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學院的人都把您當成了笑柄,”她感到這是最有說服力的證據。“要再這么拖一個月,您的藝術前途就將成為泡影。沒有夏呂斯,您每個月可以多掙十萬多法郎。”“可是我怎么從來沒有聽說過什么,我非常吃驚。不過我非常感謝你們。”莫雷爾熱淚盈眶喃喃道。他因為不得不還要裝出驚訝的樣子,掩飾羞恥,所以他滿臉通紅,比他連續演奏貝多芬全套奏鳴曲還要滿頭大汗,眼眶里涌出了連波恩的音樂大師都肯定無法催落的淚水。雕刻家對這些淚水很感興趣,他微笑著用眼角示意我注意看夏利激動的樣子。“如果真要什么也沒有聽說過,那就數您一個人了。他早已是丑事干盡臭名昭著的人了。據我所知,警察正盯著他呢。其實真要落在警方手里,倒還算是他的福分,免得象他同類那樣,臨終都倒在流氓的暗刀之下。”維爾迪蘭夫人又說。她心里想著夏呂斯,德·迪拉斯夫人的情景不由浮上心頭。她已如癡如醉,盛怒之下隨意添油加醋,在夏利可憐的傷口上盡興撒鹽,同時也為自己今晚受到的侮辱解了恨,雪了恥。“再說,即便光是在物質上,他對您已毫無用處了。自從他被那幫家伙捏在手心里,對他敲詐勒索,他早已徹底破產,分文不名。連他們都已不能再從他這兒敲到什么,來支付自己的音樂,您就更別想得到報酬了,他的公館、古堡,一切都給典押了。”莫雷爾十分輕易地聽信了這番謊言,其主要原因是德·夏呂斯先生是喜歡把他當作知心人,把自己跟流氓們的關系都一五一十地告訴過他。他這個仆人的兒子,不管自己也荒淫無恥,但對那種人卻厭惡至極,其厭惡的程度跟他對波拿巴主義的熱情正好形成對照。
莫雷爾陰險的骨子里已經醞釀著一個類似十八世紀所謂盟友叛變的陰謀。他決定永遠不向德·夏呂斯先生吐露此事,準備第二天晚上回到絮比安侄女的身邊,一切都由他自己來親手處置。可惜的是,他的計劃有可能失敗,因為夏呂斯已跟做背心的裁縫約好,當天晚上要見面。盡管發生了上述事情,莫雷爾還是未敢不去赴約。我們將會看到,繼后莫雷爾又接二連三地遇到了一連串其他的事情。絮比安哭喪著臉向男爵訴說自己的不幸。男爵盡管自己也很不幸,但還是向他保證,被遺棄的小姑娘由他來繼養;小姑娘會得到一個她所擁有的稱號,很有可能就叫德·奧洛龍小姐;他會使她補上良好的教育,并給她富足的嫁資,讓她成婚。聽到這些許諾,絮比安十分高興,可是他侄女卻無動于衷,她依然愛著莫雷爾。莫雷爾趁絮比安不在,不知出于愚蠢還是厚顏無恥,闖進店鋪,冷嘲熱諷地說:“您怎么啦?眼睛怎么一圈都是黑的?是愛情的憂傷嗎?夫人,年復一年,歲歲相異。說穿了,我們難道穿一雙鞋試試的自由都沒有?更何況是個女人,要是她不合您的腳……”他只發過這么一次怒,因為她哭了。他覺得她這么做是卑劣無恥的,是在耍弄手腕。我們有本事把別人的眼淚逼落下來,卻不一定總能忍受這被自己逼落下來的眼淚。
