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圣盧在巴黎,一聽我召喚,他即刻來到了我家,他還是象在東錫埃爾時那么麻利,高效率,而且他同意馬上動身去土蘭。我把下面的考慮告訴了他。他應當先去夏特勒羅請人指點邦當夫人的住址,去那里時得先等阿爾貝蒂娜出門,因為她有可能認出他來。“你說的這個姑娘難道認識我?”他問我。我對他說恐怕不認識。這個行動計劃使我滿心歡喜,不過這個步驟和我的初衷是絕對矛盾的:我最初是想設法不露出準備派人尋找阿爾貝蒂娜的神氣;而此舉卻不可避免地會顯出這種神氣。不過和“本應做的事”相比,這次行動有不可估量的優越性,它使我有可能對自己說我派去的人即將看見阿爾貝蒂娜,而且一定會把她帶回來。倘若我一開始就把我內心的活動看得很透徹,我也許早就考慮到了這藏在暗處的被我認為糟糕透頂的解決辦法將會優先于忍耐解決辦法,我之所以決定采取此法,是因為我缺乏忍耐的毅力。一個姑娘整個冬天住在我家而我竟對他只字未提,圣盧對此已露出了吃驚的神情,另一方面他過去常對我提起巴爾貝克的年輕姑娘而我卻從未回答他說“她就在這里”,因此他很可能因力我對他缺乏信任而感到不悅。其實邦當夫人很可能對他談起巴爾貝克。然而我是那樣急不可耐地希望他動身,希望他到達那里,因而根本不去想,也無法考慮這次旅行可能產生的后果。至于他是否會認出阿爾貝蒂娜(他當時在東錫埃爾和她邂逅時總是執拗地避免注視她),都說她變化很大而且長胖了,所以這不大可能。他問我有沒有阿爾貝蒂娜的肖像,我開始說沒有,以免他有暇根據我在巴爾貝克那段時期前后拍的一張照片認出阿爾貝蒂娜來,不過那時他只是在火車車廂里隱隱約約見到過她。可是我又想,那張照片上的阿爾貝蒂娜既不同于巴爾貝克的阿爾貝蒂娜也不同于現實的充滿活力的阿爾貝蒂娜,他既不可能從照片上認出她也不可能在現實生活里認出她。在我替他尋找照片的當兒,他用手輕輕摸了摸我的額頭表示安慰。他猜出我很痛苦而為我難受,這使我十分感動。首先,盡管他和拉謝爾分手了,他當時的感受卻遠沒有消逝,因此他對這類性質的痛苦抱有一種同情,一種特殊的憐憫,有如人們同病相憐分外親切。再說他是那么心疼我,一想到我的苦惱他就無法忍受。因此他對給我招致苦難的人懷著一種又怨恨又贊賞的復雜感情。在他的想象里我是如此高傲的人,要想使我屈服于另一個人,這個人必定在各方面都不同凡響。我的確想過他可能認為阿爾貝蒂娜的像片漂亮,然而由于我畢竟想象不出她會使他產生象海倫使特洛伊老人們產生的那種印象,我在尋找照片時便謙遜地說:“噢!你瞧,你可別胡思亂想,首先,照片很糟糕,其次,她并不出眾,不是什么美人,她主要是人很可愛。”“喔!不,她一定與眾不同,”他帶著天真而真誠的熱情說,同時竭力想象著這個能使我如此絕望如此激動的人是什么樣子。“我怨她使你難過,不過這也是始料所及的,象你這樣一個周身都是藝術細胞的人,萬事萬物都得首先愛它的美而且愛得那么執著,你要是在一個女人身上發現了美,你注定會比誰都痛苦。”我總算找到像片了。“她肯定很出色,”羅貝爾繼續說這話時還沒有看見我遞給他的照片。他突然瞥見了,他拿著照片看了片刻。他的臉部表情由詫異一直發展到驚得目瞪口呆。“怎么,這就是你愛的姑娘?”他終于說出了這句話,由于害怕惹我不快,他克制了語氣里吃驚的感情。他沒有作任何評論,只露出通情達理和謹慎的神氣,當然不可避免地有那么點輕蔑,一種面對病人而產生的輕蔑——即使這個病人在生病之前一直是個很出眾的人而且是您的朋友——不過病人同這一切已經毫不相干了,因為他得了躁狂型精神病,他向您談到出現在面前的天上來客,而且繼續盯著一個地方看這個天上來客時,您這個健康的人卻只會看見那兒是一床鴨絨被。我立即明白了羅貝爾為什么吃驚,這正是我看見他的情婦時感受過的驚異,唯一不同的是我發現他的情婦是我早已認識的女人,而他卻以為自己從未見過阿爾貝蒂娜。不過我和他在同一個人身上看見的東西無疑也有很大的差異。當初在巴爾貝克,我在注視阿爾貝蒂娜時確曾賤兮兮地把我的味覺、嗅覺和觸覺摻進對她的視覺里,這已是遙遠的往事了。自那以后,又摻進了更深沉、更甜蜜、更難以形容的感覺,隨后便是痛楚感。總之,有如一塊被雪包圍的石頭,阿爾貝蒂娜乃是我內心里構想的一個巨大工程的中心發電機。羅貝爾的視力是達不到這種感覺層次的,他能看見的只是糟粕,而這種層次的感覺又反而妨礙我去察覺這些糟粕。羅貝爾在看見阿爾貝蒂娜的照片時,使他發窘的并不是特洛伊老頭們看見海倫走過而且說:
