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服飾打扮方面,眼下最使她傾心的,是福迪尼的一切制品。福迪尼設計的裙衣,我見德·蓋爾芒特夫人穿過一次。埃爾斯蒂爾跟我們談起過,卡帕契奧和提香時代的人衣著是如何精美絕倫,那時他就曾向我們預告,有一種款式不久就將問世,他指的就是這種裙衣。這種裙衣從灰燼中獲得新生,卓越多姿;猶如圣-馬可教堂的拱門上寫著的一樣,猶如拜占庭式的大理石和碧玉柱頭上刻著的、那同時象征著死亡和復活的壺罐汲水鳥所宣布的一樣,一切都將卷土重來。剛有人穿上這種裙衣,阿爾貝蒂娜就想起埃爾斯蒂爾的預言,立刻動了心,要去選購。這種裙衣畢竟不屬于地道的古式裙衣,今天的女子穿在身上戲裝的感覺太重,還不如作為收藏品保存起來更為漂亮(我也在為阿爾貝蒂娜收集此類東西);但它卻又缺乏仿古服裝那種素淡的氣質。這種裙衣很象塞爾、巴克斯特和伯怒瓦所繪制的布景;時下他們在俄羅斯芭蕾中,借助富有個性和特性的藝術作品,來展現最令人喜愛的各時代藝術風姿。福迪尼的裙衣就是如此,它忠實于古風古貌,但又富有堅定的個性;它婉如布景,但又比布景更富有表現力,因為布景畢竟還需要依靠現象;威尼斯女子穿著福迪尼裙衣,威尼斯的東方氣息頓然而生,它勝于圣-馬可教堂內圣人遺骸盒中的圣骨,能顯示太陽的異彩及其頭帕似的光暈,能給威尼斯增添光怪陸離、神秘閃爍的色韻。那個時代的一切都已消泯,但是燦爛的景色和灰暗的生活交相輝映,督治夫人的衣著時隱時現;那個時代正在復蘇,歷歷再現。關于這方面的問題,我曾有一兩次想啟齒請教蓋爾芒特夫人,可是公爵夫人不喜歡戲裝式的服飾,她向來只穿飾有鉆石的黑天鵝絨,才略感雍容華貴。所以關于福迪尼一類的裙衣,她的指教未必實用。況且,我還有一些顧忌,我這么前去請她指點,她會不會覺得,我臨時需要她了才想到去見她。很久以來,她每周要邀請我,但好幾次我都回絕了。如此頻繁的邀請,并不只有她一個人。其他不少女子和她一樣,對我也都非常客氣。我閉門謝客,足不出戶,肯定十倍地增加了她們的殷勤好客,社交生活只是愛情生活的微弱折射,如要別人央求見您,最妙的辦法莫過于閉門謝客。如果男士處心積慮,將自己引以為豪的優尊一展無余,并且勤換衣著,修飾儀表,以此來取悅于一個女子,他唯一能博得的便是那女子的不屑一顧。可是,如果他欺騙女子,盡管他在她眼里不修邊幅,缺乏取悅女子的手段,他卻能永遠地拴住她。同樣,如果有哪位人士覺得社交界對他有所冷落,那我不會勸他多去主動登門造訪,多注意衣著服飾,出門要備更加豪華的車馬隨從;我要勸他謝絕一切邀請,蟄居臥室,不見一人,屆時他的門前反而會排成長龍。我也許對他不加一句勸告,因為要保證別人來主動追求你,就如同保證別人來主動愛你一樣,只有當你不是刻意追求這一目的,而是無意之中采用了這個方法的時候,這個方法才會靈驗。譬如,你一直閉門不出,是因為你身染重疴、或者是僅僅覺得自己身患疾病,或者把一個情婦關在家里,情愿守著情婦,也不愿意前去上流社會(或者三個原因同時并存),上流社會并不知道有這樣一個女子存在,而僅僅以為是你自己不愿出入社交場合,就憑這一條,你就勝過了自己投上門去的人,上流社會就有充分的理由喜歡你,并對你依依不舍。
