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時期我常見到希爾貝特,我們倆重又恢復了來往:我們生命的長短不是按我們與別人的友誼的長短來計算的。過了一段時間,同一些人之間中斷了好多年的友誼關系又會恢復,而且雙方都很樂意恢復(就象在政界被取消的部重又組建,劇院里被打入冷宮的戲重又上演)。原先一方為何過分執著地愛,而另一方為何不能忍受那過分苛求的專橫,那些理由10年后都不復存在了。唯有社會禮儀依然有效。希爾貝特過去可能拒絕給我的東西,現在她會輕易應允,無疑因為我已不再想要了。她總是隨時準備到我身邊來,從來不急著離開我,這在過去對她來說是不能容忍也無法做到的事,但我們之間從未挑明這一變化的原因;其實這是因為我們之間的障礙已經消除,這障礙就是我對她的愛情。
此后不久我去當松維爾小住了幾日①,因為我得知希爾貝特很不幸,羅貝爾對她不忠實,并不是用大家以為的、也許希爾貝特自己至少仍認為的、至少是她說的那種方式。然而由于自尊心,由于想欺騙別人也欺騙自己,還由于對背棄行為的了解不全面(凡是被欺騙的人都不能全面了解那些欺騙行為),尤其因為羅貝爾不愧是德·夏呂斯先生的外甥,他和被他敗壞了名聲的女人招搖過市,大家都認為,反正希爾貝特認為,這些女人是他的情婦……上流社會甚至認為他不夠檢點,公然在一些社交晚會上與某個女人寸步不離,然后伴送她回家,讓圣盧夫人自己想辦法回府。誰要是說被他這樣連累的女人實際上并非他的情婦,這個人便會被視為頭腦簡單、在事實面前說瞎話。然而不幸的是,從絮比安嘴里漏出來的幾句話引導我了解了事實真相,那令我萬分痛心的事實真相。我動身去當松維爾的前幾個月,一天我去探問德·夏呂斯先生的健康情況,他的心臟功能出現了障礙,不能不令人擔憂。我看到絮比安一個人在,便和他說起一封署名波貝特的寄給羅貝爾的情書,這封情書被圣盧夫人截獲,我從男爵原先的管家那里得知,那個署名波貝特的不是別人,就是我們曾經談論過的那個小提琴手兼專欄編輯!此人在德·夏呂斯先生的生活中起過相當大的作用。絮比安一說起這事便氣憤填膺:“這小子當然可以想怎么干就怎么干,這是他的自由。但是如果說還有什么人他不該在他身上打主意,那就是男爵的外甥。尤其因為男爵疼這個外甥就象疼自己的兒子一樣;這小子千方百計拆散人家夫妻,真可恥。而且為此不惜采取陰險毒辣的手段,因為誰也不象德·圣盧侯爵那樣天性反對這種事。他過去為自己的情婦揮霍得還少嗎!從前這個該死的樂師那么卑鄙地離開了男爵,人家可以說這是他的事。可是他竟然轉過來引誘男爵的外甥!不,有些事是干不得的。”絮比安的憤怒是發自內心的;所謂不道德的人們在道德問題上有著與別人同樣強烈的義憤,只是針對的目標稍有不同。此外,沒有被直接卷入感情糾葛的人總是評論哪些男女私情應該避免,哪些是不合適的婚姻,好象人可以自由選擇戀愛對象似的,他們沒有考慮到愛情能產生海市蜃樓般的美妙幻景,把我們所愛的人單獨地、整個兒地籠罩起來,以至一個男人會干出和廚娘或與摯友的情婦結婚這等“傻事”,然而這“傻事”卻往往是他一生中完成的唯一富有詩意的舉動。
①這次離家外出使我相當為難,因為我在巴黎有一個姑娘,她住在我租的單一臨時寓所里。有些人需要森林的芳香或湖水的低語,我晚上需要這個姑娘睡在我身旁,白天坐車時也需要有她在身旁。一次戀愛可能被遺忘,但它能決定下一次戀愛的形式。在前一次愛情中某些平日的習慣已經存在,只是我們自己也記不起這些習慣從何而來;正是第一天的焦慮使我們熱切希望每次用車把我們所愛的人一直送回她的住所,或者要求她住在我們家里,希望她每次外出都有我們自己或我們信任的人陪伴在她左右,后來這些做法被我們采用并固定下來,如同人們已經忘記其意義的一些風俗習慣:所有這些習慣都象一條條千篇一律的通衢大道,我們的愛情每天打那里經過,而從前它們被溶化在火山烈焰般的火熱沖動里。這些習慣在我們所愛的女人死后,甚至在對她的懷念已經消失后仍然存在。它們變成我們的愛情的形式,即使不是所有的至少是某些互相交替的愛情形式。比如作為對已被遺忘的阿爾貝蒂娜的回憶,我需要我現在的情婦呆在我的住所里,我把她藏著不讓來訪者看到,但她象過去的阿爾貝蒂娜一樣充實了我的生活。為了去當松維爾,我不得不求她答應讓我的一個不好女色的朋友代我守護她幾天。——作者注。
