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德伊的樂句使我想起了另外一個小樂句。我對阿爾貝蒂娜說,另外那個小樂句曾經仿佛是斯萬和奧黛特兩人愛情的圣歌。“我說的就是希爾貝特的父母。我想您一定認識希爾貝特。您告訴過我,她這人品行不端。難道她沒有設法同您有點什么關系嗎?她倒跟我說起過您。”“是的,有時候碰上天氣不好,她父母就派車子到學校來接她。我想,有過一次她帶我一起回去,還吻了我。”她隔了一會兒笑著說,仿佛這番秘密說出來十分有趣。“她有一次突然間問我是不是喜歡女人,”(如果她認為自己至多只能大致回憶起希爾貝特曾經用車帶過她,她怎么又能那么準確無誤地說出希爾貝特曾經向她提過這個蹊蹺的問題?)“我不知道當時為什么突然想要騙騙她,我便回答她說,喜歡。”(阿爾貝蒂娜似乎擔心希爾貝特已把這件事情告訴了我,不希望讓我發現她是在撒謊。)“可是我們什么也沒有干。”(她們互相交換了內心秘密,而且照阿爾貝蒂娜自己的話說,在此之前,她們還接了吻,但又說她們什么也沒干,這不免有些奇怪)“她就這樣用車帶過我四五次,也許更多,不過,僅此而已。”我不再提什么問題,我心里很難受,但我盡力克制自己,以表示自己對這一切毫不在乎,泰然處之。我重又回到托馬斯·哈代筆下石匠的問題上。“您肯定還記得《無名的裘德》吧,在《心愛的人兒》中也有描寫,父親從島上采了石頭,用船遠回,堆放在兒子的工作室里,那些石頭就變成了雕像;在《一雙湛藍的秋波》中,墳墓的排列是互相對稱的,船舶的線條也是對稱的,兩個情人和女死者處在兩個毗鄰的車廂里。《心愛的人兒》描寫的是一個男人愛三個女人,《一雙湛藍的秋波》描寫的是一個女人愛三個男人。這些小說都是相互呼應,疊床架屋,猶如島上石屋一樣,垂直向上,層層相疊。靠這么一分鐘的時間,跟您談論偉大的作家,我實在無能為力,但您在斯丹達的作品中就可以看到,地勢的高度,跟內心活動就有緊密的聯系:于連·索雷爾是被囚禁在一個高地上;法布里斯被關閉在一座塔樓頂端;布拉內斯教士在鐘樓上研究星相,法布里斯在鐘樓上眺望美麗的景色。您說您看到過弗美爾的一些畫,您一定發現,這些畫只不過是同一個世界的不同斷面。
不管這一美感世界得到如何的創造,那始終是同一張桌子,同一塊地毯和同一個女子。如果我們只是注意色彩的特殊效果,而不善于從主題上將這美感世界聯系起來,那么這個美感世界對當今時代就是一個謎,任何東西都與之毫不相象,任何東西都無法對它作出解釋。這種新的美感,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所有作品里都具同一的特征: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女子(跟倫勃朗筆下的女子特征一樣明顯)表情神秘莫測,可愛的美貌會風云突變,和藹善良會驟然變成兇惡猙獰(盡管實質上她仍是一個好人)。但干變萬化,他塑造的總是同一種女子。娜斯塔西婭·菲里帕夫娜先寫信給阿格拉耶說,她喜歡她,繼而又說十分恨她。在一次與此完全相同——另一次娜斯塔西婭·菲里帕夫娜辱罵笳納父母與此也完全相同——的造訪中,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雖然曾經覺得格魯申卡非常兇惡,但格魯申卡在卡捷琳娜家里卻非常客氣。可是格魯申卡突然開口辱罵卡捷琳娜,露出一副兇狠的神態(盡管格魯申卡心底仍然十分善良)。
