狂歡節、有喪事時,就從抽屜里取出一定數量的案卷來。
看門人只叫醒巴斯克。巴斯克叫醒妮珂萊特;妮珂萊特叫醒吉諾曼姨媽。至于外祖父,人家讓他睡覺,考慮到他總會很早知道這件事的。
他們把馬呂斯抬到二樓,家里其他的人誰也沒有見到,他們把他放在吉諾曼先生套間里一張舊長沙發上。巴斯克去找醫生,妮珂萊特打開衣柜,這時冉阿讓感到沙威碰了一下他的肩頭,他明白了,就下樓去,沙威的腳步聲在后面跟著他。
看門人望著他們離開,跟望見他們來時一樣,帶著半睡半醒的恐怖神情。
他們又坐上馬車,車夫坐到自己的位子上。
“偵察員沙威,”冉阿讓說,“再答應我一件事吧。”
“什么事?”沙威粗暴地問他。
“讓我回一趟家,以后隨您怎樣處理我。”
沙威沉默了片刻,下巴縮進大衣的領子里去,然后放下了前面一塊玻璃:
“車夫,”他說,“武人街,七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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