我得知羅貝爾和妻子險些分居(而希爾貝特尚未完全清楚事情的真相),多虧德·馬桑特夫人這位愛子之心拳拳、巴望兒子出人頭地的明智冷靜的母親從中調解,強使他們言歸于好。她屬于那種階層,在這種階層里不同血統的不斷交叉混合,祖傳家產的日漸貧乏使得情欲和物質利益方面的世代惡習與因循茍且有隨時抬頭的可能。她曾經強有力地支持過斯萬夫人,支持過絮比安的婚姻,后來又以同樣的勁頭一手安排了兒子和希爾貝特的親事,就這樣她懷著痛苦的忍讓精神不僅為自己運用祖傳的睿智,而且讓整個圣日耳曼郊區從中得益匪淺。也許當初她之所以草草決定羅貝爾和希爾貝特的婚事(當然這件事讓她耗費的心血和眼淚比過去叫羅貝爾和拉謝爾斷絕關系而費的心血和眼淚要少),只是因為害怕他又和另一個壞女人姘居,——或者就和原來那個女人,因為羅貝爾對拉謝爾久久不能忘情——殊不知若是那樣他也許倒得救了。現在我明白羅貝爾在德·蓋爾芒特王妃家對我說的話是什么意思了,他說:“真遺憾,您那位巴爾貝克的女朋友沒有我母親要求的那筆財產,否則我想我和她會很投契。”他的意思是說她是戈摩爾人正如他是索多姆人,或者,如果他尚未成為索多姆人,他也只喜歡那些他能夠以某種方式去愛而且和別的女人一起去愛的女人。看來希爾貝特也可以向我提供阿爾貝蒂娜的情況。若不是我已經失掉想知道有關我女朋友的事的好奇心,除了偶爾故態復萌。我本可以不僅向希爾貝特而且向羅貝爾去打聽。說到底,使羅貝爾和我產生娶阿爾貝蒂娜的欲望的是同樣一個事實,即她愛戀女人。不過兩人的欲望原因完全不同,目的也完全相反。我是出于得知這一事實后的絕望,羅貝爾則是出于滿意;我是為了通過每時每刻的監視阻止她沉湎于這種喜好,羅貝爾則為了培養她的這一喜好,而且給她充分自由好讓她為他帶來女朋友。
這樣,絮比安把羅貝爾在肉欲興趣方面出現的與原先截然不同的新動向看成是不久以前發生的事,然而我從和埃梅的一次使我十分傷心的談話中得知,這位巴爾貝克旅館侍應部前領班把羅貝爾性欲上的這種偏離和倒錯回溯得更遠。
我因去巴爾貝克小住了幾天,才有機會和埃梅作了那次談話,那幾天,正在享受一次較長休假的圣盧本人也偕妻子來到巴爾貝克,在這新婚燕爾的階段,羅貝爾陪伴夫人是寸步不離。當時我注意到在羅貝爾身上仍能感到拉謝爾對他的深刻影響,并對這種影響頗為贊賞。只有和情婦生活過很長一段時間的年輕丈夫才會在走進餐廳之前幫妻子脫掉大衣,才會對妻子表現出應有的關心體貼。他在和情婦生活期間受到了一個好丈夫應受的訓練。離他不遠并與我相鄰的一張桌子上坐著布洛克,他在一群自命不凡的年輕的大學士中間,做出一副虛假的輕松自如的樣子,他一面炫耀地將菜單遞給一位朋友,動作夸張得打翻了桌上兩瓶水,一面對他喊道:“不,不,我親愛的朋友,還是您點菜吧!我這一輩子從來不會制定一份菜單,從來不會點菜!”他帶著不太真誠的高傲重復道,同時立即同意要一瓶香檳酒,說是喜歡在聊天時有香檳作“象征意味十足”的點綴,這給口腹之欲涂上一點文學色彩。圣盧是很會點菜的。他坐在已經懷孕的希爾貝特旁邊(后來他不停地讓她生孩子),正如夜里在旅館的雙人床上睡在她身邊一樣。他只跟妻子講話,好象旅館里的其他一切都不存在似的,然而當一名侍應生來取點菜單,站在他近旁時,他突然迅速抬起明亮的眼睛,向侍應生投去一瞥,這一瞥的時間不超過兩秒鐘,但那清澈而敏銳的目光里卻表露了一種好奇和探究,其性質與任何一位在顧客注視(哪怕是長時間地注視)一名旅館服務員或伙計以便得出一些幽默的感想并把它告訴自己的朋友時目光中包含的好奇和探究完全不同。這倏忽即逝的、看似無意的一瞥表明侍應生本人引起了他的興趣,此時誰若是觀察羅貝爾,就可從這一瞥里看出,這位好丈夫,昔日拉謝爾的狂熱的情人,他的生活里有另一面,這一面遠遠比他出于義務而行動的那一面更使他感興趣。然而人們看到的是前一個羅貝爾。他的目光已經回到了希爾貝特身上,這位妻子什么也沒覺察到。羅貝爾順便向她介紹了一位朋友,就陪她出去散步了。不過埃梅當時對我說起的是更久以前的事,即我通過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結識圣盧的那個時候,也是在巴爾貝克。
