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一本令人傷感的小說會突然把我帶回到過去,確實,某些小說就象重大而短暫的悲痛,能一掃習慣的障礙,把我們重新和現實生活聯系起來,不過時間不長,只有幾個小時,跟一場惡夢一樣,因為習慣的力量很大,它產生忘卻,帶回歡樂,而頭腦無力與它抗爭,也無力恢復真實,習慣的力量遠遠超過一本好書的近乎催眠術的暗示力量,后者和所有的暗示一樣,只有短期效果。
再說,當初在巴爾貝克我第一次想結識阿爾貝蒂娜時,不正是因為在我看來她能代表所有那些街道上、公路上常常使我為之駐足的少女們,并能概括所有這些少女的生活嗎?過去她們凝聚在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情里,如今這顆正在隕落的愛情之星重又化為散開的粉末般的星云不是很自然的事嗎?我覺得這些姑娘全都是阿爾貝蒂娜,我心中印著她的形象,于是處處看到她的倩影。有一次,在一條甬道的轉彎處,一位正在上汽車的姑娘是那么象她,身材和她一樣的豐腴,一時間我竟至于自問,我適才看到的是否就是她,人們向我講述她的死時是否在騙我。就這樣,在甬道拐彎處,或者在巴爾貝克,阿爾貝蒂娜常在我眼前再現,上車的方式和過去一樣,那時她對生活是多么充滿信心啊。剛才這位姑娘上車的動作,我并不是用眼睛在看,就象看散步中經常出現的一種表面現象那樣,不,對我來說,它成了一種持久性的動作,通過適才賦予它的這一層意義,它似乎還延伸到過去,正是這一點打動了我的心,使我又快意又憂傷。
然而姑娘已經不見了。離我稍遠一些的地方有三個姑娘走在一起,年齡比那一位稍稍大些,也許是少婦,她們那優雅而有力的步態與我第一次瞥見阿爾貝蒂娜和她的女友們時為之著迷的那種風度有極大的相同之處,我身不由己跟在那三位姑娘后面,她們叫了一輛車,我也不顧一切地四下找車,后來找到一輛,但已經太晚了。姑娘們早沒影兒了。過了幾天,在回家的路上,我又遠遠望見我在樹林尾隨過的三個姑娘,她們正從我們公寓的拱門下走出來。完全是那種社交界的姑娘,尤其是褐色頭發的那兩個,只是年齡大了些,過去我從窗口看見這樣的姑娘,或是在街上與她們交臂而過,腦袋里便會打千百個主意,她們使我熱愛生活,可是我沒能認識她們。金色頭發的那一位看樣子更嬌弱些,幾乎是病懨懨的,我不太喜歡。然而正是她使我不能只看她們一眼就滿足,我的腳仿佛在地上生了根,我的目光凝然前視,無法讓它轉移,它象在解一道數學題時那么專注,好象意識到必須透過所看的事物探尋出更深遠的意義。我本來也許會讓她們就這么從我視線中消失,象對很多其他姑娘一樣,可是她們打我面前經過時,金發姑娘——也許是因為我過分注意地凝視她們了?——偷偷向我投來一瞥,接著,在走過去之后,她回過頭來又瞟了我一眼,這一眼可把我的心點燃起來了。不過,見她不再管我只顧和她的女友們又談起話來,我的熱情可能最終會跌落下去,可是下面這件事卻使它百倍高漲。我去問門房那三位姑娘是誰,門房說:“她們想見公爵夫人。我想她們三人中只有一位認識公爵夫人,其他兩位只是陪她到門口。這是那位姑娘的名字,我不知道是不是寫對了。”