“我們的損失怎及她秋波一轉,”
時那樣的激動,而恰恰是相反的激動,這種激動心情使他說出:“怎么,就為這個他竟如此煩惱,如此傷心,竟干出這許多傻事!”的確應該承認,當一個人引起我們所愛之人痛苦,毀了他的生活,有時還給他招致死亡的可能時,看見這樣的人而作出這種反應是遠比特洛伊老頭們的反應更常見的,一句話歸總,這是慣例。這不僅因為愛情是個人的事,也不是因為我們沒有感受愛就自然而然認為可以避免愛情而且對別人狂熱的愛說長道短。不,那是因為,當愛情達到能引起這種痛苦的程度時,介乎女人的面龐和情人的眼睛(這個象雪覆蓋水泉一樣包藏和隱匿愛情的巨大的痛苦之卵)之間的感覺工程已經推進得相當遙遠,遠到情人的眼光停留的位置,他領略歡樂和痛苦的位置與別人能夠看見這愛情的位置之間的距離等于太陽本身的位置和太陽強光使人能看見天上的太陽所在的位置之間的距離。此外,在這段時間,憂傷和柔情使情人對對方最壞的變化也視而不見,而在這憂傷和柔情蜜意的蛹殼里,對方的面龐已逐漸衰老,逐漸變化。因此,如果說情人初次邂逅時見到的容貌和他在后來的戀愛的痛苦中看見的容貌距離甚大,從相反的意義上說,這容貌和不相干的人此刻看到的容貌同樣大相徑庭。(如果羅貝爾在照片上看到的不是一個年輕姑娘而是一個老態龍鐘的情婦,情況又會如何呢?)甚至不必和這個使男人如此神魂顛倒的女人有一面之緣,只要見到她的照片我們也同樣會大吃一驚。我們了解她往往象我的叔祖父阿道夫了解奧黛特一樣。看法上的差異不僅涉及體型面貌,而且涉及性格,涉及個人的重要性。使熱愛她的男人痛苦的女人完全可能和不關心她的人相處甚篤,比如奧黛特,在斯萬眼里她是那么冷酷無情,而我的叔祖父阿道夫卻認為她是殷勤的“穿粉紅袍子的女人”,或者說一個女人完全可能讓愛她的男人象怕神一樣戰戰兢兢地估摸再三才敢作出有關她的決定,而這個女人在不愛她的男人眼里簡直就是個無足輕重的女人,男人讓她干什么她都樂意干,就象圣盧的情婦之于我一樣,我在她身上只看見了別人對我多次推薦過的“大氣派的拉謝爾”,我還記得,我第一次見到這個女人和圣盧在一起時,想到有人會因為不知道這樣一個女人某個晚上干了些什么,她和某人談了些什么悄悄話,她為什么會有絕交的念頭而內心受煎熬,我感到萬分驚詫。與此同時,我又感到一切往事,這里指阿爾貝蒂娜的往事,也就是使我的心靈,使我的生命帶著令人震顫而又十分笨拙的苦痛趨而附之的往事,在圣盧看來恐怕也是無足輕重的,也許有一天在我自己眼里也會變得毫無意義;我感到我在今后考慮阿爾貝蒂娜的往事是重要還是毫無價值時,我此刻的思想狀態也許會逐漸朝圣盧現在的思想狀態過渡,因為對圣盧究竟可能怎么想,對情人以外的所有人會怎么想我都不抱幻想。而且我不會為此過分傷心。我們就別管毫無想象力的男人怎么評價俊俏女人了。我還記得有一幅天才的肖像畫對眾多的生活現象所作的悲劇性的闡釋,這幅肖像并不如埃爾斯蒂爾為奧黛特畫的肖像那么逼真,說它是情人的肖像還不如說它是使人扭曲的愛情的寫照。這幅肖像唯一的缺陷——而許多肖像畫都沒有這個缺陷——是它的作者既不是偉大的畫家又不是情人(據說埃爾斯蒂爾就是奧黛特的肖像畫作者和情人)。這種不逼真已被一個情人的一生所證實,被一個誰也不理解其狂熱愛情的情人的一生,被斯萬的一生所證實。然而只要情人象埃爾斯蒂爾那樣同時又是畫家,謎底就揭示出來了,您終于在這個女人身上看見了凡夫俗子從未見過的雙唇,誰也不熟悉的鼻子和您意想不到的儀容。這幅肖像說:“我愛過的,讓我苦惱的,我時刻見到的正是這個。”我曾在思想上試圖把圣盧已經補充給拉謝爾的他自己的東西再充實到她身上,我現在卻想以逆反的動作從構成阿爾貝蒂娜的成份里剔除我的心靈和精神對她的貢獻,同時想象著她在圣盧面前會是個什么樣子,就象回想拉謝爾在我面前是個什么樣子一樣。可是這又有什么重要性呢?就算我們看見了種種區別,我們會相信它們嗎?