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可憐的拔拔爾,可憐的格里—格里,”德·蓋爾芒特夫人說,“他們倆的健康狀況比迪洛還要糟得多,只怕兩人都活不了多久了。”
德·蓋爾芒特先生讀完我的文章后,把我恭維了一番,不過恭維中帶有保留。他說文章的美中不足之處是文筆稍嫌陳舊刻板,“用了些夸張和隱喻,頗象夏多布里昂的過了時的散文”,但他對我能“找點事干干”倍加稱贊:“我主張人們都用自己的雙手干點什么。我不喜歡無用之人,他們都是自高自大之輩,或是煩躁癥患者。愚蠢的敗類!”
希爾貝特對上流社會的一套言談舉止學得極快,她宣稱能告訴別人自己是一位作家的朋友她將感到多么自豪。“您想,我怎么能不說我很高興有幸認識了您呢。”
“您明天不想和我們一起去喜歌劇院嗎?”公爵夫人問我,我想我大概就是在那個樓下包廂里第一次見到她的,當時我覺得那個包廂就象湟瑞依德斯的海底王國一樣不可企及。然而我用憂傷的聲音回答說:“不,我不去看戲,我摯愛的一位女友去世了。”說這話時我眼里幾乎含著淚水,而心里卻又體味到某種快意,說到她的死時有這種感覺這是第一次,自那以后,我開始寫信告訴大家我不久前遇到了令人悲傷的事,而同時卻開始不再感到悲傷了。
希爾貝特走后,德·蓋爾芒特夫人對我說:“您沒有明白我的示意,我是叫您不要提起斯萬。”見我連連抱歉,她又說:“不過我完全諒解您;我自己也差點說出他的名字,剛剛來得及挽回,真叫人提心吊膽,幸虧我及時打住了,您知道,巴贊,這叫人很不自在。”她對丈夫說,想以此來減輕一點我的過失,似乎認為我是受了一種人所共有而又難以抗拒的天生癖好的影響才失口的。“我有什么辦法?”公爵說,“既然這幾張素描讓您想起斯萬,您吩咐人把它放回樓上去不就得了。如果您不想到斯萬,您就不會提起他。”
次日,我收到兩封賀信,使我大為驚訝,一封是古比爾夫人寫來的,這位住在貢布雷的夫人,我已有多年沒見了,而且即便在貢布雷時,我和她說話也不到三次。原來,某個閱覽室給她寄了《費加羅》報。事情往往是這樣,當我們生活中發生了某件能引起一點反響的事,我們就會得到一些人的消息,這些人與我們的關系極為疏遠,給我們留下的回憶也已經很陳舊,因此他們距離我們似乎十分遙遠,尤其是從感情的深度來講。一位被您遺忘的中學同窗(雖然他有很多機會在您腦海中出現)突然給您音信,當然并不是不圖報償的。布洛克沒有給我寫信,我本來很希望知道他對我的文章的看法。他其實是讀過這篇文章的,而且后來向我承認他讀過,不過是由于一種反作用效應。事情是這樣的:幾年以后他自己也在《費加羅》上寫了文章,并立即想向我通報這件大事。過去被他視為特權的事現在降臨到他自己頭上,原先驅使他佯裝不知道我發表了文章的忌妒心隨之煙消云散,仿佛壓在心頭的重物被掀去了,于是他跟我談起我的文章,我想他是不會希望聽到我用同樣的方式談他的那篇文章的。“我知道你也寫過一篇文章,”他說,“不過當時我認為還是不和你提起為好,深怕引起你不快,因為一個人不應該和朋友談他們遇到的丟面子的事,而在一種被稱為刺刀和圣水刷,fiveo’clock以及圣水缸的報紙上寫文章當然是一件不光彩的事。”他的性格沒變,文章倒不象以前那般矯揉造作了,正如有些作家,由寫象征派的詩轉為寫連載小說后便脫離了浮華矯飾的風格。
