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那天早晨，趁阿爾貝蒂娜睡著，我竭力猜測她內(nèi)心究竟藏著什么隱秘。這時我收到母親一封來信，信中說我的決定她一無所知，表示十分擔(dān)憂。她援引了塞維尼夫人的一句話：“在我看來，我深信他不會結(jié)婚，他既然決定永遠不娶這位姑娘，為什么還要把她的心攪亂？為什么要弄得她對別的求婚者冷眼相看，拒不相見？如此容易離開的姑娘，為什么不離開，而偏要去攪擾她的心靈？”我母親這封信把我?guī)Щ亓说孛?。我為什么一定要尋找一顆神秘的靈魂，解釋一種臉部的表情，明明預(yù)感到身邊有可疑之處，卻又不敢深入追究？我捫心自問道。是我在胡思亂想，事情十分簡單。我本來就是一個舉棋不定的年輕人，眼下又牽涉到一樁需要若干時間才能弄清是否可行的婚姻大事；我和阿爾貝蒂娜的事情，毫不例外，也需要深思熟慮。想到此，我的神經(jīng)為之一松。但是這種心情持續(xù)時間很短，我很快便又想：“如果從社會外貌來看事情，我們確實可以把一切都歸結(jié)為最普通的社會新聞。站在事情的外部，我也許就會這樣看問題。但我很清楚，真實的東西，至少是真正的東西，乃是我自己的所思所想，是我自己在阿爾貝蒂娜眼中看出的神情，是折磨我的恐懼感，是我關(guān)于阿爾貝蒂娜向自己提出的一系列問題。”那些有關(guān)猶豫的未婚夫和告吹的婚姻等等故事就可能屬于社會新聞一類，這就好比稍有頭腦的專欄記者寫戲劇報導(dǎo)的時候，都能將易卜生的戲說出個故事來一樣。但是故事傳說背后畢竟隱藏著別的東西。如果我們善于仔細觀察，猶豫的未婚夫和拖拉的婚姻里面都可能包含著別的東西，因為日常生活完全有可能蘊藏著秘密。所以對有些人的生活秘密，我有可能身在局外，一無所知。但是阿爾貝蒂娜的生活和我自己的生活，我是從內(nèi)部加以體驗的。

　　那天晚上以后，阿爾貝蒂娜一如既往，沒有對我說：“我知道您對我不信任，我要盡力驅(qū)散您的疑團?！彼龔膩頉]有明說過這個想法，不然的話，這一想法可以作為她某些行動的解釋。她想方設(shè)法安排妥當(dāng)，一刻也不讓自己一人呆著。這樣即使我不相信她的自我聲明，我也不能再說不知道她干了些什么。另外即使當(dāng)她要打電話給安德烈，給車庫，給馴馬場，或給別的地方，她總是聲稱要她一個人呆著打電話，等著小姐們慢慢給接通電話，那實在太無聊了。她就想方設(shè)法讓我那時候呆在她身邊，要是我不在，她就拉上弗朗索瓦絲，她仿佛怕我懷疑她通電話秘訂約會，怕受指責(zé)似的。

　　唉！這一切真不讓我安心。愛梅把愛絲苔爾的相片寄還給了我，告訴我這不是她。難道還有別的人？是誰呢？我把相片寄回給布洛克。我想看的是阿爾貝蒂娜與愛絲苔爾的那張相片，她在相片上是什么模樣？也許是袒胸露肩。誰知道她們有沒有合過影？這事我不敢直接跟阿爾貝蒂娜談，因為我會在她面前露餡，說明我沒有見過那張照片；我也不敢跟布洛克談及此事，因為我不愿意讓他覺得我對阿爾貝蒂娜感興趣。

　　凡是了解我的疑慮，了解阿爾貝蒂娜奴隸般的囚禁狀況的人都會承認，這種生活對我和對她都是十分殘酷的。然而，身在局外的弗朗索瓦絲卻認為，這是一種尋歡作樂的生活，不應(yīng)該有這種生活。照她的話來說，這個“女騙子”，這個“江湖女騙子”——她嫉妒的對象主要是女人，所以較多的使用陰性，而不是陽性——是在玩弄花招，想法叫人賜與自己這尋歡作樂的生活。更有甚者，弗朗索瓦絲在跟我的接觸中，增加了不少新的詞匯，但她按照自己的方式進行了加工改造。談到阿爾貝蒂娜，她就說，她從未見過有那么“背信棄義性”的人。那么裝腔作勢，那么會演戲（弗朗索瓦絲很容易將特殊錯混為一般，又將一般錯混為特殊，而且對戲劇藝術(shù)的分類又只有相當(dāng)模糊的概念，所以她把阿爾貝蒂娜會演戲叫做“會演啞戲”），千方百計“摳我的錢”。弗朗索瓦絲對阿爾貝蒂娜和我之間的真實生活產(chǎn)生誤解，對此我本人應(yīng)負部分責(zé)任，因為我跟弗朗索瓦絲交談的時候，有時候是為了逗弄她一下，有時候是為了故意炫耀，表明自己即便不破阿爾貝蒂娜所愛，至少心情也是愉快的，所以我對一些事情故意半遮半露，并不否認，含糊其辭地表示默認。然而，我的嫉妒，我對阿爾貝蒂娜實行的監(jiān)視（這些我是多么希望弗朗索瓦絲不要有所察覺），弗朗索瓦絲不久就猜出了幾分。正如一個懂得招魂術(shù)的人蒙住雙眼也能找到東西一樣，弗朗索瓦絲也受著一種直覺的引導(dǎo)。我遇上什么事情可能心情不快，她都有一種直覺。無論我怎樣迷惑她，對她謊話連篇，無論她自己怎樣對阿爾貝蒂娜充滿忌恨——弗朗索瓦絲一忌恨，不是把敵手想象得快活非凡，詭計多端，虛情假意，而是設(shè)法探明什么事情能夠叫敵手甘拜下風(fēng)，迅速完蛋——都無法使她的直覺隨便偏離目標。

