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跟我說話,可是我卻已沉浸在極其活躍和富有創造性的無意識睡眠中(在這睡鄉之中,有些一掠而過的事情在此留下了深深地印記,至此萬般尋覓,一無所獲的啟門鑰匙被沉睡的雙手所抓住),繼續尋找她只說了前一半,我想知道后一半的那句話的含義。突然間,有兩個我起先萬萬沒有想到的字眼不期而現:“壇子。”我不能說這個字眼是突如其來的。有時候,我們長時間囿于一個不完整的回憶,盡管謹小慎微、步步為營地擴大這一回憶的范圍,但畢竟畏縮在不完整的回憶里,與其相依為命,這時候,回憶里冒出一個字眼會有突如其來的感覺。不,我一反習慣的回憶方式采用了兩條同時并進的尋覓道路。一條道路就是順著阿爾貝蒂娜的那句話去找,而另一條道路就是回憶我建議出錢讓她請人吃飯時她那厭煩的目光。這目光似乎在說:“謝謝,我討厭的事情您破費也沒用,碰上我喜歡的事情,我不花一文也能辦到!”
也許正是回憶起了她流露出來的這一目光我才改變了方法,尋找到了她的后半句話。在此之前,我一直糾纏于最后一個“砸”字不放,她想說砸什么?砸木頭?不。砸糖?也不。砸、砸、砸。我回想起,我建議她請客吃飯的時候,她那眼神,她那聳肩的動作,我立刻回返到她那句話的字眼里面去。于是我發現,她沒有說“砸”,而是說“讓人砸”。無恥!原來她的所好就是這個。無恥至極!再低等的妓女,即便同意干這種事或想干這種事,也不會對樂意干這種事的男人說出這等不堪入耳的話,她說出這話會受人糟踐和鄙視。一個女的只有對另一個女的,并且愛另一個女的,才會說出這話,對自己先前委身于一個男人表現歉意。看來阿爾貝蒂娜說她快已睡著了,這話一點不假。她心不在焉,聽憑感情驅使,忘了是跟我在一起。她聳聳肩開始說話,還以為是在跟哪個女人,也許是在跟哪一個簪花少女在說話,她突然頭腦清醒,回到現實,于是滿臉羞紅,急忙將險些說出口的話收了回去。別無他法之中,她索性閉口,不吐一字。如果我想不讓她發覺我的絕望,那我分秒不能延遲。可是我狂怒剛過,淚水卻已涌上眼眶。如同那天晚上在巴爾貝克,她告訴我她跟凡德伊父女的友情時一樣,我現在必須替自己的憂傷立即編造一個原因,這原因必須可信,并能深深打動阿爾貝蒂娜,這樣我就可以給自己幾天喘息,找時間再作計議。因此,當她對我說,她從未受過我出門這事給她帶來的這般侮辱,她寧死不要聽到弗朗索瓦絲說起這事時,我被她可笑的敏感性激怒了,想對她說,我出門一事哪里值得大驚小怪,這事于她毫無損害;同時這工夫,我對她“砸”字后想說的話,通過無意識的尋覓,獲得了結果。我們突然發現致使我再也無法徹底掩蓋自己的絕望心情,于是我將自我辯護,改為自我控告:“我的小阿爾貝蒂娜,”我帶著初涌而至的眼淚所造成的溫柔口吻對她說,“我可以對您說您錯了,我做的事情是無關重要的,但我這樣說便是對您說謊。還是您說得對,您明白了事情原委。”我可憐的小乖乖,放在半年、三個月以前,我對您充滿了友情,那時候我絕對不會做這種事。這雖然是件區區小事,但是關系重大,我的心里已發現了巨大的變化,這件事就是一個跡象。我原希望向您掩飾這一變化,既然您已經猜出了,那我不得不對您說:“我的小阿爾貝蒂娜,”我溫柔而又憂愁地對她說,“您瞧,您在這里的生活是無聊的,我們還是分手的好。鑒于最美滿的分手,是最迅速的分手,我請求您,為了減輕我將要產生的憂傷,今晚就跟我告別,明早趁我熟睡就離開,不要讓我再看見您。”她顯得十分驚異,對我的話難以置信,不過她立刻愁眉苦臉地說:“怎么,明天?您真愿意?”我把兩人分手作為已經發生了的事情來談,心中充滿了痛苦。但盡管如此,也許部分地也由于這痛苦本身,我開始就阿爾貝蒂娜離開住所后需要辦的事情,向她作了最仔細的建議。千叮囑萬吩咐,我很快便進入到一些細枝末節的問題上。“請您行行好,”我無限惆悵地說,“把在您姨母那兒的貝戈特的書寄還給我。這事一點兒也不著急,‘過三天,’一星期,由您看著辦,不過請別忘記,免得我遣人來催取,這樣我會很不好受。我們一度十分幸福,現在我們感到我們將要十分難受。”