不過我們把話扯得太后面去了,因為這一切是到維爾迪蘭晚會以后才發生的。我們割斷了晚會的情景,現在應當仍然回到剛才斷掉的地方。“我壓根也沒有想到,”莫雷爾接過維爾迪蘭夫人的話嘆息道。“當然,別人才不會當著您的面說呢,但這并不能證明您不是音樂學院的笑料,”維爾迪蘭夫人用心險惡地繼續說,希望借此向莫雷爾挑明,事情并非僅僅牽涉到德·夏呂斯先生,而是直接關系到他自己的利益。“我完全相信,您是蒙在鼓里的,可是別人才不顧這些呢,您問問茨基,那天您走進包廂的時候,別人在謝費亞包廂里,就離開我們一步遠,都說了些什么。換句話說,別人都在瞧不起您。我可以對您說,要是別人這么待我,我倒不在意。可是我覺得一個男子漢如此,那豈不出奇地可笑?他會一輩子都做眾人笑柄的。”“我不知道如何感謝您才是。”他說這話的語調,就如被牙科醫生折騰得痛不欲生卻還不愿意流露出絲毫疼痛;這情景又象是一個愛打抱不平的人,能為一句無謂的話而拔刀相助,慫恿您去跟人決斗,對你說,“您決不能這么白白挨罵,”你聽后感激不盡。“我認為您是個有個性的男子漢,”維爾迪蘭夫人說道,“盡管他對眾人吹噓,是他撐著您,說您沒有種,但您會揚眉吐氣的。”夏利尋思著,如何借別人一份尊嚴來遮蓋自身破敗不堪的尊嚴。他突然想起不知在哪兒念到過或者聽到過的,靈機一動,鄭重宣布道:“我不是靠這份面包長大成人的。從今晚開始,我就跟德·夏呂斯先生一刀兩斷……那不勒斯女王走了,是嗎?否則,我應該先征求一下她的意見,然后再跟他一刀兩斷……”“不一定要跟他徹底決裂,”維爾迪蘭夫人生怕小圈子就此拆散,趕緊說道。“您在這里見見他沒有什么害處,您在我們的圈里是受到好評的,沒有人說您的壞話。但是您必須獲得自由,另外要注意,不要讓他把您拉到那些蠢女人家里去。那些人只是表面對您客氣。我很想讓您聽聽她們背后都說您些什么。再說,您有什么可后悔的,您這樣倒清除了本來要留一輩子的污漬。從藝術的角度來看,受夏呂斯引薦就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撇開這一點不說,光象您這樣在偽上流社會上竄下跳,也會被人看作是不務正業,落得一個業余琴手、沙龍小樂師的名聲。在您這樣的年紀,落得這個名聲,可就沒有救了。我明白,那些漂亮的夫人分文不花,把您請去,跟自己的朋友搞禮尚往來,輕而易舉,她們何樂而不為?但是賠出去的是您藝術家的未來。我不是說去那么一家兩家也不行。您剛才談到的是那不勒斯女王,她就是一個正直的好人。不瞞您說,我覺得她就不把夏呂斯放在眼里,她主要是看在我的份上才來的。是的,是的,我知道她早就想認識維爾迪蘭先生和我了,她那兒倒是可以去演奏的地方。而且不瞞您說,我帶著人去,這事情就完全不一樣了。藝術家們都認識我,您知道,他們對我向來非常客氣,有些人把我看作是他們的自己人,是他們的老板娘。不過您千萬要小心防火,千萬不要去德·迪拉斯夫人家!決不要去干這類蠢事。我認識一些藝術家,他們到我這兒來說到她,都跟我吐了知心話。您知道,他們明白,對我可以無話不說。”她善于這么突然采用溫柔真誠的口吻說話,在臉上添一絲謙和的神色,在目光里加一絲恰如其分的嫵媚。“他們就這樣,來我這兒說說他們那些日常瑣事。有幾位,別人都說他們最沉默不語,可是跟我聊起來,一聊就是幾個小時。我沒辦法告訴您,他們個個都多么有趣。可憐的夏布里埃老是說:‘只有維爾迪蘭夫人才能叫他們開口。’唉,您知道,每個到德·迪拉斯夫人家演奏過的人無一例外地都傷心不已。這不是單單因為她讓手下仆人對他們進行侮辱,以此取樂,而是因為此后就再也沒有請他們去演奏過。劇院經理說:‘啊,對,就是那個到德·迪拉斯夫人家去演奏過的人。’一句話就完了。