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夜就縮短了。按原來的時間推算,還沒有到早晨我的窗簾上面已經透進了乳色的亮光,而且時間越來越提前了。盡管阿爾貝蒂娜矢口否認自己過著囚徒的生活,但我卻有這種感覺。我之所以繼續讓她過這種生活,這僅僅是因為我每天都在想,第二天我肯定就可以起床出門,開始為遷居的事作些準備工作。我們要購置一處房產,在那里、阿爾貝蒂娜可以不用為我擔心,更加自由地過一種鄉村生活或海濱生活,劃船狩獵,由她高興。可是到了第二天,情況又發生了變化。阿爾貝蒂娜身上包蘊的昔日的時光,我有時喜歡,有時憎惡(換了是現今的時光,雙方出于利益、禮貌或者憐憫,都在用被我們奉為事實的謊言,努力在時間和我們之間編織一道幕簾)。我原來以為,我對這過去的某些時日是了解的。可是突然間它向我呈現出一個嶄新的面貌。她沒有設法向我掩蓋這種新的面貌,但跟以往出現在我眼前的面貌畢竟是截然不同的。我現在從她眼神背后看出的,不是以前那種善良的意圖;我突然間發現的,是至此我從未預料的一種欲望。我原以為阿爾貝蒂娜與我同心同德,其實她與我是離心離德的。譬如,安德烈七月份離開巴爾貝克的時候,阿爾貝蒂娜不久就要同她見面;但她只字不提,我估計,她甚至比她想象的還要早,就已重新見到了她。由于我在巴爾貝克產生了巨大的悲傷,九月十四日那天晚上她為我作出了犧牲,沒有留在巴爾貝克,當即隨我回了巴黎。十五日她到達巴黎以后,我就請求她去見安德烈,并問她:“她見到了您高興嗎?”眼下,邦當夫人給阿爾貝蒂娜帶來了一些東西,我注視了她片刻,對她說,阿爾貝蒂娜跟安德烈一起出去了:“她們到郊外去散步了。”“是的,”邦當夫人回答我說,“說到郊外,阿爾貝蒂娜不是個愛挑剔的人。譬如三年以前,她每天都免不了要去肖蒙崗。”我一聽到肖蒙崗這地名,忽然想起阿爾貝蒂娜對我說過,她從未去過那地方,我的呼吸都快停止了。事實是最狡猾的敵人,它往往向我們心臟防備薄弱的部位發動突擊。阿爾貝蒂娜對她姨母說,她每天都去肖蒙崗,是否是在對她姨母說謊,而此后對我說根本不認識那地方,是否又在對我說謊?“幸好,”邦當夫人補充道,“這可憐的安德烈不久就要動身去一個鄉村了,去真正的鄉村,她很需要,這對她的健康有好處,她臉色那么不好。今年整個夏天她都沒有呼吸到她所需要的空氣。想一想,她七月份離開巴爾貝克,本來以為九月份就能回來的,沒料到她的兄弟摔脫了膝蓋骨,結果就沒能回來。”如此看來,阿爾貝蒂娜是在巴爾貝克等她,她卻瞞了我!確實,建議我回去,這樣顯得比較客氣。莫非……“對,我記得阿爾貝蒂娜跟我談起過這事……(這不是真的)。那么這意外的事故,是什么時候發生的?對這一切,我腦子里有些糊涂了。”“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事發生的正是時候,因為遲了一天,別墅就開始租用了,那樣安德烈的祖母就要白白多付一個月的租金。他的腿是九月十四日摔壞的,安德烈十五日早晨趕緊發電,告訴阿爾貝蒂娜,說她不來了,阿爾貝蒂娜趕緊通知租房介紹所。拖一天的話,房租就要付到十月十五日了。”原來是阿爾貝蒂娜改變了主意。她對我說:“我們今晚就走吧,”她說這話,眼前其實已經出現了一個我不認識的套房,即安德烈祖母的套房。在巴爾貝克沒有見到那位女友,現在一回去就能見到了。這一切我原來都蒙在鼓里。
她提出要跟我一起回來。提出如此客氣的建議,與她前不久一味拒絕的態度相比,真是起了天大的變化。我曾經以為,她說話那么和藹客氣,說明她有了回心轉意。其實,這些話恰恰反映出我們不知不覺中情況已發生了突變。這種情況的突變,正是不愛我們的女人特有的復雜品行的全部秘密所在。這種女人顯得十分固執,對第二天的約會一口拒絕,說是她們疲倦了,再加上她們的祖父會強行留她們在家吃飯的。“那您可以吃完飯再來嘛,”我們堅持說。“他會把我留到很晚的,還會一直把我送到家里。”說到底,她們純粹是已經跟喜歡的人訂好了約會。不想某君臨時改說有要事纏身,不能赴約。于是她們便來對我們說,怠慢了我們,她們感到非常遺憾,現在她們已設法打發了祖父,可以跟我們呆在一起了,哪怕天塌地崩也不離開我們。離開巴爾貝克那天,阿爾貝蒂娜就對我使用過這套語言,對那套言辭我大概還有鑒別能力,當然要闡釋這套語言,僅僅有鑒別能力還不夠,還需要回顧一下阿爾貝蒂娜性格上的兩大特點。