“別說我們感到將要十分難受。”阿爾貝蒂娜打斷我的話說。
“不要說‘我們’,只有您自己這么覺得!”“對,反正,您或者我,出于這個原因或者那個原因,您愛怎么說就怎么說。可是現在都什么時候了,您該去睡了……我們決定了,我聽從您的,因為我不想叫您難受。”“就算如此,是我決定的,可是對我來說,這同樣是很痛苦的。我沒有說這會長久痛苦下去,您知道我的頭腦缺少長久記憶的功能,但是您走后的頭幾天,我肯定十分煩惱,所以我覺得不要用寫信來重溫舊夢,應該斷得干脆。”“對,您說得在理,”她神色悲傷,加之夜深了,臉部表情疲頓而又慵困。“與其說伸出手來一個接一個地砍斷手指,不如干脆直接伸出頭來。”“我的天哪,一想到我呆會兒要讓您去睡覺,我就害怕,我簡直是瘋了。好在這是最后一晚。您一輩子睡覺有的是時間。“我對她說,我們總應該互相道一聲晚安,我千方百計拖延時間,讓她再晚一些跟我道別。“您要愿意,我叫布洛克把他表妹愛絲苔爾送到您將來住的地方去,陪您散散心?他會替我辦這事的。”“我不明白您為什么要說這話(我說此話是為了設法引阿爾貝蒂娜自己招供出來),我只要一個人,就是您。”阿爾貝蒂娜對我說。聽了她的話我的心里充滿了溫馨。但是旋即她又使我陷入了痛苦。她說:“我記得十分清楚,我把我的相片給了這愛絲苔爾,一方面是她纏著我要,另一方面我當時想給了她,她一定會很高興,可是要說跟她發生過什么友情或者說我想見她,那從來沒有這回事!”阿爾貝蒂娜的性格十分輕浮易變,隨口又補充道:“如果她想見我,我也不反對,她人很好。不過我一點兒也不堅持一定要見她。”無怪乎,我曾經告訴阿爾貝蒂娜,布洛克把愛絲苔爾的照片寄給了我(我告訴她此事的時候,其實我還未收到照片),阿爾貝蒂娜居然理解為布洛克把她給愛絲苔爾的一張照片給了我看。我作過最壞的設想,但我無論如何未曾想到阿爾貝蒂娜跟愛絲苔爾之間竟會有這等親密的關系。我跟她說起相片一事,她無言以對。現在她以為我對事情已了如指掌——這完全是錯覺——覺得還是主動承認為上策。我忍耐不住說:“阿爾貝蒂娜,我還有一件事要懇求您,永遠也不要想辦法見我。如果萬一過一年、兩年或者三年,這種事可能發生,我們在同一個城市不期相遇,請您避開我。”我見她對我的懇求未作肯定的答應,又說:“我的阿爾貝蒂娜,請您別那樣,今生今世永遠別再見我。這會給我造成太多的痛苦。我對您是懷有真誠友情的,這您知道。我知道,那天我告訴您,我想再見一面我們在巴爾貝克談到過的那個女友,您以為事情已經安排妥當了。不,我向您保證我對這事是絕對無所謂的。您肯定深信不疑,我早已下定決心離開您,我的脈脈溫情只是演戲而已。”“哪里,您是瘋了,我根本沒有這么想。”她憂傷地說。“您這就對了。不應該這么想。我是真心愛您的。也許不是愛情,是很深極深的友愛,深得遠遠超出您的想象。”“這我相信。但您卻胡思亂想,以為我,我不愛您!”“離開您,我非常痛苦。”“我呢,更比您痛苦一千倍。”阿爾貝蒂娜回答我說。已經有了一會兒,我感到我再也無法克制,淚水涌上了眼窩。這眼淚不是來自于我從前對吉爾貝特說:“我們還是不見為好,生活把我們分開了”時那種憂傷,這是完全不同類型的淚水,誠然,我給吉爾貝特的信中寫這話,我是在想,我不再愛她,而去愛另外一個女子,這是一種過度的愛情,但這過度的愛情是為了減少把愛情過度地花在一個人身上;有兩個人的時候,命中注定有相當數量的愛情可在其間進行調劑,這一方拿得愛情太多了,就應該抽出一些來給另一方;而愛情到了這一方,比如到了吉爾貝特這一方,我同樣注定是要將愛情抽出來與她分道揚鑣的,但是現在的情況截然不同,其原因多種多樣,而首要的原因——由此又產生其他原因——是因為我缺乏意志。