“說到臥室,我們應該趕緊辦一下您的福迪尼睡裙的事,”我對阿爾貝蒂娜說。她對這些睡裙向往已久,她會跟我前去仔細地進行挑選。她不僅在衣柜里,而且在想象中已為這些睡裙騰好了空位。在決定選購以前,她一定會在眾多的款式中了解每一個細節。阿爾貝蒂娜畢竟還不是柜中衣裙過剩、對此不屑一顧的奢華女子,購買睡裙的事畢竟不會使她無動于衷。但是,盡管她含著微笑,向我致謝說:“您真好,”我仍發覺,她神情十分憔悴,甚至十分憂傷。
有幾次,她所盼望的裙衣還未完工,我就租幾件裙衣,先給她穿上,或者直接買了裙料來,替她披在身上。她在臥室里走來走去,頗象一位督察夫人和模特兒,氣度非凡,雍榮華貴。不過我一看到這些睡裙,就想起威尼斯,于是我關在巴黎的處境越發令我難受。但是相比之下,阿爾貝蒂娜似乎更象一名囚女。這件事說起來也十分奇特,使人脫胎換骨的命運之神仿佛穿越了監獄的高墻,從本質上改變了阿爾貝蒂娜,把她從一個巴爾貝克的小姑娘變成了一個既令人討厭,又溫柔順從的囚女。是的,監獄的厚墻未能阻擋命運女神的影響。甚至也許還是監獄厚墻本身產生了這種影響。阿爾貝蒂娜已經起了很大的變化,她已不象在巴爾貝克那樣。動輒騎車逃跑,溜得無影無蹤,到一處處小海灘去,跟女朋友們一起過夜;再加上她經常撒謊,就使她更加難以捉摸?,F在她在我家里,獨自一人,唯命是從,與巴爾貝克時相比,她已判若兩人。那時候,即便我在海灘上找到了她,她也是出言謹慎,閃爍其辭。她詭計多端,巧妙地掩飾了眾多的約會,這些約會越叫人痛苦,越叫人對她喜歡。從她對人的冷漠以及她那平淡的回答中,我們可以感覺到她前一天或后一天都排滿了約會,這些約會充滿了對我的輕蔑和狡詐。現在海風不再鼓起她的衣服,我剪斷了她的飛翼,她已不再是個勝利女神,而成了一個我難以忍受,很想擺脫的奴隸。
為了改變我的思緒,我沒有請阿爾貝蒂娜跟我一起玩撲克或跳棋,而是請她來為我彈幾段音樂,我躺在床上。她向房間盡頭走去,走到夾在書柜兩個撐架之間的鋼琴前坐下。她選的曲子或是全新的、或是她從未替我彈奏過的,或者就是只彈奏過一兩次的(應我的請求,她經常彈凡德伊的作品選段。自從我發現阿爾貝蒂娜根本不要求再見到凡德伊小姐及其女友,甚至在我們制定的度假計劃時還說貢布雷離蒙舒凡過近,主動提出要避開貢布雷,我就可以不受痛苦地欣賞凡德伊的作品了)。她對我開始有所了解,知道我喜歡挑選對自己來說尚處在黑暗之中的音樂,我能夠隨著連續的演奏,用漸增的、可惜歪曲原物特性的智力外光,將那起初掩埋在迷霧之中的巍巍音樂之樓照亮,將那支離破碎、斷斷續續的輪廓重新連為一體。阿爾貝蒂娜知道,而且我相信她也明白,最初幾次我為這一團未成形狀的云霧進行加工塑造,我的心靈是何等欣慰。她彈奏的時候,那濃密的頭發形如心臟,光如蛋殼,兩旁順貼著耳朵,與委拉斯蓋茲畫中公主頭上的發結頗為相似。音樂天使的音量是由多重行程構成的——從我心中對他的不同回憶點到不同的符號,從視覺到幫助我深入到他內心存在去的我自身最深刻的內心感覺,同樣,阿爾貝蒂娜所彈奏的音樂也有一個音量,這是由樂句不同的可見性所構成的;我的樂句里投入的智慧之光有多有少,因此那些幾近全部淹沒在迷霧之中的音樂之樓的輪廓連接起來的程度也有所不同。阿爾貝蒂娜知道,她向我推薦半明半暗和混沌無形的東西,讓我的思想對它們進行塑造,我十分高興。她猜到,一段音樂彈奏到第三第四遍,我的智慧便對各個部分有所企及,將各個部分置于同一視線。對這些部分,我已沒有任何活動需要開展,只需將它們展開,并固定在同一個面上即可。然而,阿爾貝蒂娜并不急于改奏一段新的曲子。盡管她未必覺察得出我內心所展開的工作,但她清楚,每當我的智力工作驅散一部作品的神秘,完成了其艱苦的任務以后,作為補償,它很少沒有獲得這樣或那樣有益的反省,及至哪一天阿爾貝蒂娜說:“這簡樂譜我們要交給弗朗索瓦絲,叫她替我們去換一個了,”對我來說,這經常意味著世界上少了一段樂曲,但多了一個真理。