為了排遣布洛克的沉默給我帶來的惆悵,我又讀了一遍古比爾夫人的信;信很平淡。雖說貴族們的信函少不了某些應酬客套但是在開頭的“先生”和結尾的“致以崇高的敬意”這類套語之間,還能迸發出幾聲歡叫,幾聲贊嘆,猶如幾束花兒逾過柵欄送出濃郁的香氣。而資產階級的習俗使書信連正文也想不出“您理應取得的成功”或至多是“您光輝的成就”之類的套子。那些忠實遵循所受教導的姑嫂們,一本正經地束在她們的胸衣里,一個個矜持而含蓄,要是在您不幸或高興的時刻給您寫了句“我最深切的思念”,她們便認為自己已披肝瀝膽了。“代母親致意”是最高級的問候用語,你很少能得到這種厚愛。除了古比爾夫人的信我還收到一封,署名薩尼隆,這名字于我是陌生的。字跡大眾化,語言頗有情趣。我無法弄清是誰寫來的,心里很感遺憾。
第三天早晨我心里充滿喜悅,因為貝戈特十分贊賞我的文章,他讀這篇文章時不無羨慕之意。然而不一會兒我的喜悅便化為烏有。事實上貝戈特根本沒給我寫片言只語,我只是問過自己,他會不會喜歡我的文章,心里怕他不喜歡。我給自己提出的這個問題,德·福什維爾太太作了回答,她說貝戈特對我的文章無比欣賞,認為它堪稱名家手筆。但她說這話時我正在睡覺:原來是一場夢。我們給自己提出的問題,人們總是用復雜的話來回答,而且安排好幾個人物在場,但這些回答是沒有結果的。
至于德·福什維爾小姐,我每想到她就禁不住心里難過。什么?她是斯萬的女兒?斯萬生前多么希望看到她在蓋爾芒特家里,然而他們拒絕接待她,后來他們又主動找她,因為時間的流逝使一切在我們眼前面目一新,它根據別人對他們的談論,往我們長久沒見的人身上注入新的人格,而這期間我們自己也有了脫胎換骨的變化,我們的喜好已與往日大不相同。斯萬有時把女兒摟在胸前,一面親她一面對她說:“親愛的孩子,有你這么個女兒真福氣;哪天我不在人世了,要是還有人提到你可憐的爸爸,那一定只是跟你提起,而且只是因為你的緣故。”斯萬怯生生地,憂心忡忡地希望自己能雖死猶生,他把希望寄托在女兒身上,他想錯了,好比一個年邁的銀行家,這位銀行家為他供養的一個年輕而舉止端方的舞蹈演員立一份遺囑時心想:他只是她的一個好朋友但她會一直記著他。她舉止端方,可是卻和老銀行家的朋友之中被她看上的人暗地里調情,當然都是背著人干,表面上無可指責,那個善良的老人死后她會為他戴孝,心里卻覺得擺脫了他一身輕松,她不僅花他的現錢,還享用他的產業,以及他留給她的汽車,她會叫人把原主人姓名的首字母從所有地方抹掉,因為這名字讓她感到一絲羞愧。在享用遺贈的時候她從不連帶懷念饋贈者。父愛的幻想也許并不比那位銀行家的幻想稍稍實際些;很多女兒僅僅把父親看成能留給她們產業的老人。希爾貝特在一個沙龍露面非但不能引起人們再談談她父親,反而使人們失去談他的機會,而這種機會本來就愈來愈少了。甚至在談到他說過的字句,他贈送的禮品時,人們也漸漸習慣于不提他的名字,這樣,那個本該使他死后的形象恢復年輕甚至永世長存的姑娘,不料卻加速并完成了死亡和遺忘的業績。
希爾貝特一天天完成著遺忘的業績,這不僅就斯萬而言:她也加快了我對阿爾貝蒂娜的忘卻。在我誤把她當成另一位姑娘的那幾個鐘頭里,她激起了我的情欲,從而也激起了我對幸福的渴望,而在情欲的作用下,一些不久之前還縈繞在我腦際的悲傷和痛苦的思緒便從我腦中逃遁而去,并帶走了一連串關于阿爾貝蒂娜的回憶,這些回憶可能本來早已支離破碎、朝不保夕了。如果說,不少與她相關聯的回憶使我一直痛惜她的死,那么這種痛惜又反過來穩固了我對她的回憶。