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書庫 > 外國文學 > 外國名著 > 追憶似水年華(書號:1101)

第二十九章

  公爵和公爵夫人既已對她有好感,其他人有必要時也會對她說一聲“您去世的父親”,不過這已無濟于事了,因為大約在同一時期,福什維爾先生已收她為養女。她稱福什維爾“我的父親”,她的彬彬有禮、高雅脫俗的言談舉止深得寡居的老夫人們的歡心,大家一致公認,福什維爾固然待她很好,但姑娘也很有良心,懂得感恩圖報。也許因為她希望顯得灑脫自如,有時也確能做到灑脫自如,她對我講了她是誰,并且在我面前談起她的親生父親。但這只是一次例外,平時人們不敢在她面前提起斯萬的名字。

  剛才走進客廳時,我碰巧注意到兩幅埃爾斯蒂爾的素描,過去這兩幅素描一直被束之高閣,放在樓上一間書房里,我也是偶然見過。如今埃爾斯蒂爾時興了。德·蓋爾芒特夫人曾把這位畫家的那么多作品給了她的堂妹,現在心里懊惱不已,倒不是因為這些畫時興了,而是因為她現在欣賞它們了。其實所謂時髦乃是一群人的熱衷造成的,而德·蓋爾芒特夫婦則是這類人的代表人物。但她無意再買幾幅這位畫家的其它作品,因為那些畫的價格上升得驚人地高,她想至少客廳里總得擺點什么埃爾斯蒂爾的東西,于是命人把這兩幅素描從樓上搬下來,并且宣稱她“喜欣他的素描甚于他的油畫。”希爾貝特認出了畫家的筆法?!昂孟笫前査沟贍柕淖髌?,”她說。“正是,”公爵夫人冒冒失失地答道,“這正是您的……這是幾位朋友建議我們買的。真是妙極了。依我看,比他的油畫更高一籌?!蔽夷?,沒聽見她們之間的這段對話,只顧走過去觀賞素描,“咦,這兩幅埃爾斯蒂爾的素描是……”這時我看見德·蓋爾芒特夫人拼命向我示意?!鞍?,對了,這兩幅埃爾斯蒂爾的素描是我在樓上常常欣賞的。掛在這兒比掛在樓道里更合適。說到埃爾斯蒂爾,昨天我在《費加羅》寫的一篇文章里提到他。您看過那篇文章了嗎?”“您在《費加羅》報上寫了文章?”德·蓋爾芒特先生驚呼道,其驚奇程度就仿佛他在喊:“咦,這不是我的表妹嗎!”“是的,昨天。”“在《費加羅》報,您肯定?這不太可能,因為我們倆各人都訂有一份《費加羅》,即使一個人沒注意到您的文章,另一個人也會看到的。是不是,奧麗阿娜?報上根本沒有?!惫裘四谩顿M加羅》來,見是真的才相信了,好象在這以前,更可能是我弄錯自己在什么報上寫文章的了?!笆裁??我不明白,這么說您在《費加羅》上寫了篇文章?”公爵夫人對我說,看來要談一件她不感興趣的事很費力氣?!昂昧?,巴贊,您以后再讀吧。”“讓他讀吧,公爵的大胡子垂在報紙上的樣子很有派頭。”希爾貝特說,“我回家后立即看這篇文章。”“是啊,現在大家都把胡子剃了,他反倒留起胡子來了,”公爵夫人說,“他從來不跟任何人雷同,我們結婚以后,他不僅剃掉了胡須,連唇髭也不留了。那些不認識他的農民都不相信他是法國人。那時他的稱號是德·洛姆親王。”“現在還有德·洛姆親王嗎?”希爾貝特問,一切與那些很長時期里不愿和她打招呼的人們有關的事都使她感興趣。“不,沒有了,”公爵夫人回答,目光帶著憂郁和撫愛的神情。“那么好聽的封號!法國最雅的封號之一!”希爾貝特說,因為有時有些聰明人也會說出某一類的平庸之辭,這是不可避免的,正如時鐘到點就要鳴響一樣。

  “可不是嗎,我也惋惜。巴贊希望由他妹妹的兒子恢復封號,不過這就不是一碼事了;說到底也可以是一碼事,因為不一定非得長子繼承封號,可以由長子轉給次子。剛才我講到巴贊當時把胡須刮得精光;有一天,正是朝圣的日子,您記得嗎?我的小伙子,”她對丈夫說,“是去帕賴—勒—莫尼亞勒朝圣,我的小叔夏呂斯頗喜歡和農民聊天,他不時問問這個,又問問那個:‘你是哪兒人,你?’而且他很慷慨,總要賞給他們點什么,還帶他們去喝酒。沒有一個人能象梅梅那樣既高傲又平易近人。他可能不屑于向一位公爵夫人行禮,因為覺得她不配當公爵夫人;但他可能待一個管獵狗的仆人好得無以復加。于是,我對巴贊說:‘瞧,巴贊,您也跟他們聊聊嘛?!艺煞虿⒉豢偸歉挥袆撔戮竦摹薄俺忻杉卧S,奧麗阿娜,”公爵說,并繼續專心致志地閱讀我的文章。“他一眼瞧見一個農民,便一字不差地重復他兄弟的問話:‘你呢,你是哪兒人?’‘我是洛姆人?!闶锹迥啡耍磕敲次沂悄愕挠H王。’農民看看巴贊刮得發青的臉,回答說:‘不可能。您,您是個英國人。’就這樣,在公爵夫人的簡短敘述里,常會突然冒出象德·洛姆親王這樣高貴而杰出的封號,他們恢復了應有的位置、原來的狀況和地方色彩,就象在某些祈禱書里,人們能在當時的一大片尖塔中認出布爾日教堂的尖塔。