我非常清楚地意識到,阿爾貝蒂娜絲毫沒有要求重見凡德伊小姐及其女友,而且在我們一起制訂的所有度假計劃中,由于貢布雷離蒙舒凡太近,她主動提出避開貢布雷。即然如此,我再對她們表示嫉妒,就不免有些荒唐可笑了。所以我經常請阿爾貝蒂娜為我彈奏凡德伊的音樂,心里不再產生痛苦。只有一次,凡德伊的音樂成了產生我嫉妒之心的間接原因。阿爾貝蒂娜知道我在維爾迪蘭家聽過莫雷爾演奏凡德伊的作品。有一天晚上,她跟我談起莫雷爾,向我表示要去聽他演奏,并十分希望跟他認識。在此以前兩天,我正好聽說萊婭給莫雷爾寫了一封信,無意中被德·夏呂斯先生截得。我便懷疑,是不是萊婭對阿爾貝蒂娜談起了莫雷爾。“骯臟的女人”、“淫邪的女人”的話不由浮上我的心頭,使我惡心。這樣,凡德伊的音樂與萊婭——而不是與凡德伊小姐及其女友——痛苦地聯系在一起了。只有當萊婭所引起的痛苦消減了,我才可能沒有痛苦地聽凡德伊的音樂。一個痛苦治好了我,阻止了其它痛苦產生的可能性,在維爾迪蘭夫人家里聽到的音樂,當時聽起來,有些樂句只是一些渾然模糊的幼體,很難分辨清楚,現在這些樂句卻變成了雄偉輝煌的大殿;有些樂句當時我難以認清,認清了也覺得十分丑陋,現在卻變成了女友。我萬萬沒有想到,這些樂句會象有些人一樣,初看十分令人討厭,但一旦被我們所了解,就立刻變成了我們現在所發現的樣子。兩個狀態之間,發生了一個真正的嬗變。另有一種情況,有些樂句本來十分清晰,我當時聽不出來,現在聽起來卻一清二楚,聽得出它們與其他作品的聯系。譬如,在維爾迪蘭夫人家里聽到的七重奏中,有一句管風琴宗教變奏樂句,當時就未曾引起我的注意,然而,這句樂句猶如從天堂神宇拾級而下的圣女,來到音樂家熟悉的仙女中間,與她們融為一體。此外,我曾經覺得有些表現正午鐘聲歡騰快樂氣氛的樂句,缺乏悅耳的音調,節奏過于機械,現在卻成了我最喜歡的樂句。這不是因為我習慣了它的丑陋,就是因為我發現了它的美麗。我們對任何杰作,起初感到失望,后來作出相反的反映,究其原因,是因為起初的感受在弱化,或者因為我們為發掘真理作出了努力。這是適用于一切重要問題——藝術現實的問題、現實的問題以及靈魂永恒的問題——的兩種假設。這兩種假設,必須選擇其一。就凡德伊的音樂而言,時刻都需要作這種選擇,而且選擇的表現形式是多種多樣的。譬如,我之所以認為凡德伊的音樂是比任何名書更為真實的東西,我不時想,其原因就在于我們對生活的感受不是以思想的形式出現的。我們是靠文學轉譯,即精神轉譯才使人們對我們的生活感受產生意識,分析闡釋的。但是文學轉譯還不能象音樂那樣,對生活的感受進行重新組織,音樂似乎就是跟隨我們變化、再現我們內心感受的最高音符,是賦予我們特殊陶醉的聲音;有時候我們就處在這種特殊陶醉之中。當我們說:“天氣多好!陽光多么明媚”時,這種陶醉,旁邊的人是絕對無法共享的。同一個太陽,同一種天氣,在人們的心里激起的震顫是完全不同的。凡德伊的音樂中就有這樣一些景象,這些景象是完全無以言傳的,我們也無法凝視靜觀。