阿爾貝蒂娜的兩大性格特點此刻浮上了我的心靈。我們在記憶中找到的東西是形形色色,紛繁復雜的。記憶就如藥房和化學實驗室,有時候我們僥幸將手放入一瓶鎮靜藥水中,有時無意中放入了危險的有毒藥水。因此,阿爾貝蒂娜的性格特點,一個對我起到了安慰的作用,另一個卻使我沮喪不堪。阿爾貝蒂娜的第一個特點,是她做一件事情,習慣于要一舉多得,讓多人受益,使多人快活;這是阿爾貝蒂娜的典型特征。她要回巴黎(安德烈不回巴爾貝克,這件事雖然使她感到難受,但這并不意味她缺了安德烈就活不下去)。她要借這趟旅行的機會,設法使她真心相愛的兩個人都受感動,這就完全是她的性格所決定的。她一方面使我相信,這次旅行是為了不撇下我一個人,她這是出于對我的忠誠,不愿讓我痛苦。另一方面,她又讓安德烈深信,她本來在巴爾貝克多留一段時間,純粹是為了能夠見到她,現在既然來不了巴爾貝克,她在那兒多呆一分鐘也毫無意義了,所以當機立斷就趕回巴黎去見她。事實確實如此,阿爾貝蒂娜要跟我一起動身回巴黎,她是在我惆悵不堪,表示要回巴黎的愿望以后,同時是在收到安德烈的電報以后,才作出這一決定的。安德烈和我,我們倆人互不通氣,她不知道我憂心如焚,我也不知道她發了電報。阿爾貝蒂娜的決定之突然,以至于安德烈和我都自然而然地以為,阿爾貝蒂娜的動身是出于我們倆各自有數的原因,而且動身這一結果離著原因又是只差幾個小時,因此多么出人意料,喜出望外。所以,我一直到現在都可以認為,陪我同行這就是阿爾貝蒂娜的真實動機,但她一箭雙雕,又向安德烈討了頭功,使她感激不盡。不幸的是,我隨即又想起了阿爾貝蒂娜的另一個性格特點,那就是她一經快樂的誘惑,任何力量也阻擋不住她。我記憶猶新,她決定跟我一起起程,就立刻急于要去趕火車,當時神父想挽留我們一會兒,她就怕神父誤了我們的火車,使勁地催促。坐上小火車以后,康布梅爾先生問我們,是否能夠推遲一星期動身,她暗中向我聳肩,致使我深為感動。原來,她如此坐立不安、急于動身,就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那間空閑套房。那套房間我見過一次,它是安德烈祖母的財產,富麗堂皇;正午有一個老仆人看著,空曠、幽靜,陽光猶如一層薄紗覆蓋在沙發和臥室的椅子上。阿爾貝蒂娜和安德烈就囑咐門衛,她們在臥室休息,別讓任何人前來打擾;門衛或是天真無邪,或是狼狽為奸,總是唯命是從。現在這套房間時刻都在我眼前搖晃。它空關著,每當阿爾貝蒂娜心情煩躁,神情嚴肅,她便去那兒跟她女友會面。她的女友無疑比她先到一步,因為她要空閑得多。在此以前,我從未想到過這套房間,可是現在對于我來說,它帶著一個可惡女人的影子。人類生活的秘密和大自然的秘密是相同的。每一次科學的發現對秘密的疆域只能是一次推移,而不是消除。一個嫉妒者把心愛的女子千萬個小樂趣給剝奪了,自然是要把她激怒的。盡管嫉妒者有時才智超人,富有洞察力,又靠第三者提供最佳消息,但是那些樂趣已經成了女子生活的實質,所以她必將其深藏在他意想不到的地方,使他無處尋覓。歸根結底,安德烈至少要走了。但是我不愿意因為我上了阿爾貝蒂娜和安德烈的當,因此受阿爾貝蒂娜的蔑視,有朝一日我會對她把話挑明,讓她明白,她盡管可以把什么事情都瞞著我,但有些事我是了如指掌的。這樣,我也許可以逼她說出些實話來。但是,我現在還不愿意把這件事兜出來。首先,她姨媽來訪才不久,她一猜就能猜到,我的消息是從什么地方來的,她會斷了我的這條消息源,而對沒有來源的消息又毫無畏懼,其次,因為我還沒有完全把握,愿留阿爾貝蒂娜多久就留多久,我不愿意冒險,過多地引她發怒,其后果只能促使她希望更早地離開我。如果我根據她的話語——她對我的計劃總是表示贊成,表示十分喜歡這種生活,囚禁生活對她來說只剝奪了微乎其微的東西——來作推理,按此去尋找事實真相和預測未來,我可以毫不懷疑,她會永遠地留在我的身邊。為此,我甚至還感到十分為難。我感到,有許多生活天地我都還未體驗過,而且再也體驗不到了。