我的心態的變化大概是由忘卻的不斷瓦解作用在暗中一天天醞釀起來的,但其完成卻是陡然的、整體的,因此這一變化給我一種感覺,我記得那天我第一次有這種感覺,即感到空虛,感到我心中一整片聯想變成了空白,一個腦動脈早已勞損、一天突然破裂以至部分記憶力喪失或癱瘓的人就會有這種感受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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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我已不再愛阿爾貝蒂娜。至多在某些日子,當外面的天氣改變或喚醒我們的感覺,重新溝通了我們和現實世界的聯系時,我會聯想到她而無限傷感。我在為一種不復存在的愛情而痛苦,正如截去肢體的人遇到天氣變化會感到截去的腿在疼痛。——作者注。
我的痛苦以及伴隨它的一切其他感情消失以后,我整個人似乎縮小了,就象在我們生活中原本占很大位置的疾病突然痊愈后我們常有的感覺。愛情之所以不可能永恒,大約正因為回憶不可能始終真實,因為生命就是細胞的不斷更新。不過對于回憶來說,這種更新被我們的注意力所推遲,注意力在一段時間里把應該變化的事物截住、固定住了。憂傷就象對女人的欲望,愈去想它愈會把它夸大,而忙個不停和清心寡欲能使忘卻變得容易些。
時間的流逝逐漸導致忘卻(雖然在我身上是注意力的分散——指我對德·埃博什維爾小姐的相思——使忘卻突然變得真實而明顯),而由于反作用的緣故,忘卻也不會不使我們的時間概念發生深刻的變化。空間上存在視覺誤差,時間上也存在視覺誤差。比如我心中久已有一個愿望,想工作,想彌補失去的時間,想改變生活,或者更確切地說想開始生活,這個微弱的愿望在我心中一直存在,以致使我產生一個錯覺,以為自己始終還那么年輕;但另一方面,回憶阿爾貝蒂娜逝去前的幾個月我生活中陸續發生的事情——以及我心靈中陸續發生的事情,因為當一個人起了很大變化便會以為自己度過了很長時間——曾經使我覺得這幾個月比一年還要長得多,而現在那么多東西被遺忘,仿佛若干空白把我和新近發生的事隔開,以至這些事就象是很久以前發生的,既然我已有人們稱為的“時間”去忘記它們。我的記憶中插入了片斷的、不規則的遺忘——猶如海洋上籠罩的濃霧隱沒了周圍事物的標識——它攪亂、破壞了我對時間距離的感覺,有些地方縮短了,有些地方又拉長了,使我與事物之間的時間距離在感覺上要比實際上時而近得多,時而遠得多。由于在我尚未經歷、尚未認識的未來時間里將不再會有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情的痕跡,正如在我剛剛度過的、業已逝去的時間里,看不到我對外祖母的愛的痕跡,這就形成一個個連續的階段,相隔一定的時間以后,前一階段賴以存在的東西在后一階段竟蕩然無存,因此,我覺得我的生活是一種空洞的東西,它是那么缺少一個能作為支柱的統一而連續的自我,它的過去是那么漫長,它的未來是那么多余,死亡可以在此時或彼時將它了結而不對它作結論,猶如修辭班的法國歷史課,可以隨便在某一階段結束,可以到1830年革命為止,也可到1848年革命或第二帝國滅亡為止,全根據教學大綱或教授的心血來潮而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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