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來結束這個守夜的軍官或外交官的故事,垂死者頭上戴著帽子,因為人們曾在戶外運送過這個傷員,到某一時刻,一切都完了:“我當時想:必須回去準備東西來擦武器;但是,我確實不知道,當大夫松開病人的脈時,站在床前的B和我為什么會不約而同地脫下我們的軍帽,那時烈日當空,也許是我們熱了。”讀者會清楚地感到,這兩個具有男子氣概的人脫下帽子,并不是因為炎熱和烈日,而是由于在死亡的威嚴面前感到激動,可他們從未說過溫柔或悲傷這樣的詞。
象圣盧那樣的同性戀者的陽剛理想并不相同,但卻同樣是約定的和虛假的。他們的虛假在于這樣一個事實,即不愿了解肉體的欲望是感情的基礎,他們認為感情起源于別的東西。過去,德·夏呂斯先生厭惡女子的陰柔。現在,圣盧欣賞小伙子的勇敢,騎兵部隊沖鋒時的陶醉,男人之間純潔無瑕的友誼在智力上和道德上的崇高,有了這樣的友誼,他們可以為朋友犧牲自己的生命。戰爭爆發后,那些首都里剩下的只有女人,這就使同性戀者感到絕望,但實際上卻與此相反,使同性戀者經歷充滿激情的奇遇,只要他們生性聰明,善于異想天開,而不是把這些事看得太穿,看出它們的根源,并對自己作出評價。因此,當某些青年只是本著在體育運動中仿效別人的精神而入伍,就象有一年大家都來玩“扯鈴”那樣,在圣盧看來,戰爭不止是他在想象中追求的理想,他追求理想的欲望要具體得多,但夾雜著意識形態,這種理想是和他喜歡的人們一起提出來的,是在一種純男性的騎士會中,在遠離婦女的地方,在那兒,他可以冒著生命的危險去救自己的勤務兵,可以用自己的死去喚起士兵們狂熱的愛。這樣,在他的勇敢中雖說還有許多其他的成分,他是大貴族這一事實卻在其中顯現出來,同時又以一種難以辨認、理想化的形式顯示出德·夏呂斯先生的想法,即一個男人的本質是沒有任何陰柔的女子氣。此外,就象在哲學上或藝術上那樣,兩種類似的想法只會因其闡述的方式而顯示自己的價值,并會因它們由色諾芬或柏拉圖提出而具有很大的差別;同樣,我雖然知道圣盧和德·夏呂斯先生在做這件事時十分相似,但我極為欣賞的是要求到最危險的地方去的圣盧,而不是不愿戴淺色領帶的德·夏呂斯先生。
我和圣盧談起我那位任巴爾貝克大旅社經理的朋友,據這位朋友說,在戰爭初期,法國的某些團里有背叛行為,他稱之為“缺陷”,他指責唆使背叛行為的人,稱他為“普魯士軍國主義者”;他在某一時刻甚至認為日本人、德國人和哥薩克人會在里夫貝爾登陸,威脅巴爾貝克,并說只有“溜之大吉”。這個敵視德國的人在談論自己兄弟時笑著說:“他在戰壕里,在離德國鬼子二十五米的地方!”他說得那么起勁,別人要是知道他自己也是這樣,準會把他送到集中營去。“說到巴爾貝克,你是否記得旅社里過去的電梯司機!”圣盧在和我分手時對我說,說話的聲調好象不大知道說的人是誰,并指望我來弄清此人的情況。“他參了軍,并寫信給我,以便讓他回到空車。”電梯司機也許不愿在禁錮別人的電梯井道中上升,大旅社樓梯的高度不再能使他感到滿足。他將“晉升”,但和看門人不同,因為我們的命運并非總是象我們想象的那樣。“我一定支持他的要求,”圣盧對我說。“今天上午我還對希爾貝特說過,我們永遠不會有足夠的飛機。知道了這點,我們就會看到對方在作什么準備。這將會使對方喪失一次進攻的最大優點,即出其不意的優點,最好的軍隊也許就是眼睛最好的軍隊。那么,可憐的弗朗索瓦絲,她讓侄子復員的事是否辦成了?”不過,弗朗索瓦絲早就竭盡全力使侄子復員,但當有人建議她通過蓋爾芒特家族去找德·圣約瑟夫將軍幫忙時,她以絕望的聲音回答道:“哦!不,這不會有任何用處,找這位老先生不會有任何辦法,最糟糕的只有一點,就是他愛國。”只要談到戰爭,不管弗朗索瓦絲對此感到多么痛苦,她仍認為人們不應拋棄“可憐的俄國人”,因為大家都是“協約國”。管家深信戰爭只會持續十天,并將以法國的輝煌勝利告終,但因害怕自己的看法會被發生的事件否定,就沒有膽量,甚至沒有足夠的想象去預言一場長期的、勝負難分的戰爭。