在貢布雷時我外祖母和我母親就已經為我擔心過,一個病人居然有如此的精力,來強迫別人接受他的意志匱乏,為之她們倆人都相繼投降了。而這缺乏意志的毛病日益加重,速度越來越快。當我感到,我的存在使吉爾貝特感到疲倦,這時候,我還有相當的力量拒絕見她。當我在阿爾貝蒂娜這里發現同一個事實時,我已精疲力盡,我只想到要強行挽留她。我對吉爾貝特說,我跟她一刀兩斷,我內心確實不再想見她;然而,我對阿爾貝蒂娜說這話,純粹是在撒謊,倒過來是為了取得和解。我和阿爾貝蒂娜之間,相互顯示的是一個與現實相距甚遠的表象。毫無疑問當兩個人對坐而視的時候,情況總是如此,因為雙方對另一方的內心總有一部分是不了解的,即使了解,也有一部分不理解;雙方表現出來的只是各自最少屬于自己個人的東西。這種情況或許是由于人們自己也未理清什么是屬于自己個人的隱私,對此不加注意,或許是因為人們對某些不屬于自己個人的毫無意義的實利性東西倒看得很重,更加喜愛。另一方面,有些人們喜歡的東西,人們卻沒有。但為了不受別人輕視,人們沒有,卻裝出樣子,對那東西似乎不屑一顧、甚至厭惡至極。可是在愛情中,這種誤會發展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除了孩提天真,我們通常都是盡力使自己的外表,不是去忠實地反映我們的思想,而是使其成為我們的思想認為最適宜于使我們獲得自己希望獲得的東西的樣子。自我回家以后,在我看來最合適的外表,便是能夠使阿爾貝蒂娜保持不變,跟以往一樣順從,別在氣頭上要求我給她更多的自由的樣子。我希望有朝一日能給她更多的自由,但現在我怕她會心血來潮,要求獨立,這會使我嫉妒心大發。過了一定的年齡,出于自尊心和見識,越是我們向往的東西,我們越是看上去毫不在乎。但在愛情上,稍有見識——也許這并不是真正的明智——我們很快就會強迫自己接受這種雙重特性。我孩提時,夢幻中最溫柔的愛情,甚至愛情的本質,不外乎是面對我心愛的女子,傾訴我的溫情,對她的善良表示感激,希望倆人白頭偕老。然而,我的親身經歷以及我親朋好友的經歷,使我再清楚不過地認識到,這類感情的表白是毫無感染作用的。類似德·夏呂斯先生那樣的人,忸怩作態,簡直象個老太婆了。可是他老是把自己想象成一個漂亮的小伙子,久而久之,以為自己真的便成了一個英俊青年。其實他那矯揉造作的陽剛氣派,恰恰日益露出滑稽可笑的女人態來。夏呂斯的這種情況,屬于這種規律,但這種規律的覆蓋的范圍完全超出夏呂斯類型的人,它的普遍性之廣,即令是愛情,也未必能完全取盡用竭。我們自己的身體,我們視而不見,別人卻看得真切;我們“緊跟”我們的思想,因為這是處在我們眼前的物體,但別人卻無法看見(有時候,作家在作品中使思想有型可見,由此,當作家的崇拜者們的思想偶爾為作者所征引時,他們每每大失所望,因為他們從作家的臉上發現,內心之美,反映出來后,竟有如此缺憾)。一旦我們發現了這一點,我們就不再“聽之任之”。今天下午我忍不住沒有告訴阿爾貝蒂娜,她沒有留在特羅卡德羅,我是多么感激不盡。今天晚上,因為我害怕她離我而去,我卻假裝希望主動跟她分手。我這樣作假是因為有了前幾次愛情的教訓,不讓此次愛情重蹈覆轍。但我們過一會兒將會看到,我并非僅僅聽從了這些教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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