您大可不必這樣斷送了自己的前程。您知道,上流社會沒有一個正經的人。這話說起來讓人傷心,但事實就是如此。您哪怕再有本領,只要來個迪拉斯,就足以給您添上個業余琴手的美名。您知道,我,您明白嗎,我對藝術家最了解,我跟他們打了四十年的交道,是我使他們揚名,是我對他們感興趣,嗯,您知道,如果誰被他們說這是‘一個業余的’,他們該說的話就都說了。而事實上已經有人開始在這么說您了。為這事,我已經不知道發過多少次火,我要確保不讓您到這個可笑的沙龍去演奏。您知道別人是怎么回答我的嗎?‘可是他也由不得自己呀,夏呂斯又根本不用告訴他根本不用征求他的意見!’有人對他說:‘我們非常欣賞您的朋友莫雷爾,’以為這樣能夠博得他的高興。可是您知道他是怎么回答的嗎:‘您憑什么說他是我的朋友?我們不是一個階層的人;應該說他是我的創造物,是在受我的保護。’”這時候,在音樂女神突兀的前額下躁動著一樣無法抑制的東西,那是一句重復出來就變成既卑鄙又有失謹慎的話。但復述此話的欲望比謹慎守信的欲望更為強烈。老板娘抑郁的半圓形前額經過微微痙攣以后,終于向這欲望作了讓步:“甚至有人告訴我丈夫,他曾經說過:‘我的仆人,’不過到底說過沒有,我無法得到證實,”她補充道。德·夏呂斯先生自己曾經向莫雷爾發誓,誰也不會知道莫雷爾的身世和來歷。可是他也是迫于這種吐露秘密的欲望,事隔不久便告訴維爾迪蘭夫人:“他是一個家仆的兒子。”這句話一經脫口,就不脛而走了。現在每個人又出于這吐露秘密的欲望在到處傳播這句話。此人傳給彼人時都說這是秘密,聽者答應絕對保密,卻難保其密,于是聽者又成為說者。這恰如傳環游戲,這句話最后又回到了維爾迪蘭夫人自己的嘴里,被說的人終于聽到此話,結果倆人很可能鬧得不和。對此她早有所料,可是這句話燙她舌頭,她實在難以抑制。另外,她明明知道,說出“仆人”一詞完全會刺傷莫雷爾,然而她還偏是說“仆人”。至于她補充說,她無法得到證實,她使用這頗有分寸的說法既是為了表明自己恰恰十分肯定,又是為了表明自己是公正的。她本來只是向別人表明,自己是不偏不倚的,沒想到連自己也為自己的公證心所打動,以至于開始充滿柔情地對夏利說:“您明白嗎?我對他也不能過多指責。他確實是在把您拖下深淵,但這也難怪他,因為他自己就在往山下滾,”她大聲地說。她為自己作了這一準確的形象比喻而贊嘆不已。她未及注意,這形象比喻是脫口而出的。她趕緊追上去逮住它,準備再盡力發揮一下。“不,我對他的責備,”她象一個尚未成功而先已陶醉的女人一樣,柔聲柔氣地說:“是他對您缺少體諒。有些事情是不能當眾宣揚的。譬如,剛才他就跟我們打賭說,如果他向您宣布,您將得到榮譽十字勛章(當然那是扯皮,只要是他推薦,就足以叫您名落孫山),您一定會高興得滿臉通紅。這也就罷了,盡管我從來就不太喜歡,”她露出煞有介事和神氣十足的樣子接著說,“我不太喜歡看見別人欺騙自己的朋友。您知道,有些事情看起來很小,可是我們看不過去,看了很痛心。譬如,他對我們說,您希望得到十字勛章,全是為了您的叔叔,而您的叔叔是個奴才,邊說還邊捧腹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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