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表示懷疑,不相信個中的原因出在維爾迪蘭夫婦那里。我對她說,我遇見一位劇作家,叫布洛克,是萊婭的一位親密朋友。什么千奇百怪的事情萊婭都告訴過他(我想用這番話誘她相信,我對布洛克表姐妹的事情了如指掌,只是心照不宣而已)。由于我佯裝需要分手,弄得有些心煩意亂,出于穩定情緒的需要,我對她說:“阿爾貝蒂娜,您能對我發誓,您從來沒有對我說過謊嗎?”她目光呆滯,空視著回答道:“能,也就是說不能。我錯了,我不該對您說安德烈對布洛克一往情深,我們根本就沒有見過他。”“那您為什么要這么說呢?”“因為我怕您會對她有另外一種想象,我說這話就為這個。”她依舊目光呆滯,說:“我跟萊婭一起游玩過三個星期,我不該瞞著您,不告訴您。可那時候我跟您還那么不熟悉。”
“是在巴爾貝克以前嗎?”“是的,是在第二次去巴爾貝克以前。”今天早晨她還親口對我說,她跟萊婭素不相識!我仿佛見到,我千萬個小時嘔心瀝血寫成的小說,突然間化成一場春夢,付之東流。早知今日,何必當初?阿爾貝蒂娜把這兩件事情透露給我,是因為她覺得我已經從萊婭那里間接地打聽到了,而且她一定覺得誰也沒有道理否認,這類事情多得舉不勝舉;我也明白,每當我盤問阿爾貝蒂娜,她的回答從不會有半句真話,而真話只有當一方面決意緘口隱瞞事實,另一方面堅信別人已經了解了這些事實,這兩種心理在她身上突然發生混合作用的時候,她才會不由自主脫口吐露出來。
“不就是兩件事嘛,這又有多大關系。”我對阿爾貝蒂娜說。
“不如痛痛快快說出四件事來聽聽,也好給我留下一個記憶。您能不能向我再透露幾件事來?”她仍然木然地看著。她是要使自己的謊言適應于對未來生活的某一種信仰呢,還是要跟某些未及她想象得那么隨和的神衹妥協呢?看來這大概都不盡容易,因為她已沉默和呆滯了好久。“不,沒有什么別的事了。”她終于開口說,現在不論我如何追問,她都倔犟地緊咬牙關,一口咬定沒有別的。彌天大謊!從她陷足于這類邪癖之日起,直到她被禁錮于我家,其間在多少個地方,在多少次散步中,她都已無數次滿足了這邪欲!戈摩爾人雖為數不多,卻又不可勝計,不管是在什么地方,也不論是在人群之中,她們一眼就能認出對方,立刻就能沆瀣一氣。
那年有一個晚上,發生了一件事,我每想起來就感到惡心,可當時我只是覺得有些奇怪。我有一位朋友,請我上飯館吃飯,他帶著自己的情婦,他另外一個朋友也帶了自己的情婦。進飯館沒過多久,她們早已心領神會,都急不可待地要占有對方。剛上濃湯,倆人的腳就已開始相互尋找起來,經常找到我的腳上。不一會兒,腿都纏到一塊兒去了。我的兩位朋友什么也沒有察覺,我卻在受罪。其中一個女人再也克制不住,借口說有東西掉到地上,索性鉆到桌子底下去了。接著一位說偏頭痛發了,告辭要到盥洗室去一下,另一位猛然發現時間到了,該陪一位女友去看戲了。頭痛女子從盥洗室出來,道歉先行退席,一人回家等候情夫,以便服一些阿斯匹林。此后她們成了親密朋友,常常一起外出散步。一位喜歡身著男裝,身邊撫養著一批小女孩,時常把她們帶到另一位家里,對她們進行教化。另一位身邊有一個小男孩,假裝對他很不滿意,時常交給她的女友來管教,女友當然是責無旁貸,毫不留情。由此可見,她們這種人隨時隨地都可能干出那些最難以見人的事情,無所謂大庭廣眾,無懼于光天化日。
“可是在整個旅行過程中,萊婭在我面前始終都是規規矩矩的。”阿爾貝蒂娜對我說,“跟許多上流女子比,她要謹慎持重得多。”“阿爾貝蒂娜,難道上流女子中也有人對您放肆嗎?”“從來沒有。”“那您這話是什么意思?”“嗯,她說話不象那些上流女子那么隨便。”“舉例說說。”“她不象我們接待的許多女子,從來不用‘討厭’這個詞,也不說‘無所謂’那種話。”我覺得,我一部分原來未曾付之一炬的小說也終于化成了灰燼。本來的話,我的失望也許還會持續下去。每當我想到阿爾貝蒂娜的話,都會產生一股瘋狂的怒火,可是這怒火總是碰到某種溫柔,于是便降落下來。平心而論,我自己不也一樣,我回到家里,宣布希望一刀兩斷,我不也在撒謊。況且,回過頭來想一想,阿爾貝蒂娜在認識我以前過的是何等的縱樂生活,而現在則表現出囚人般的順服,我不能不加倍珍惜,于是我不再責怪她了。
