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書庫 > 外國文學 > 外國名著 > 追憶似水年華(書號:1101)

第二章

  的確,這樣的分離打擊了我的身心,這一擊通過肉體的極大的載入能力使痛苦變成了某種與我們飽經憂患的生活的各個時期同步的東西,——的確,那個希望我的悔恨達到最尖銳程度的女人也許對我心靈承受的這一擊寄托了某種希望(人們很少考慮別人的痛苦),她也許假裝出走,只想以此要求較好的生活條件,也許永遠出走——永遠!——以此懲罰我,報復我或繼續被我所愛,或者(為了我將來對她保持美好的記憶)猛力打破她感到正在她周圍編織的厭倦和冷漠的網絡,——的確,我們曾經相許避免互相對心靈進行這樣的打擊,我們曾經相約友好地分手,然而友好分手實屬罕見,因為如果相處甚篤就不會分手。此外,一個遭到萬分冷落的女人總該隱約意識到,男人盡管對她已感到厭倦,共同的習慣卻使他對她越來越依戀,而且她也應該想到,友好分手的基本要素之一是出走時通知對方。然而她害怕在通知對方時受到阻擋。任何女人都會意識到,她對男人的影響力愈大,她離開他的辦法便只能是逃走。因自己是主宰者而逃匿,情況正是如此。當然,在她前不久引起的厭倦感和因她的出走而產生的重新得到她的狂熱要求之間存在的距離之大的確是聞所未聞的。除去在寫作這個作品時闡述的原因和另外一些即將闡述的原因之外,還存在著別的原因。首先,出走往往發生在冷漠——確實存在的或自己認為存在的——發展到極端,就象鐘擺擺到極限一樣的時刻。女人想“不,再也不能這樣繼續下去了”,男人口口聲聲說要離開她,或正在考慮離開她;倒是她先離開了。于是,鐘又擺到了另一個極端,距離也大到了極限。可是轉瞬間鐘擺又回到了原處;從而再一次超越了業已闡述的原因,這該多么自然!心在跳;而且出走的女人已不再是離家前那個女人了。她在我們身邊已經過慣了,卻猛然發現別樣的生活滲進了她的生活,而且她不可避免地要參與這樣的生活,也許正是為了參與這種生活她才離開我們的。這一來,出走的女人那全新的豐富多采的生活又回過頭來影響還留在我們身邊的女人,也許還在策劃這個女人的出走。我們可以推測的一系列心理現象與她和我們的共同生活密不可分,與我們毫不隱諱的對她的厭倦情緒和我們的忌妒心也聯系緊密(這種忌妒心使曾被好幾個女人拋棄的男人幾乎每次都以同樣的方式被拋棄,因為他們的性格和反應都相同,這一點是可以估計到的;人人都有自己受騙的方式,正如人人都有自己感冒的方式),這一系列我們認為并不神秘的心理現象有可能與我們并不清楚的一系列事實相符。她在某一段時間可能和某個男人或某個女人保持著聯系,筆頭的或口頭的,或通過信使。如果她已和某某先生約定,在她去見某某先生的頭一天由這位先生先來看我,她就可能正在等待某種信號,而我說“某某先生昨天來看過我”就在無意間給了這個信號。有多少可能成立的假設啊!也僅僅是可能罷了。我慣于構思事實,當然只在可能的范圍之內,以至發生過這樣一件事:某天我誤拆了一封別人寫給我的某個情婦的信,信是用約定好的口氣寫的:“繼續等著招呼我去圣盧侯爵家,請在明天來電話通知。”于是我據此又架構起某個出逃計劃來;圣盧侯爵的名字只是說明另外一件事的記號,因為我這個情婦并不認識他,不過曾聽我說起過他,再說信上的簽名是個什么綽號與語言形式毫不相干。事實上這封信并不是寫給我的情婦而是寫給家里另一個人的,上面的名字和我情婦的名字不一樣,送信的人看錯了。這信并非用互相約定的暗號而是用很糟糕的法文寫的,因為寫信的是個美國女人,的確是圣盧的一個女友,他告訴過我。這個美國女人寫信的奇特方式使一個完全真實然而陌生的名字看上去象個綽號,因此我在這大的猜測是徹頭徹尾地錯了。然而我在腦海里把這些純屬虛構的情況串聯起來的思維框架本身卻極其正確而且不折不扣地合乎實際,因此,三個月之后,當我的情婦(她當時是準備作我的終身伴侶的)離開我時,她出走的方式和我最初想象的出走方式竟一模一樣。來了一封信,信的特點和我錯誤地賦予前述那封信的特點如出一轍,只是這封信的確具有暗號的意思,云云。