“一點不假,先生,”埃梅說,“這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我是早就知道的。先生第一年去巴爾貝克時,侯爵把自己和我手下的電梯司機關在房間里,藉口為先生的外祖母放大照片。年輕人想告他,我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事情暗暗了結。喏,先生大概還記得侯爵和他的情婦來餐廳用午餐那一天吧,侯爵是拿他情婦當屏障呢。先生大概還記得侯爵借發脾氣走開了。當然我并不是說那位太太有理。她讓他吃夠了苦頭。可是那天我總覺得侯爵的怒氣是假裝的,他需要支開先生和這位太太,誰也無法讓我消除這種看法。”關于那天的事,我倒知道埃梅若不是有意瞎編,就是完完全全看錯了。羅貝爾當時的情狀以及他給記者的那記耳光我記得太清楚了。巴爾貝克的事也一樣:要么電梯司機撒了謊,要么是埃梅在撒謊。至少我這么認為;是否確實,我不能肯定:人們永遠只能看到事情的一面,對我來說,電梯司機去圣盧那里跑一趟是替我給他送信并取他的回信的方便辦法,而對圣盧來說則是認識某個他喜歡的人的好機會,若不是這件事使我如此痛苦,我會覺得其中有某種美妙之處。確實,世上的事物起碼是雙重性的。別人可能在我們的一個最微不足道的行為上添枝加葉地安上一連串完全不相干的行為。毫無疑問,在我看來圣盧和電梯司機之間如果真發生過什么風流韻事,那么它與為我送信這件平常小事沒有關系,正如只聽過瓦格納的《洛亨格林》二重唱的人不可能預見《特里斯丹和綺瑟》的前奏曲。誠然,由于人的感覺官能的貧乏,他們只能在事物的無數屬性中認識有限的幾種。物體是有色彩的因為我們長著眼睛去看;如果我們有幾百種官能,那么該有多少形容語去修飾事物呢?生活中的任何一件事,哪怕是一件無足輕重的事,你只了解其中一部分卻以為那就是全部,另一個人則從另一方面看待這件事,就象從開在房屋另一面的窗口望出去看到另一個景觀一樣,由這一點去想,事物會呈現不同的方面就比較容易理解了。如果埃梅沒有看錯,那么羅貝爾在布洛克對他說起電梯司機時臉上突然緋紅,其原因可能就不僅僅在于布洛克把“電梯”說成“預梯”。不過我深信圣盧生理上的演變不是在那個時候開始的,他當時還只愛女人。回想起來,在巴爾貝克他對我的友誼便是明辨此事的最好跡象。只有他愛女人的時候他才真正能對男人產生友誼。此后,至少在一段時期里,他對與他無直接關系的男人一律表現出冷漠,我想這種冷漠一部分是由衷的,因為他態度變得很生硬,但也有夸張的成份,為的是讓別人相信他只注意女人。不過我總還記得有一天在東錫埃爾,我正要去維爾迪蘭家吃飯,他對夏里注視良久后對我說:“真奇怪,這小伙子,他有些地方象拉謝爾。你不感到吃驚嗎?我覺得他們有不少相同之處。不過反正這與我無關。”然而接著他的眼睛卻久久迷惘地看著遠方,好似一個人在重新開始一局牌或在出外吃飯之前想到一次遙遠的旅行,想到今后永遠不會作這種旅行,便感到一瞬間的懷戀。羅貝爾在夏里身上看到拉謝爾的影子,希爾貝特呢,則竭力仿效拉謝爾以取悅丈夫,她象拉謝爾一樣頭發上戴著朱紅,粉紅或黃色絲綢結,也梳一樣的發型,因為她相信丈夫仍然愛著拉謝爾,她妒忌她。羅貝爾的愛情有時介乎男人對女人的愛和男人對男人的愛之間,這是可能的。總之他對拉謝爾的懷念在這方面只起一種審美作用。它甚至也不可能起別的作用。曾經有一天,羅貝爾叫她打扮成男子,要她讓一綹頭發垂下來,不過他只是看看她,好象不太滿意。他對她卻仍然很依戀,準時按數——雖然不是心甘情愿——付給她那筆他許諾的年金,但這并不妨礙拉謝爾后來對他施展卑劣的手段。如果希爾貝特知道他對拉謝爾的這種慷慨只不過是不得已地實踐一個諾言而并不牽涉到任何愛情,那么她最不會為此而痛苦的。然而羅貝爾偏偏裝作對拉謝爾舊情依依。同性戀男子倘若不裝模作樣鐘情于女人,他們倒可能是最理想的丈夫。再說希爾貝特也毫無怨言。當初正由于她以為羅貝爾被拉謝爾所愛,而且愛得那么長久,她才想得到羅貝爾,并且為他拒絕了不少更合適的擇偶對象;他娶她似乎對她作了某種讓步。確實,一開始,在這兩個女人之間作一番比較(雖然她們在魅力和容貌方面是如此懸殊)對甜美的希爾貝特是頗為不利的。但后來希爾貝特愈來愈得到她丈夫的敬重,而拉謝爾的地位卻日見降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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