　　我說兩人分手，只是恐嚇而已，但是我懷疑，阿爾貝蒂娜如果感到自己在受監(jiān)視，會不會把恐嚇變成現(xiàn)實；由于我們的生活處在變化之中，我們能用無稽之談和騙人的謊言來創(chuàng)造現(xiàn)實。我每聽到開門的聲音，就禁不住戰(zhàn)栗一下，猶如我外祖母在彌留之際，我一按門鈴，她就要顫抖一下一樣。阿爾貝蒂娜不跟我說一聲就會出門，這我不大相信，那只是我的無意識在猜測而已，猶如外祖母當(dāng)時已經(jīng)神志不清，門鈴一響，只是無意識還在顫動一樣。一日早晨，我突然一陣不安，怕她不僅出門了，而且出走了。我聽到開門的聲音，覺得很象是她臥室的門。我躡手躡腳一直走到她的臥室前，推門后停在門檻處。半明半暗之中，我發(fā)現(xiàn)床單鼓成一個半圓形，大概是阿爾貝蒂娜蜷著身子，頭和腳對著墻睡著，又濃又黑的頭發(fā)散在床沿邊上。我放心了，她在，她沒有開門，沒有走動。我感到這半圓形的床單雖然一動不動，但卻充滿了活力，因為床單里面裹著一個完整的生命；這個生命是我唯一視若至寶的東西，我感到它在那兒，為我所控制和占有。

　　弗朗索瓦絲跟阿爾貝蒂娜肯定從來沒有爭吵過，但我領(lǐng)教過弗朗索瓦絲指桑罵槐的本領(lǐng)。她善于利用時機，策劃導(dǎo)演出頗有意味的戲來。我不相信她每天都會那么老實，不設(shè)法讓阿爾貝蒂娜明白，阿爾貝蒂娜在家里扮演的是怎樣一個受盡屈辱的角色；她一定會繪聲繪色、夸大其詞地告訴我的女友，她過的生活其實是一種近乎軟禁的生活。有一次，我發(fā)現(xiàn)弗朗索瓦絲戴了一副大眼鏡，在我的稿紙中翻找什么，又把我記載著有關(guān)斯萬以及他離不開奧黛特的故事的一張紙放回原處。她無意之中是否曾把這張紙隨便放到阿爾貝蒂娜的房間里去過？雖然弗朗索瓦絲含沙射影起來話音很高——她只有在幕后策劃不可告人的事情時才是竊竊私語，低聲說話的——但是相比之下，維爾迪蘭夫婦憑空誣陷、惡語中傷的嗓音大概要比她更高、更清楚、更咄咄逼人；他們發(fā)現(xiàn)阿爾貝蒂娜無意之中牽住了我，我又故意地牽制住她，以至于倆人都遠離了小圈子，不由得怒火沖天。

　　至于我為阿爾貝蒂娜花錢的事，那是一點也別想瞞過弗朗索瓦絲，任何開支都逃不過她的眼睛。弗朗索瓦絲缺點不多，但是她卻創(chuàng)造了為這些缺點服務(wù)的真才實學(xué)；可惜除了發(fā)揮她的缺點，她的真才實學(xué)經(jīng)常得不到表現(xiàn)。她主要的缺點是，別人為她花錢她也毫不在意，但一旦我們?yōu)閯e人花錢，她就會發(fā)生好奇。我如果要結(jié)清一筆帳或者要支付一筆小費，想躲到一邊避開她，那是白費心機，她總會找到一個盤子，來把它收好，發(fā)現(xiàn)一塊餐巾，來把它取走，她總是尋找機會走近我的身邊。我不給她時間停留，氣憤地把她攆走。這個女人視力已經(jīng)不及，算帳也不熟練，可她卻象一個裁縫，一看見您便本能地丈量起來，立刻算出您的衣服用料，甚至禁不住前來摸您一下；她又象一名畫家，對某種色彩效果特別敏感。她受著類似裁縫畫家嗜好的驅(qū)使，在一旁偷偷看著，我究竟付了多少，然后立刻核算起來。有時候，為了不讓她告訴阿爾貝蒂娜，我在賄賂她的司機，我采取先發(fā)制人的辦法，對自己給了小費表示道歉，說：“我是想對司機客氣一些，給了他十法朗。”弗朗索瓦絲是鐵面無私的，而且她那半瞎的鷹眼投一瞥，對任何事情就會一目了然。她回答我說：“不，先生給了他四十三法郎的小費。他對先生說車費是四十五法郎，先生給了他一百法郎，他只找還給先生十二法郎?！边B我自己都還不知道，她卻已經(jīng)把小費看得一清二楚，并一分不差地算了出來。