  這是我平生最大的不幸。不過,無論如何,這不幸引起的痛苦也許會被探究不幸根由的好奇心所超越:阿爾貝蒂娜所渴求的,她重新找到的人是誰呢?不過這一樁樁大事的根由好比大河的源頭,我們走遍天涯也屬枉然,源頭是找不到的。阿爾貝蒂娜是否早就在如此這般地預謀出逃了?我還沒有說(因為當時我覺得那一切純屬裝腔作勢或情緒不佳,弗朗索瓦絲認為那叫“賭氣”)從她不再擁抱我的那一天起,她的神氣就象埋死鬼入土一般,直挺挺的,呆呆的,連最簡單的事情她說起來聲音都是悲悲切切的,動作也十分緩慢,而且再也不微笑了。我不能說有什么事實足以證明她與外面串通一氣。弗朗索瓦絲后來倒是對我說過阿爾貝蒂娜出走的前兩天她曾去過姑娘的房間,房里空無一人,窗簾放下來了,但房里的氣味和響聲說明窗戶是開看的。原來阿爾貝蒂娜在陽臺上。但是看不出她可能從陽臺上同誰聯系,而且放下窗簾打開窗戶的原因可能是因為她知道我害怕穿堂風,即使窗簾對我幫助不大,它們總可以防止弗朗索瓦絲從走廊里看見百葉窗開得如此之早。不,我什么也看不出來,除去一個小小的情況,不過這情況也僅僅能證明她頭一天就知道她要出走罷了。就在那頭一天的晚上,她趁我不注意從我房里拿走了大量的紙和包裝用的布,而且一整夜都用這些東西包扎著她那些數不清的浴衣和梳妝衣以便早晨出走。就這一個情況,僅此而已。這天晚上她幾乎是強迫我收下了她還我的1000法郎欠款,我沒有重視這件事,這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因為在錢的事情上她是極為認真的。

  是的,她在頭天晚上拿走了包裝紙,但她知道自己要走卻并非從那晚開始!因為她的出走并非出于傷感而是源于決心,她為準備出走而下決心放棄她曾經夢寐以求的生活,正是這種決心使她看起來那樣黯然神傷。帶看這樣的傷感她在我面前幾乎是一本正經的,冷冰冰的,只有最后一個晚上例外,這天晚上她在我身邊呆的時間比她希望的要長些——她老愿意延長,這使我感到吃驚——,回去時她在房門口說:“別了,小寶貝,別了,小寶貝。”不過我在那一刻并沒有警覺。弗朗索瓦絲告訴我,第二天早晨阿爾貝蒂娜對她說她要離開時(但這也可以解釋為疲勞所致,因為她一直沒有脫衣服而且整夜都在包裝她的東西,包裝除了她需要向弗朗索瓦絲索要的不在她房里和盥洗間里的東西之外的所有東西),她仍舊那么悲悲戚戚,而且比前些日子還要僵直,還要呆板,因此在她說“別了,弗朗索瓦絲”時,弗朗索瓦絲以為她快要倒下去了。一個人在了解了這些情況之后便會懂得,他眼下如此不喜歡某個女人,不喜歡的程度甚至超過所有那些在最平常的散步場合邂逅相遇的女人,而且為因她而犧牲那些邂逅相遇的女人大生其氣,正是這個女人倒反而可能是他百倍千倍中意的女人。因為這已經不再是某一種樂趣——這種樂趣由于習慣,也許由于尋樂對象的平庸而變得毫無價值——和別樣的樂趣,即誘人的、令人陶醉的樂趣之間的問題,而是這種誘人的,令人陶醉的樂趣與另一種更為強烈的東西,即對痛苦的憐憫之間的問題。

  我一面指望阿爾貝蒂娜今晚回到這里,一面忙不迭去做最緊迫的事,同時又用新的信念去醫治失掉與我共同生活至今的人引起的心靈創傷。我保存自身的本能反應無論多快,在聽到弗朗索瓦絲談及此事時,我仍然在瞬間感到孤立無援,而且我此刻知道阿爾貝蒂娜今晚即將返回也無濟于事,我在尚未告訴自己她將返回的那一刻感覺到的痛苦(就是剛聽到:“阿爾貝蒂娜小姐要回了她的箱子,阿爾貝蒂娜小姐走了”的那一刻)又自動在我心里復蘇了,痛苦的情狀和過去的相同,換句話說,就仿佛我對阿爾貝蒂娜即將返回還一無所知似的。她也的確應該回來,不過得由她自己主動回來。不管可能發生什么情況,讓她看出我在命人采取措施,在企求她回來,這都會事與愿違。的確,要放棄她,我再也沒有象放棄希爾貝特時那樣的力量了。我所希望的是結束這種肉體的痛楚,我那遠不如從前健康的心靈再也不能忍受這種痛楚了,這一點甚至比重見阿爾貝蒂娜更為重要。而且,無論是工作還是別的事情,由于我總是使自己習慣于不抱任何奢望,我變得更為軟弱了。不過這種痛楚劇烈的程度之所以使別種痛苦望塵莫及,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最重要的恐怕還不是因為我和德·蓋爾芒特夫人以及希爾貝特都沒有共同享受過肉體的快樂,而是因為我并沒有天天或時時刻刻見到她們,沒有可能因而也沒有這種需要,在我對她們的愛情里缺少“習慣”這個巨大的力量。我的心既已無力奢望什么,也不樂意忍受痛苦,它能夠覓得唯一可能的解決辦法也許只能是不惜代價讓阿爾貝蒂娜回家,既然如此,倘若昔日在處理和希爾貝特的關系時我沒有選擇與此相反的途徑(自愿放棄或逐漸忍受),我也許會認為這相反的途徑簡直就是小說里的解決辦法,在生活里這種辦法是不可能存在的。我從而明白這另外一種解決途徑也是可以接受的,而且可以被同一個人接受,因為現在的我幾乎還是過去的我。然而時光也起了作用,時光已經使我衰老,時光也曾促使阿爾貝蒂娜在我倆的共同生活中長久不懈地伴隨在我身邊。我雖然不愿意放棄她,我和希爾貝特相處時保留下來的起碼的自豪感卻促使我不愿因命人求阿爾貝蒂娜回來而成為令她嫌惡的玩物,我想讓她回來而又不顯出我一心盼她回來的樣子。于是我連忙起床省得浪費時間,但痛苦又使我停了下來:我這還是第一次在她離家之后起床呢。不過我還是得趕快穿上衣服以便去阿爾貝蒂娜住處的門房那里打聽消息。