  有人把聽差剛放下的名片拿了過來?!拔也幻靼姿窃趺戳耍也⒉徽J識她。這得感謝您,巴贊??墒墙Y交這一類關系并不是您之所長,我可憐的朋友,”隨后她又轉過身對希爾貝特說,“我甚至無法向您解釋她是誰,您肯定不認識她,她叫魯弗斯·伊斯拉埃爾夫人?!毕栘愄氐哪橆D時緋紅:“我不認識她,”她說(這是撒謊,因為伊斯拉埃爾夫人在斯萬去世前兩年與他重歸于好,并且對希爾貝特始終直呼其名),“不過我從別人那里知道您說的這個人是誰。”

  我聽說有位姑娘不知是出于惡意還是出于笨拙,問她的父親——不是養父而是親生父親——姓什么,她因心情紛亂,同時也是有意讓說出來的話走樣,竟然把父親的姓發成斯凡而不是斯萬,后來她意識到這一音變產生了貶義,因為把原來英國人的姓變成了德國人的姓。她甚至還補充說:“關于我的出生眾說不一,我呢,還是一概不予理會為好?!彼f這話象在貶低自己,實為抬高自己的身價。在想到父母時(因為斯萬太太在女兒心目中是個好母親,事實上也的確如此),希爾貝特盡管有時也會為自己對待生活的這種態度感到十分羞愧,但不幸的是應該承認,她的生活觀中的某些成份無疑來自她的父母,須知,我們本身不是七拼八湊起來的。母親身上的利己主義與父親家族固有的另一種利己主義加在了一起,不過,這并不意味著簡單地相加,甚至也不是簡單地互為倍數,而是構成一種新的利己主義,它比前兩種要強大、可怕無數倍。自有世界以來,自家族間聯姻以來,一個家族的某一缺點與另一家族的形式不同的同一缺點也互相結合,從而在孩子身上形成這一缺點的登峰造極、可憎之至的變種,這樣聚積起來的利己主義(這里僅以利己主義為例)的威力之大足以摧毀整個人類,幸虧從禍害本身產生出天然的限制物,將其控制在適當的范圍之內,就象纖毛蟲的天敵阻止它無止境地增殖,使地球不致被纖毛蟲毀滅,單性受粉使植物免于滅絕等等。有時,一種好品德與利己主義組成一種新的、無私的力量。這真可謂精神化學,它通過化合作用把變得過分危險的成份固定下來,并使其成為無害成份。化合形式是無窮的,它們可以使家族史豐富多彩得令人目眩神迷。再說,與積聚的利己主義(希爾貝特身上大約就有)同時存在的還有從父母那兒繼承來的這種或那種討人喜歡的品德;這種品德會單獨來一段小小的插曲,真心誠意地扮演一會兒動人的角色。希爾貝特有時向別人暗示她可能是某位大人物的私生女,也許她并不總做得這樣出格;但她一般都掩蓋自己的出身。或許她只是覺得承認自己的出身太難堪了,寧愿人們從別人嘴里知道?;蛟S她真以為能瞞得住,這是一種沒有把握的信念,但又不等于懷疑,它為我們的企望保留了一點實現的可能性,繆塞所說的對上帝的希望就是這類信念的一個例子。

  “我本人不認識她,”希爾貝特又說。她讓別人稱呼她德·福什維爾小姐時,是否希望人家不知道她是斯萬的女兒?也許這是對某些人而言,不過她希望,隨著時間的推移,某些人擴大到近乎所有的人。至于這些人目前前數目有多少,她對此大概不抱太大的幻想,而且她興許也知道不少人會在她背后竊竊私語:“這是斯萬的女兒?!比欢肋@一點猶如我們知道就在我們赴舞會的時候有人因窮困而自盡,也就是說那是一種遙遠而模糊的認識,而且我們并不用從直接印象中得來的明確認識來代替它。正象事物離我們越遠就顯得越小,越不清晰,危險性也減弱,希爾貝特希望,當有些人發現她生下來姓斯萬時,她最好不在這些人旁邊①。我們往往覺得自己想象得出的人就離我們近,而我們能想象人們在讀他們的報紙,于是希爾貝特希望報紙上最好稱她德·福什維爾小姐。誠然,在她必需承擔責任的文字如信件上,她的簽名是G·S·福什維爾,以便有一段時間的過渡。在這個簽名里,“Gilberte”一字被省掉的字母比Swann多,這正是虛偽之所在,因為,通過把無辜的名字縮減為G,德·福什維爾小姐似乎在向她的朋友們暗示,她砍掉Swann的后面幾個字母也是出于縮寫的動機,她甚至給S一種特殊的重要性,把S的下面一勾拉得長長的,象一條尾巴,一直甩到G字上,不過人們可以感覺到,這個尾巴也是過渡性的,注定要消失的,正象猴子還有長長的尾巴,人就沒有了。