　　如果阿爾貝蒂娜是希望我恢復(fù)平靜，那她已經(jīng)達到了一半目的。我的理智不斷地要求我向自己證明，要說我對阿爾貝蒂娜用心不良，那只是一種錯覺，正如要說她有邪惡的本能，那也可能是我對她的一種錯覺。我的理智提供了論據(jù)，我希望這些論據(jù)是有說服力的。但是為了公正起見，為了有幸發(fā)現(xiàn)事實真相——除非從來只有通過預(yù)感和心靈感應(yīng)我們才能認識事實真相——我難道不應(yīng)該對自己說，雖然為了我的康復(fù)，我的理智在聽?wèi){我的欲望操縱，但是，一涉及到凡德伊小姐，涉及到阿爾貝蒂娜的異癖，她另立生活的意圖以及她離我而去的計劃——后兩者是她異癖的必然結(jié)果——等等事情，我的本能卻可能聽任我的嫉護把理智引入迷途，使我舊病復(fù)發(fā)。不過，阿爾貝蒂娜閉門不出——她自己想盡辦法，巧妙地把閉門不出變成了自我囚禁——解除了我的痛苦，并漸漸消除了我的疑心。每當(dāng)晚上我焦慮不安的時候，有阿爾貝蒂娜在，我的心緒就能恢復(fù)往日的寧靜。她坐在我的床邊，跟我說這件或那件頭飾，這件或那件擺沒；那都是我贈送給她的，我想盡力改善她的生活，使她的監(jiān)獄變得更加美麗。但是，有時我又有些擔(dān)心，怕她會不同意拉羅什富科夫人的觀點；有人問過拉羅什富科夫人，問她居住在利昂古爾這么漂亮的公館里是不是高興，拉羅什富科夫人回答說，她還沒有見到過漂亮的監(jiān)獄是什么樣子。

　　我之所以要向德·夏呂斯先生打聽法國銀器的事情，是因為我們打算要購置一艘游艇——阿爾貝蒂娜認定這個計劃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我自己也認為這一計劃可能會落空，因為雖然我一旦對她的德行不再懷疑，嫉妒心隨之下降，有些欲望就會抑制不住地產(chǎn)生出來，但是這些排除了嫉妒心的欲望需要有錢才能得到滿足——盡管她認為我們永遠不會擁有游艇，我們還是去聽取了埃爾斯蒂爾的意見。關(guān)于游艇的裝飾，就象婦女的衣著一樣，畫家的趣味是細膩而挑剔的。他認為游艇里只能布置英式陳設(shè)和老式銀器。阿爾貝蒂娜起初只對自身的服飾和室內(nèi)的陳設(shè)表示關(guān)心，由此銀器也使她發(fā)生了興趣。我們從巴爾貝克一回來，她就開始閱讀有關(guān)銀器藝術(shù)和舊時雕鏤匠專印的著作。老式銀器有過兩次回爐銷毀，一次發(fā)生在烏德勒支協(xié)議簽訂的時候，連國王都交出了自己的銀餐具，大貴族們當(dāng)然只能紛紛效仿；另一次發(fā)生在1789年。所以老式銀器現(xiàn)在已成了稀世珍品。時下的銀器都是銀匠根據(jù)菜橋的圖案進行復(fù)制的，那都是白費工夫，埃爾斯蒂爾覺得這不老不新的東西，哪里配得上進入趣味高雅的女子住宅，哪怕是水上住宅。我知道阿爾貝蒂娜讀過描寫羅基埃為巴里夫人所制作的珍奇首飾的書籍。如果這些首飾尚有幾件傳世，她一定渴望能夠飽飽眼福，我卻十分渴望能夠奉贈給她。她已經(jīng)開始收集了幾件漂亮的東西。放在一個玻璃櫥內(nèi)，陳列的樣子十分可愛。每看到這些東西，我心里的同情感和恐懼感就油然而生。因為她陳放的技藝充分反映了智慧和耐心，反映了懷舊的囚徒們特有的精湛技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