因為我的生活已經作了交換,只能跟這么一個已毫無新鮮之處的女人一起生活,害得我現在連威尼斯也去不了,因為一到那里,我睡下以后心靈就會不得安寧,害怕她會被船夫、旅館伙計和威尼斯姑娘勾引去。我這些想法也許不錯。但是,如果我根據另一種假設,即不是根據阿爾貝蒂娜的話語,而是根據她的沉默和目光、她的汗顏和賭氣、甚至于根據她的動怒——我可以毫不費力地告訴她,她只是在發無名之火,我只是置若罔聞而已——來進行一番相反的推理,那么我的想法是,這種生活在她是無法忍受的;她所喜愛的東西,每時每刻都受到剝奪,這樣,她注定有朝一日要離我而去。如果她真要決定離開我,那我的唯一希望就是,能夠選擇一個有利時機讓她走,也就是說,她走的時候,我已經不再太感痛苦,她走的那個季節也應當是我想象不出她能到什么地方去尋歡作樂,譬如,她不可能到阿姆斯特丹、安德烈家或凡德伊小姐家去。當然幾個月以后,她還是見到了凡德伊小姐。可是,從此到幾個月以后,我的心情會平靜下來,對這一切會變得無動于衷。前后相距幾個小時,阿爾貝蒂娜從決定不想離開巴爾貝克一變為決定立即離開,我發現了個中的原因,內心留下了小小的創傷。要想達到心緒平靜,無動于衷的那一天,必須等到這創傷愈合以后才行。如果從此我不再受到什么新的打擊,那么病癥就會逐漸減輕,直至完全消失。現在已經可以看出,分手雖然不是迫在眉睫,但已是勢在必行的事情。但是,由于我目前病癥還未減退,現在就實行分手,必定要增加痛苦和困難,所以還是以“冷處理”為上策。時機的選擇要由我來作主。如果在我決定分手之前,她搶先一步,宣布說她厭透了這一生活,一定要走,屆時仍然來得及考慮如何擊倒她。我可以給她更多的自由,向她許愿,保證讓她立即得到她企盼已久的樂趣;如果只能靠打動她的心來獲得援救,我還可以向她吐露我的內心惆悵。所以關于這一點,我心底泰然。其實在這一點上,我自己也常常缺乏邏輯,跟她說話,告訴她我的想法,從來不加注意,前后發生矛盾。基于這一假設,我猜想牽涉到分手的事情,她肯定會早早地提出她的理由來。這樣我可以從容地駁回她的理由,說服她。
我感到,我跟阿爾貝蒂娜的生活,不嫉妒則是無聊,一嫉妒便是痛苦;即便是有幸福,也是不得長久。那天晚上,在德·康希梅爾夫人來訪以后,盡管我們倆人心情都十分愉快,但我仍憑著巴爾貝克時的明智,決意離開她,因為我很清楚,發展下去,對我并不會有什么好處。只是我到現在都仍這么想象,我對她的思念將是我倆分別時刻所留下來的一個顫音;一個加了持續音的顫音。因此,我愿意選擇一個甜蜜溫柔的時刻,以后好讓我內心繼續震顫著這美好的時刻。不應該挑剔,左盼右顧,應該要有明智。可是既然已經等了那么久,與其說眼看她象我從前一樣,媽媽未再吻道晚安或者到火車站給我送別,我就一氣之下走開,還不如耐心地再等幾天,一直到出現一個可以接受的時刻,不然那就太沒有理智了。我不顧一切,對她百獻殷勤。買福迪尼長裙的事情,我們終于共同商定,還是用金藍面料、玫瑰襯里訂制一件,現在剛剛做好。我一共預購了五件,很遺憾,她都沒要,單單喜歡那一件。春天來臨,她姨媽對我說的話過了兩個月,有一天晚上,我終于忍不住發了火。那天晚上,她就是穿著那件福迪尼長裙。裙子使我想到威尼斯,更使我想到我為她作出的犧牲,然而她卻沒有絲毫感激之情。我雖然從未見過威尼斯,但是自從我孩提時要去那兒度復活節假,甚至更早一些,自從在貢布雷時斯萬送給我提香的版畫和基多的攝影以后,我對威尼斯就一直日夜向往。阿爾貝蒂娜那晚穿上那件福迪尼長裙,就仿佛是那誘人的、卻又隱而不見的威尼斯幽靈出現了。她渾身披滿了阿拉伯首飾,使人想起威尼斯城,想起猶如蘇丹臉上綴滿珠寶的面紗和金碧輝煌的威尼斯宮殿,想起安布羅瓦茲圖書館的精裝圖書,想起雕刻著東方鳥的石柱;這些象征著生死輪回的東方鳥,在綢光之中相互映輝,閃爍出深藍的顏色,然而隨著我目光的移動,深藍色又變化為柔和的金色。這色彩的瞬息變化,猶如坐在威尼斯尖舟上,隨看小船輕輕的劃移,湛藍的大運河瞬時會泛出火焰焰的金光一樣。更別提那兩袖里襯的櫻紅,那更是典型的威尼斯色調,也就是通常所謂的提耶波羅玫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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