從前在巴爾貝克時,阿爾貝蒂娜常常在安加維爾的拱廊下等候我,我一到她便跳進我的車里,那時她不僅沒有“發胖”,由于過度的鍛煉她還消瘦得過了頭;她那么瘦削,一頂蹩腳的帽子使她顯得丑陋,帽子下面只露出一小段難看的鼻子,只能從側面看見她白白的雙頰,活象白色的蟲子。我在她身上發現不了多少她自己的東西,但還是可以從她往我車上那一跳里得知這是她,她準時赴約了,并沒有去別的地方;而這些也就足夠了;人總是太眷戀過去,太執著于共同度過的逝去的歲月,因而也就不需要這女人的全部了;他只希望肯定這是她,沒有搞錯身分,在熱戀著的人們眼里這一點比美貌重要得多;面頰可以深陷下去,身體也可以變得干瘦,甚至對那些起初被認為以征服美人而不可一世的人來說,那一小段鼻子,那集中體現了女人永恒人格的標志,那代數的精萃,那個常數,這一切已足夠使一個受到最高層社交界歡迎而本人又愛社交的男人支配不了自己的任何一個夜晚了,因為他得把時間都花在給他所愛的女人反復梳妝打扮上,直到他睡著為止,或者干脆只為呆在她身邊而和她在一起,或者只為她和自己在一起,只為她不和別的人在一起。
“你可以肯定,”他對我說,“我能如此這般地把3萬法郎通過這女人捐給她丈夫的競選委員會嗎?她竟會缺德到這種程度?你如果沒有搞錯,3000法郎足夠了。”“不,我求求你,為了辦好這件讓我那么揪心的事情你就別省錢了。你應該這么對她說,而且這也有部分的真實性:‘我的朋友向一位親戚要了這3萬法郎捐給他未婚妻的姨父。親戚是因為這次訂婚才給他這筆錢的。他請我把這筆款子捎給您以免阿爾貝蒂娜得知此事。現在阿爾貝蒂娜離開他了,他真不知如何是好。如果他不娶阿爾貝蒂娜,他就不得不將這3萬法郎退回去。如果他娶她,哪怕為了形式她也應該立即回去,因為出走時間拖下去會產生不良后果。’你以為這是故意編造的嗎?”“不,”圣盧回答我,出于好意,出于謹慎,也因為他明白情況往往比人們想象的更令人費解。
無論如何,正如我對他說過的,這3萬法郎的事絕不可能沒有很大的真實性。這是可能的,但卻并非現實,而這部分真實性恰恰是謊言。不過我和羅貝爾互相撒謊也和所有這類交談里人們互相撒謊一樣,在這樣的交談里,一個朋友總是真誠希望幫助陷入失戀痛苦的朋友。作為顧問、支持者、安慰者的朋友同情友人的不幸但并不去感受這種不幸,他越樂于幫助友人便越撒謊。朋友向他談出了需要些什么才能得到幫助,然而,也許正是為了得到幫助他才隱瞞了許多事情。真正幸福的畢竟還是不辭辛苦出門跑腿的人,還是在外完成任務的人,這種人是沒有內心痛苦的。此刻我充當了羅貝爾在東錫埃爾充當過的角色,當時他認為拉謝爾離開了他。“歸根結底,還是得照你的意思辦;我如果當眾受到侮辱,為了你我也先認了。再說,我本人認為這筆毫不隱諱的交易有些滑稽也無妨,我很清楚,社交界里一些公爵夫人,甚至最篤信宗教的公爵夫人,為3萬法郎也可能做出比叫外甥女別呆在土蘭更麻煩的事。總之,能為你效勞我感到格外高興,因為只有這樣你才會同意來看我。如果我結婚了,”他補充說,“我們難道就不能多見面啦,難道你就不把我的家當成你的家了?……”他突然停下不說了,我猜想,也許因為他想到如果我也結了婚,阿爾貝蒂娜恐怕不能和他的妻子建立親密的關系。這時我才憶起康布爾梅家的人對我說過的話,他可能和德·蓋爾芒特親王的女兒結婚。
看了火車時刻表,他只能在晚上動身。弗朗索瓦絲問我:“要不要從書房撤走阿爾貝蒂娜小姐的床?”“正相反,”我說,“得給她鋪床。”我希望阿爾貝蒂娜隨時隨刻都能回來,我甚至不愿讓弗朗索瓦絲懷疑這點。必須讓人感到阿爾貝蒂娜的出門似乎是我們之間商定的,她這次出門絲毫不意味她不那么愛我了。然而弗朗索瓦絲卻用即使并非不相信起碼也是疑惑的神情注視著我。她也有她的兩種假設。她張開鼻孔嗅出了我們之間的齟齬,她也許早就感覺到了。她之所以還沒有對我們的不和深信不疑,也許只是因為她象我一樣難以完全相信可能使自己非常快活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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