只見寫的是德博什維爾小姐,我很快把它復原為德·埃博什維爾,也就是說,據我的記憶所及,這是,或者至少差不多是一個出身極好的姑娘的姓,而且和蓋爾芒特家族沾點什么親,羅貝爾曾經對我說起過她,因為他在一家妓院遇見過她,還和她有過一段私情。現在我明白她那目光的含意,以及她為什么背著伙伴們回頭看我。我曾經多少次想到她,并根據羅貝爾告訴我的名字想象過她的容貌啊!而我剛剛看見的就是她,她和她的女友們毫無不同之處,除了那含而不露的目光,這目光把我秘密帶進了她生活中某些顯然連她的女友們也不知道的階段,我因而覺得她比較容易接近——幾乎已一半屬于我了——也比一般的貴族女子更溫和。在她的思想上,我們之間早就存在著共有的東西,那就是我們可能在一起度過的時光,當然,如果她可以隨便跟我約會的話。這不就是她的目光想對我表達的嗎?然而那豐富的表情只有我一個人清楚。我的心猛烈地跳著,要問我德·埃博什維爾小姐究竟長得怎樣,我也許不能準確描述,我只是又依稀看到一位金發女郎的側面輪廓,然而我已經瘋狂地愛上她了。突然我發覺,我這樣推理就好象德·埃博什維爾準是三人中那個回過頭來并看了我兩眼的金發姑娘似的。而門房并沒有這樣說呀。于是我又回到門口,再一次盤問門房,他說對這一點他無可奉告,因為那幾位姑娘是第一次來,而且他當時又不在場。不過他這就去問他妻子,她見過她們一次。她此刻正在打掃后樓梯。誰一生中沒有體驗過和上述情況多少有點相似,而且是耐人尋味的猜疑不定的心情呢?比如您將您在舞會上見到的一位姑娘向您的朋友描寫了一番,這位好心的朋友據此得出結論說,姑娘大概是他的女友,并且他向您和她一齊發出邀請。但是在那么多女子中間,而且僅僅根據一番口頭描繪就斷定是誰,不會弄錯嗎?您即將與之相見的姑娘會不會是另一位,而不是您傾慕的那一位呢?或者相反,即將微笑著向您伸出手來的姑娘會不會正是您希望她是的那一位呢?后一種可能性是相當常見的,這得歸功于某種直覺,有時幸運之風也促成好事,雖然這種可能性并不總能用德·埃博什維爾小姐這件事的令人信服的推理來解釋。于是當您見到她時,您會在心里說:“正是她。”我記得,我曾經在海邊散步的一群姑娘中一下就猜出誰叫阿爾貝蒂娜·西蒙內。這段回憶引起我內心一陣尖銳的痛苦,但為時并不長,在門房去找他妻子的當兒,我考慮的主要是——因為我想著德·埃博什維爾小姐,而在這種等待的時刻,你原先沒來由地安在一張面孔上的一個名字,或一種情況,便會處于游離狀態,在好幾張臉之間飄蕩,如果它附著到一張新的面孔上,那么為您提供過有關情況的原先那張面孔就隨即變得和先前一樣陌生、不相干、不可捉摸——門房也許會告訴我,德·埃博什維爾小姐不是那位金發姑娘,而是兩位褐發姑娘中的一位。在這種情況下,那個姑娘,那個金發的、詭秘的德·埃博什維爾小姐(我相信她的存在,我已經愛上她,并且一心只想得到她)就會消失,門房的決定命運的回答將把她分離成兩個互不相關的成份,而我曾經憑著主觀臆斷把這兩個成份結合在一起,有如小說家把從現實生活中取來的各種素材溶于一爐,然后塑造出一個假想的人物,而每一個素材孤立起來看——那時姓名不再能證實目光的意圖——便失掉任何意義。在那種情況下,我的論據將不攻自破,可是事實相反,門房回來說,德·埃博什維爾小姐正是那位金發姑娘,頓時,我的論據就變得堅不可摧了!