  痛苦,是人承受精神打擊的延續,痛苦渴求著改變形式;人們總希重通過做計劃,打聽消息而使痛苦化為烏有;也愿意它生發出不計其數的變形,這比保持原封不動的痛苦要求的勇氣要少一些,帶著苦惱躺在床上,這床顯得好狹窄、好硬、好冷。我又站了起來,在屋里我每動一步都得無比小心,我坐下時總是設法避免看見阿爾貝蒂娜的椅子和那架自動牌鋼琴,她總是把她那雙金色的高跟拖鞋踏在鋼琴的踏板上,這是唯一的一件她用舊了的東西,她用過的東西仿佛全都想以我的回憶教給它們的特殊語言用不同的表達方式向我轉述,再一次向我通報她出走的消息。我不去看,卻看見了這些東西;我渾身無力,我跌坐在一把藍綢緞安樂椅上,一個鐘頭之前,就在這間臥室里,一縷陽光使周圍變得朦朧迷離,在半明半暗之中,椅子上淡淡的籃色曾使我沉入夢鄉,我當時那么熱切留戀的夢景此刻卻離我如此遙遠。唉!在這一剎那之前,一向只有阿爾貝蒂娜在我身邊時我才會坐在這里。所以我此刻再也不能留在這里了,我站了起來;這一來,每時每刻都有一個組成無數個微不足道的“我”中的成員還不知道阿爾貝蒂娜已經出走了,必須將這事通報他;必須——如果他們都是陌生人而又不具備我那種對痛苦的敏感、這種通報就不會那么殘酷——宣告這個不幸適才已降臨到所有這些人,所有這些還不知道此事的“我”頭上了;必須讓他們之中的每一個人都第一次聽到這幾個字:‘阿爾貝蒂娜要回了她的箱子”(我在巴爾貝克曾看見人們裝這些棺材形狀的箱子,這些箱子正好放在我母親的箱子旁邊),“阿爾貝蒂娜走了”。我有必要向每一個人通報我的悲傷,這種悲傷絕不是從那些令人沮喪的總的情況里任意得出的悲觀的結論,而是一種特殊印象的斷斷續續的不由自主的復蘇,這種印象自外而來而且不是由我們自己選擇的。在這些“我”中,有幾個我已經好長時間沒有見到了。例如(我沒有想到今天是我理發的日子),理發時的“我”。我早已把這個“我”置諸腦后了,這個“我”的到來引起了我一陣嗚咽,有如一個早已退休的仆人來到剛死去的主人的葬禮上。我隨耶猛然回想起,一星期以來,我有時突然驚恐萬狀,而我對自己卻不承認這種恐懼。每逢這樣的時刻,我又和自己爭辯說:“預先假設她會突然出走不是徒勞嗎!這是荒謬的。假如我把她托付給一個明白事理的聰明人(如果我的嫉妒心沒有妨礙我吐露真情,我也許真會這樣行動以求得心境的安寧),這個受托的人一定會說:‘您簡直發瘋了。這絕不可能。’(的確,我們之間從沒有發生過口角。)一個人出走總有他的動機。他會說出這個動機。他也會給你回答的權利。人不會象這樣走掉的。不,這是幼稚之舉。這才是獨一無二的荒謬絕倫的假設呢。”但是每天早上我打鈴時只要看見她還在那里,我卻會寬慰地嘆一口長氣。弗朗索瓦絲把阿爾貝蒂娜的信一交給我,我立即相信這一定是那件不可能的事,是她的出走,應該說幾天前我就察覺到這次出走了,盡管我有多種合乎邏輯的理由使自己感到放心。我一直在琢磨這件事,而且在絕望中幾乎有一種對先見之明的滿足,有如一個謀殺犯明知自己不可能被發現卻仍舊憂心忡忡,這時他突然在召見他的預審法官那里看見他的受害者的名字寫在案卷的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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