但是,這種完全而又迅速的勝利,他至少竭力預先從中提取所有能使弗朗索瓦絲感到痛苦的成分。“事情可能會很糟,因為看來里面有很多人都不想走,那些十六歲的小伙子在哭。”他這樣對她說,是為了用不愉快的事情使她“惱火”,他稱之為“給她找麻煩,訓她一頓,同她玩文字游戲”。“十六歲的,圣母瑪利亞!”弗朗索瓦絲說,過一會兒她又不大相信:“他們不是說過了二十歲才要嗎?那些可還是孩子。”——“當然嘍,報紙都接到命令不準提這件事。另外,往前沖的都是年輕人,可回來的卻不多。一方面,就會有好處,死了許多人,有時也有用,可以使生意興隆。阿!天哪!要是有的孩子心太軟,猶豫不決,就會立即被槍斃,身中十二顆子彈,乒!另一方面,也必須這樣。另外,那些軍官,這對他們又會怎樣呢?他們拿他們的錢,他們要的也就是這個。”每次進行這樣的談話,弗朗索瓦絲就臉色發白,讓人看了真擔心管家會使她心臟病發作死去。
她并未因此而失去自己的缺點。當一位姑娘來看我時,這個年老的女傭人不管腿多疼,在我有時走出自己的房間時,我就會在樓梯上看到她,只見她在掛衣服的小間里,據她說,是在尋找我的一件短大衣,看看上面是不是生了蛀蟲,但實際上,她是在聽我們談話。雖然我老是批評她,她還是在提問題時使用自己狡詐的方法,她提問用間接的方式,從某個時間起開始使用“因為也許”這樣的話。她不敢問我:“這位夫人是不是有個公館?”就象一條好狗那樣,靦腆地抬起眼睛,并對我說:“因為也許這位夫人有自己的公館……”,這樣就避免了露骨的詢問,不是為了彬彬有禮,而是為了不顯得好奇,最后,由于我們最喜愛的傭人們——特別是如果他們幾乎不再為我們效勞,失去了使用價值——仍然是傭人,當他們自以為深入到我們社會等級的核心時,他們卻更為明顯地劃出了(我們想要消除的)他們社會等級的界線,所以弗朗索瓦絲常常對我說些(管家會說是“為了刺激我”)奇怪的話,這種話社交界人士是不會說的:懷著一種隱匿而又深沉的喜悅,猶如得了重病,我感到熱,額頭上——我可沒注意到——沁出了汗珠。“您渾身是汗”,她驚訝地對我說,猶如看到一種奇怪的現象,還略帶微笑,微笑中含有因某種有失體統的事而產生的蔑視(“您現在出去,但您忘了戴上領帶”),但她說話的聲音憂心忡忡,可以使別人對自己的身體感到擔心。她這樣說,仿佛世界上只有我一個人渾身是汗。總之,她說話不再象以前那樣好。因為她謙卑,她對那些遠不及她的人們懷有溫情的贊賞,所以她采用了他們粗俗的言語。她的女兒在我面前埋怨她,并對我說(我不知道她是從誰那兒學到這種言語的):“她總是有話要說,說我沒有把門關好,嘮嘮叨叨,羅羅唆唆。”弗朗索瓦絲也許認為,她受到的教育不完整,使她至今仍不能正確使用語言。在她的嘴唇上,我過去曾看到最純潔的法語如鮮花盛開,現在卻一天要聽到好幾次這樣的話:“嘮嘮叨叨,羅羅唆唆。”此外,奇怪的是,在同一個人身上,不僅詞語的變化很少,而且思想的變化也很少。管家養成了習慣,總是說普恩加來先生意圖不良,不是為了錢,而是因為他一定要打仗,這話他一天要說上七、八遍,總是對同樣的聽眾說,這些聽眾又總是那樣感興趣。一個詞也沒有改變,一個手勢、一個語調也沒變。雖然只持續兩分鐘,但總是一成不變,就象演出一樣。他的法語錯誤使弗朗索瓦絲的言語變質,她女兒的法語錯誤也是如此。他認為,德·朗比托先生有一天聽到蓋爾芒特公爵把一種建筑物稱為“朗比托公共廁所”感到生氣,這種建筑物應該叫做小便池。也許他在童年時代沒有聽到過這個音,他就保持了這個習慣。因此,他對這個詞的發音不正確,而且老是這樣。弗朗索瓦絲開始時聽了不舒服,后來也跟著這樣說了,還抱怨說,女人不象男人,沒有這種東西。但是,她的謙卑和她對管家的贊賞,使她從來不說pissotières,而是對習慣作出微小的讓步,說pissetièr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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