從此以后,我不再相信什么同音字。如果三個姑娘中有一個叫德·埃博什維爾小姐,回過頭來用那種神態甚至幾乎是微笑著看我的又正好是她(我的假設初步得到局部驗證),而她卻不是去妓院的那個德·埃博什維爾,那么,這種偶然性也未免太離奇了。
于是極度忙亂的一天開始了。兩天后我將去拜望德·蓋爾芒特夫人,在她家里,我將見到一位容易接近的姑娘,并和她約會(我能想到辦法和她在客廳的一角單獨交談),為了在那天給人一個更好的印象,我必須外出購買所有我認為適合的東西把自己打扮一番,在這以前,為了做到萬無一失,我先去給羅貝爾發了個電報,詢問姑娘的確切姓名和長相,希望在兩天內得到回音,門房說過,姑娘兩天后會來看望德·蓋爾芒特夫人;我要在同一個時間去拜訪公爵夫人(此刻我沒有一秒鐘想其他事;連阿爾貝蒂娜也不想),不管這期間會發生什么事,哪怕我病了,必須讓人用轎子把我抬下去。我打電報給圣盧,并不是因為我對姑娘的身份還有什么懷疑,也不是因為我以為我見到的那個姑娘和他跟我談過的那個姑娘是不同的兩個人。我根本不懷疑她們是同一個人。只是在我不耐煩地等待兩天后的那個日子時,能收到一封有關她的詳細情況的電報,這在我是一件美妙的事,就好象我已經對她擁有一種秘而不宣的權力。在電報局,我一面因滿懷希望而情緒興奮,勁頭十足地擬著電文,一面注意到,我現在對德·埃博什維爾小姐已遠非童年時對希爾貝特那樣束手無策了。我只費心擬了電文,這以后郵局工作人員就只需把電文拿去,極其迅速的電訊網就只需負責傳送,于是法國大陸和地中海,以及致力于查清我前不久遇到的姑娘姓名的羅貝爾那整個花天酒地的過去,這一切都將為我剛剛開始的浪漫史效力,我甚至無需再費腦筋想它,上述那些人會負責在24小時內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不管結果是好還是壞。可是從前呢,我被弗朗索瓦絲從香榭麗舍大街帶回來,只能獨個兒在家醞釀自己無力實現的欲望,不能運用當代文明提供的種種便利,我戀愛的方式象未開化的野人,甚至只能說是象花兒,因為我沒有行動的自由。電報發出以后,我便在焦躁不安中捱著時光;父親偏又要我和他一起離開巴黎兩天,這樣,去公爵夫人家拜訪的事可能給誤掉,我心急如焚,一籌莫展,以致母親不得不出面干預,最后父親同意我留在巴黎。可是在那幾個鐘頭里,我怒氣無法平息,與此同時我對德·埃博什維爾小姐的渴念卻因為有人在我們之間設置了障礙,因為我一度害怕對德·蓋爾芒特夫人的拜訪不能成行而高漲了百倍,而我無時無刻不預先為這次拜訪感到滿心歡喜,就象想到一件必將屬于我、誰也無法從我手中奪走的財寶。有些哲學家認為,外部世界并不存在,我們生活的進程是在我們自身完成的。不管怎樣,愛情,即便在它微不足道的開端,就是一個有力的例證,它說明外界現實的作用對我們是微乎其微的。若是要我憑記憶畫一幅德·埃博什維爾的肖像,要我描寫她的體貌特征,那是不可能的事,甚至要我在路上認出她也是不可能的。我只從側面瞥見過她,她正在走動,她給我的感覺是好看、樸實無華、身材頎長、一頭金發,關于她,我說不出更多的情況了。然而欲望、焦慮、怕被父親帶走而見不到她時精神上所受的致命打擊,凡此種種都作用于心靈,再加上姑娘在我腦海中的一幅形象,這形象,說到底我并不熟悉,但我知道它賞心悅目就夠了,以上這一切便已構成愛情。我高興得一夜未能成眠,到了第二天早晨,終于收到圣盧的回電:“德·奧士維爾,‘德’貴族姓氏前之介詞,‘奧士’如裸麥,禾本科植物,‘維爾’同城市,小巧、褐發、豐滿,現在瑞士。”原來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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