我們在入睡的時候會受到這些奇觀妙景的撫摸,但就在這個時刻,理智已經拋棄了我們,我們的眼睛已經閉上,還未及認識這不可言喻和不可視見的東西,我們已經進入了睡鄉。我覺得,當我沉浸于藝術就是真實這一假設時,音樂所能提供的,不僅是晴朗之日或鴉片之夜所能激發的那種純粹的神經快悅,而是一種更加真實、更加豐富的陶醉。我的感覺至少如此。一件雕塑、一段樂曲,它們之能夠激起高尚、純潔、真實的感情,不可能沒有任何精神現實為依據,否則生活就是毫無意義的。因此,任何東西都比不上凡德伊一個漂亮的樂句,都比不上它那樣,能充分表現我生活中時而感到的那種特殊快悅,也就是我面對馬丹維爾鐘樓、面對巴爾貝克路邊樹木,或者簡單地說,本書開卷談到的品茶時所感到的那種特殊快悅。凡德伊的創作就猶如這一杯茶,他從音樂世界為我們送來了光怪陸離的感覺。明亮的喧嘩、沸騰的色彩在我的想象前歡快的舞動著,揮動著——但速度之快,我的想象根本無法抓住——散發老鸛草芬芳的綾羅綢緞。雖然這種模糊不清的感覺在回憶中是不能深化的,但是時間場合特征能夠告訴我們,為什么某種味覺會使我們回憶起光的感覺;根據時間場合特征,模糊的感覺至少可以得到澄清。然而,凡德伊作品引起的模糊感覺并非來自一種回憶,而是來自一種感受(如對馬丹維爾鐘樓的感受)。因此,從他音樂散發的老鸛草芬芳中,應該尋找的不是物質的原因,而是深層的原因。應該發現,這是世人不知的,五彩繽紛的歡慶(他的作品似乎就是這種歡慶的片斷,是露出鮮紅截面的片斷),是他“聽到”世界以后,把世界拋出體外的方式。任何音樂家都未向我們展示過這一獨特世界,其特性鮮為人知。我對阿爾貝蒂娜說,最能證實真正天才的,正是這一世界的特性,而根本不是作品的本身?!半y道文學也是如此嗎?”阿爾貝蒂娜問我?!拔膶W也是如此。”我反復回味著凡德伊作品單調重復的特點,向阿爾貝蒂娜解釋說,大凡偉大的文學家,向來都是靠同一部作品震驚世界,確切地說,他們通過社會各界向世界折射出的是同一種美感。“我的小乖乖,如果時間不是那么晚了,”我對她說,“我可以拿您在我睡覺時閱讀的所有作家來作例子,說明這一點。我可以向您說明,凡德伊作品就具有類似的同一性。我的小阿爾貝蒂娜,您跟我一樣,現在也開始能夠辨認那些典型的樂句了;這些典型樂句,在奏鳴曲中出現,在七重奏中出現,在其他作品中也出現。這些反復出現的都是同一些樂句。這就好比巴爾貝·多爾維利的作品,總有一種隱蔽的、但露出蛛絲馬跡的現實。這里有中魔女人和埃梅·德·斯邦,有拉克勞特的生理性臉紅和《深紅色窗簾》中的手,有傳統的習慣,有昔日的風俗和古老的字眼,還有蘊含著過去的古老而奇特的手藝;我們從中可以看到當地牧人口授的故事,充滿英國香氣、美如蘇格蘭村鎮的高貴的諾曼底舊城,以及諸如費利尼、牧羊人等等那些使人們束手無策的惡運預言者。無論是《老情婦》中妻子尋夫也好,還是《中魔女人》中丈夫跑遍沙漠,而中魔女人卻剛做完彌撒走出教堂,字里行間中總是彌漫著同一種焦慮不安的氣氛。連托馬斯·哈代的小說中石匠鑿出的幾何形石塊也依然可以跟凡德伊的典型樂句作同等看待?!?/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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