不過,我雖然是偽裝,內心卻涌上一股凄涼之情。本來非有真實的意圖不會有這份傷感,可我為了裝出憂傷,不得不想象一份憂傷出來。在我們共同生活的過程中,我一直不斷地暗示阿爾貝蒂娜,我們這種生活只能是暫時的。我做這樣的暗示,目的是讓阿爾貝蒂娜繼續感到我們的生活還有吸引力。可是今晚我走得更遠,因為我怕,用含糊不清的暗示,對她進行一刀兩斷的威脅,已經不夠有效,怕阿爾貝蒂娜心里產生念頭與之抗衡,仍以為偉大的愛情使我產生了嫉妒心,似乎說是這愛情嫉妒心促使我去維爾迪蘭家作明察暗訪的。那天晚上我想,導致我突然決定演出斷情戲的原因——對此我是后來才逐漸發覺的——中,有一個主要的原因,即我跟父親有一個相仿的地方,有時會心血來潮,會對一個好好的平安無事的人進行威脅。為了不讓人覺得這一威脅只是空頭嚇唬而已,我便在假戲真演的路上走得很遠,一直到對手錯以為我真的會說到做到,開始渾身戰栗的時候,我這才收兵落幕。
不過,我們清楚地感到,謊言之下必有實情,如果生活不給我們的愛情帶來變化,我們自己就會想法創造或者偽造變化;我們之所以想談分別,因為我們強烈地感到,愛情和萬事萬物一樣,都迅速地朝著永別的方向演進。永別之時遠未來臨,我們已經希望先為它流淌眼淚。當然,這一回我演這場戲,有一個實際的原因。我突然堅持要挽留她,因為我感到她分心于其他的人,我無法阻止她跟那些人走到一起去。如果她拒絕一切人,永世專心于我,我也許會更加堅定,決心與她永不分離。嫉妒變分離為殘酷,而感激化分離為不能,總之,我感到我發動了一場大戰,我非勝則死。我本來可以在一小時之內便把擁有的一切拱手交給阿爾貝蒂娜。我心想:一切都取決于這場戰役。但是這場戰役與從前的戰役有所不同,不是幾個小時就能解決出勝負,它更象一場當代戰役,兩天、三天,乃至兩個星期都不見分曉。人們總以為這是最后一刻拼刺,所以不遺余力。然而一年過去了,卻還沒有“決出雌雄”。
當我害怕阿爾貝蒂娜離我而去,恐懼感占有了我的時候,我無意識中來到了夏呂斯身邊,回想起他說謊的一些場景;恐懼感的上面又增添了一層無意識回憶。我曾經還聽我母親敘說過一件事情,我當時一無所知,但后來這件事使我相信,那種說謊場面的所有因素都是我自身內部一個隱蔽的遺傳儲存所提供的。正如有些烈性酒或咖啡一類的藥物對我們潛在的精力會發生作用一樣,某種感情沖動在此也會發生作用,會把這種遺傳儲存挖掘出來為我們所用:我的姨媽奧克達夫聽歐拉莉報信說,弗朗索瓦絲自以為女主人永遠不會再出門了,便暗中玩弄手腳,準備瞞著我姨媽擅自偷偷出門。于是,我姨媽在前一天佯裝決定第二天要試著出去走走。她把這話對弗朗索瓦絲說了。弗朗索瓦絲起先還將信將疑。我姨媽讓她事先將所需衣物全部備好,將那些鎖在箱柜里過久的衣物都拿出來晾曬,不僅如此,而且還訂好了汽車,快到正式出門的時候又把一天的日程安排都作了詳細交待,吩咐妥當,直到弗朗索瓦絲對此深信不疑,或至少再也沉不住氣終于不得不向我姨媽說了實話,說她預先已有安排,我姨媽這才放棄自己的計劃,說為的是別妨礙了弗朗索瓦絲的安排。我的情況與此相仿。為了不讓阿爾貝蒂娜以為我是在虛張聲勢,讓她以為我們即將相互離別,并讓她這個想法發展得越遠越好,我必須自己對自己的分手建議作一番結論。于是我將翌日才將開始,然后將永遠持續下去的時間,即我們分別以后的時間作了提前,向阿爾貝蒂娜千叮嚀萬囑咐,仿佛我們過一會兒肯定不會再和解一般。正如將軍們所言,要使佯攻能夠蒙蔽對方,必須把佯攻變成真攻。我在裝演之中投入的感情精力,就仿佛真有其事一樣;這場離別的假戲結果演成真的生離死別一樣,叫我充滿了無限的憂傷。也許這是因為兩名演員中的一名,阿爾貝蒂娜信以為真,反過來增加了另一名演員的幻覺。本來我們是得過且過,這樣盡管很不舒服,但還能忍受,在習慣的負荷下,庸庸碌碌,相信明天的日子盡管殘酷難熬,但畢竟仍有我們依戀的人留有身邊。我這下發瘋似的,整個毀了這沉重的生活。