其實這些女子都有異曲同工之處。格魯申卡也好,娜斯塔西婭也罷,她們的形象不僅跟卡帕契奧畫中的宮女一樣,而且跟倫勃朗畫中的貝特薩貝一樣,具有神秘莫測的特征。請注意,那陰陽兩變、得意揚揚的臉,使女子顯示出完全異于天性的樣子(“你不是這樣的,”拜訪笳納父母的時候,梅思金對娜斯塔西婭說;拜訪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時候,阿遼沙也可以對格魯申卡這么說),對此陀思妥耶夫斯基倒是無意寫來的。相反,當他刻意追求“畫面效果”的時候,獲得的卻總是愚蠢的效果,描繪出來的畫面至多只抵得上孟卡奇畫中某時某刻的死囚或某時某刻的圣母一類的水平。但我們再回過來看陀思妥耶夫斯基創造的新的美感世界,它跟弗美爾的畫一樣,這里不僅有靈魂的塑造,而且有衣著和地點色彩的描繪。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里不僅對人物精心刻畫,而且對人物的住宅也作了濃墨渲染。《罪與罰》中的看門人以及那兇殺之屋,《白癡》中羅果靜殺死娜斯塔西婭·菲里帕夫娜的那寬高陰暗的兇殺之屋,兩者的描寫難道不一樣妙不可言嗎?這嶄新的、可怕的住所美,這一嶄新的,混合的女客美,這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獨創的世界。批評界將他與果戈里或和保爾·德·戈克作比較,這是毫無意義的,因為這種比較根本無法揭示這各人所有的秘密美感。另外,我這里對你談到的是,兩部小說會出現同一種場景。如果一部小說篇幅很長,那末在同一部小說里,就會反復出現同一場景和同一些人物。我可以舉《戰爭與和平》為例,很容易地向你說明這一點。有些車子里的場景……”“我不想打斷您,不過既然您剛說完陀思妥耶夫斯基,我是怕過后忘了。我的小寶貝,不知哪一天您對我說過:‘這就好比塞維尼夫人也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風格。’我向您承認,我沒有理解您這句話的含義。在我眼里,兩位作者是那么的不同。”“我的小姑娘,過來,讓我親親您,感謝您把我的話記得那么清楚,您過一會兒再過去彈鋼琴。我承認,我說那番話是相當愚蠢的。不過我說那番話有兩個原因。第一個原因十分特殊。塞維尼夫人有時和埃爾斯蒂爾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樣,陳述事情不是遵照邏輯順序,即先說原因,后說結果,她是先交待結果,致使我們得到的是強烈的幻覺。陀思妥耶夫斯基表現人物就是如此。埃爾斯蒂爾表現海水,效果就如大海倒懸于天空一般;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人物也具有強烈的欺騙性。我們起初讀到的是個老奸巨猾的人物,后來才發現,那其實是個杰出的好人,或者恰恰相反,結果個個大為驚奇。”“這您說得對。不過能不能舉一個塞維尼夫人的例子。”“我承認,”我笑著回答她道,“塞維尼夫人的例子有些牽強附會。不過我能找到例子。”
“不過,陀思妥耶夫斯基平生殺過人嗎?我讀過他的小說,全都可以取名為兇殺始末。兇殺在他的頭腦里是個頑念,他反復寫這題目,似乎有些不正常。”“我的小阿爾貝蒂娜,我不這么認為。我不太了解他的生平,但可以肯定,他跟眾人一樣,用不同形式,也許還用法律禁止的形式,犯過原罪。從這個意義上說,他和自己筆下的人物一樣,大概有些罪過,不過那些人物也不是十惡不赦的,在判決的時候都得到了減刑。再說作者本人不一定有罪。我不是小說家,但我認為,藝術創造者確實受某些生活形式的吸引,力圖表現它們,但他未必身體力行。如果按原先商定,您跟我一起去凡爾賽宮的話,我就給您看一幅肖德洛·德·拉克洛的肖像,他是一個典型的仁人君子,公認的最佳丈夫,但他卻寫了一本誨淫誨盜的書。他的肖像對面,是讓莉絲夫人的肖像,她寫過充滿倫理道德的寓言故事,但是欺騙了奧爾良公爵夫人還不夠,還要把她的孩子也拐走,以此來折磨她。當然我必須承認,陀思妥耶夫斯基對謀殺問題的關注是極其特殊的,這使我對他感到相當陌生。我聽波德萊爾寫道:
如果匕首、毒藥、放火以及強奸……
那是由于我們的心,唉,不夠大膽。