 ?、傧栘愄貙儆凇蛘咧辽僭谀菐啄陮儆凇欠N最常見的人類中的鴕鳥,他們把頭埋在希望之中,并不是希望不被看見,因為這是不大可能的,而是希望不看見自己被人看見;這對他們來說已經很不錯了,至于其余的事,那就靠碰運氣了?!髡咦ⅰ?/p>

  盡管如此,希爾貝特的附庸風雅里包含一點斯萬的聰慧的好奇心。我記得那天下午她問德·蓋爾芒特夫人可認識迪洛先生,公爵夫人回答說迪洛先生身體不好,常年足不出戶,希爾貝特又問他是怎樣一個人,因為她常聽到人們談起他,她補充這句話時臉微微一紅。(的確,迪洛侯爵在斯萬結婚前曾是斯萬的一位知交,希爾貝特甚至可能看見過他,不過那時她對這個圈子里的人還不感興趣。)“他是不是類似德·布雷奧代先生或者德·阿格里讓特親王那種人?”她問?!班蓿稽c不象,”德·蓋爾芒特夫人大聲說,她對外省之間的差異極為敏感,而且常用她那甜蜜而沙啞的嗓音,簡單幾句話就色彩鮮明地勾勒出某些人物的音容笑貌,這種時候她那雙紫色的眼睛總閃出柔和的光?!安?,一點不象。迪洛是貝里戈爾的鄉紳,很可愛,他那個省份的文雅舉止和不拘小節他全兼而有之。和迪洛交情很深的英格蘭王駕臨蓋爾芒特莊園時每次打獵回來后都要用午茶;這時迪洛總喜歡脫掉半統靴,換上粗笨的毛線鞋。嘿,他并不因為愛德華陛下和那么多大公在場而感到絲毫的拘束,照舊穿著毛線鞋來到樓下大客廳。他認為他是阿勒芒斯的迪洛侯爵,無需為英格蘭王約束自己。他和那個可愛的加西莫多·德·布勒德耶是我最喜歡的兩個人。而且他們也是……(她差點說‘您父親的好朋友’,但立即打住了。)不,他同格里-格里和布雷奧代都沒有任何相同之處。他是地地道道的貝里戈爾大鄉紳。梅梅引用過圣西門描寫一位阿勒芒斯侯爵的一段文字,真是活脫脫一個迪洛?!蔽矣谑且四嵌挝淖值念^幾句:“德·阿勒芒斯先生是貝里戈爾貴族中的出眾人物,不僅由于他出身高貴,也由于他有大才大德,貝里戈爾所有的人都把他視為全體的仲裁人,每個人有事都求助于他,因為他廉正、能干、待人溫和,他們還把他視為外省的公雞……”“是的,是有那么點味兒,”德·蓋爾芒特夫人說,“尤其是他的臉總是紅得象公雞?!薄笆堑?,我記得聽到過這段描繪,”希爾貝特說,并不進一步明確是聽到她父親引用過,她父親生前確實對圣西門佩服得五體投地。

  她也喜歡談談德·阿格里讓特親王和德·布雷奧代先生,但那是出于另一種原因。德·阿格里讓特親王的封號是從阿拉貢家族繼承得來的,但他們的領地在普瓦圖省,至于他的莊園,至少是當時他居住的莊園,那并不是他家的產業,而屬于他母親的前夫家,這個莊園坐落在馬丹維爾和蓋爾芒特之間,與兩地的距離幾乎相等。所以希爾貝特談到他和德·布雷奧代先生就象談鄉下鄰居,他們使她想起從前在那兒生活過的外省。實際上她的話里有一部分與事實不符,因為她是在巴黎通過莫萊伯爵夫人才認識布雷奧代先生的,雖然這位先生是她父親的老友。至于談論當松維爾近郊時給她的樂趣,那倒可能是她真正感受到的。對某些人來說,趕時髦好比美味飲料再加上點有益于健康的物質。比如希爾貝特對某位高雅的夫人感興趣,因為這位夫人有吸引人的藏書和納基埃的畫,而我這位舊時女友是不會到國立圖書館和盧浮宮去看這些畫的。我想象得出,在希爾貝特眼里,當松維爾對德·阿格里讓特先生產生的吸引力比對薩士拉夫人或古比爾夫人產生的吸引力更大,盡管這兩位夫人離當松維爾更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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