雖然我只是虛假地摧毀了它,但這足夠使自己黯然神傷。因為即使我們是用謊言的形式說出了憂傷,但這語言自身便纏綿悱側,那苦澀深深地注入我們的血液;因為我們知道,我們在扮演永別的時候,其實只是將日后注定的一個時刻提前道出而已。何況我們難以斷定,我們剛才觸發的就一定不是鳴響這一時刻的啟動裝置。我們盡管可以虛張聲勢,但是被欺騙一方將作何種反響,這里總含有一部分難以預料的因素,不管這些因素的比重是多么微弱。要是這場演劇變成一場真的離別怎么辦!想到這種可能性——盡管這是不可能的可能性——我們忍不住有一陣心酸。現在我們產生了雙重的憂慮。分別來臨的時候,正是我們對分別已經無法忍受的時候,正是我們從女子那兒遭受了痛苦,她未及將您治愈,或至少減輕您的痛苦,就要離開您的時候。另外,我們平日即使是處在憂傷之中,但至少還可以依靠習慣的支撐借以休養生息,現在這一點我也將喪失殆盡。是我們自己自愿放棄這習慣支撐點的。我們把眼前的時日看得非凡的重要,把其余的時日全部拋開。我們的想象就如遇上了動身出發的日子,失去了根系,隨波逐流。它不再為習慣所麻痹,整個蘇醒過來,我們在自己日常的愛情中突然注入了一縷感情幻想,這幻想將日常愛情無限地擴大,偏偏把一個已經不能有所依靠的人變成一個不可或缺的人。毫無疑問,正是為了保證將來這樣一個人能存在于我們身邊,我們才展開了這場驅逐這人的游戲。我們咎由自取,自己陷進了這場游戲,受到百般捉弄。我們重新產生了痛苦,因為我們干了一件新的不同尋常的事情;這事情恰似某種創新療法,日后定能治愈百病,但最初的療效卻是病上加痛。
我兩眼噙滿了淚水。猶如有些人獨自關在臥室里,隨著起伏不定、變幻莫測的幻思,想象著一個喜愛的人去世了,設想自己會多么痛苦,想得如此仔細,以至于最后竟痛不欲生了。我對阿爾貝蒂娜反復叮囑,請她注意今后應該對我采取什么態度。我說這些話,覺得我們過一會兒大概不會再言和了。充滿了憂傷。再則,難道就那么自信,一定能使阿爾貝蒂娜回心轉意,恢復共同生活的愿望嗎?即使我今晚成功了,用這場戲驅散了她從前的精神狀態,難道她就一定不會故態復萌嗎?我感覺到自己是未來的主人,但我又懷疑自己,因為我明白,我們這種感覺僅僅來自于尚未存在的東西,因此這種感受還未必不可避免,將我壓垮。另外,我雖然是在撒謊,但謊話中的實話成分也許超過我的想象。剛才就有一例,我對阿爾貝蒂娜說,我很快就會將她忘卻的。這是實話,跟吉爾貝特就是這樣的情況,我現在擯棄舊念,不再去見她,倒不是怕痛苦,而是怕勞苦。當然,我寫信告訴吉爾貝特我不再見她,痛苦一陣也就過去了。因為我當時只是偶爾才去吉爾貝特家。可是,阿爾貝蒂娜的每時每刻都所屬于我。在愛情上,放棄一種感情比失掉一種習慣更為容易。好在我之所以有力量說出這些兩人分別的痛苦語言,是因為我知道那是一片謊言。相反,從阿爾貝蒂娜口中吐出的卻是誠實之言。我聽她大聲說:“啊!一言為定!我永遠不再見您了。這總比看見您這么苦著臉好。我親愛的。我不想讓您傷心。既然有必要,我們可以從此不見。”這話由我口中說出不可能是誠實之言,但在阿爾貝蒂娜卻是發自肺腑的,因為阿爾貝蒂娜對我有的是純粹的友情,她答應不再相見,對她沒有多大損失。另一則,我掉眼淚,在一個偉大的愛情中只是一件如此微不足道的事情,但是轉移到她身處的友誼領域里,在她眼里就變成了非同尋常的事情,足以使她心慌意亂。按她剛才的那番話,她的友誼要大于我的友誼;之所以是按她剛才的說法,是因為在離別的時候,說溫柔繾綣之語的,都是沒有愛情之愛的人,而真的愛情,是無以直接言表的;之所以是按她剛才的說法——她的話也許并非完全沒有道理——還因為,愛情具有成千上萬的善行,有人能激發起別人的愛情,自己卻感受不到愛情,愛情最終能在這種人身上喚起一種溫情和感激之情。然而,跟激發起這兩種感情的愛情相比,這兩種感情本身沒有那么自私;在一對情人離別若干年之后,在原來的情夫那里,愛情早已不翼而飛,而情婦的心里卻依然蕩漾著溫情和感激之情。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