我已經目瞪口呆,不過我至少可以相信,波德萊爾說的不是真話。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他的這一切我覺得離我無限的遙遠,除非我對自身的有些東西自己也不知道,因為我們的自我認識都是逐漸完成的。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里,我發現確實有幾口深不可測的井,但是,那幾口井都是打在人類靈魂的幾個孤立的點上。他畢竟是一個偉大的藝術創造者。首先,他描繪的世界,完全象是他獨創的。那些反復出現的小旦,如列別捷夫、克拉馬卓夫、伊夫爾金、謝格列夫,這一系列人物是多么令人難以置信,這蕓蕓眾生比起倫勃朗《夜巡》中的人物還要怪誕奇異。然而,這蕓蕓眾生雖說怪誕,形式卻沒有什么特殊,他們也需要借助燈光和服裝,說到底他們也十分平常。總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物,深刻獨特之中充滿了真實。這些小丑,猶如古代喜劇中的有些人物,扮演著一種瀕臨絕跡的角色,但是他們卻極其真實地反映了人類靈魂的某些側面。可是,有人在評論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時候,筆調之嚴肅莊重,不能不令我咋舌。不知您注意到了沒有,自尊心和傲慢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人物的身上起著重要的作用?對作者來說,愛情和深仇大恨,善良和背信棄義,靦腆和傲慢不遜,這些都不過是同一本性的兩種表現。由于自尊心和傲慢,阿格拉耶、娜斯塔西婭、被米基亞扯胡須的老中校以及跟阿遼沙是敵人兼朋友的克拉索特金等等人物,都未能‘如實’表現出各自的本質;還有其他許多人物也是如此。我對他的作品知之甚少。卡拉馬卓夫的父親致使可憐的白癡女人懷了孕。他的罪過猶如一個神秘莫測的動物性行動,它致使做母親的,并不知道自己已經成為命運之神復仇的工具,暗中聽從母親的本能,懷著對施奸者的怨恨和肉體承認這雙重感情,到卡拉馬卓夫家去分娩。這難道不是一個無愧于古老藝術中那純樸動人的雕塑主題嗎?這段情節猶如奧維耶多教堂雕塑上的女人形象,神秘偉大,令人肅穆。這是第一段情節,與之呼應的是第二段情節。二十余年以后,卡拉馬卓夫父親被白癡女人所生的那個兒子斯麥爾傳科夫殺害,致使卡拉馬卓夫一家名聲掃地。但是接踵發生的一幕,跟白癡女人在卡拉馬卓夫父親花園里分娩一節一樣,具有雕塑般神秘莫測的色彩,同樣具有模糊的自然美。結果斯麥爾傳科夫自縊身亡,至此他的罪行宣告徹底完成。我剛才要談托爾斯泰,其實,不象您認為的那樣,談托爾斯泰就拋開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其實,托爾斯泰對陀思妥耶夫斯基有很多模仿。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里,有許多內容十分濃縮,是一種低聲的埋怨,到了托爾斯泰的筆下,這些內容成了綻開的笑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有一種原始派作品的陰沉格調,后繼的弟子驅散了云霧,帶來了陽光。”“我的小寶貝。您這么懶惰真讓人討厭。您瞧,您對文學的見解不是比別人塞給我們的方法有意思多了嘛。別人教我們做《愛絲苔爾》的作業,開頭總是一句老套:‘先生’曾記否,”她笑著對我說。她這并不是在譏諷她的老師或者在自嘲自諷,而是因為她在自己的記憶里,在我們共同的記憶里,尋找到一件已經略已久遠的往事,因此感到十分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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