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收回我剛才說的話,”夏呂斯尖聲尖氣,忸怩作態地說,“您真不愧為學識淵博。您會給我寫下來的,對不對,我想把它保存在家族檔案里,因為我隔三代的曾祖母是親王先生的妹妹。”“是的,可是,男爵,關于路易·德·巴登,我什么也看不出。況且,一般來說,我以為作戰藝術……”“真傻!那個時代,旺多姆、維拉爾、歐仁親王、孔蒂親王、要是我再加上東京和摩洛哥的勇士——我是指真正的品行高尚、心地虔誠的人——以及‘新一代的人’,那我更是要叫您大吃一驚了。啊!我要把這告訴給正在對新一代進行調查研究的人。布歇說,這一代人擯棄了前人無謂的糾紛。我那兒有一位小朋友,大家議論紛紛,都說他干了非常出色的事情……。不過我不想說什么壞話,還是再說說十七世紀吧。圣-西蒙談到過許多人,但您知道他是怎樣描述于格塞爾元帥的嗎?圣-西蒙說他跟放浪形骸的古希臘人差不多,不屑于藏藏掖掖,不僅玩年輕漂亮的仆人,而且還抓住那些年輕軍官不放,加以馴化;在軍營里,在斯特拉斯堡,光天化日之下就那么干。他也許讀過夫人的書簡,男人們都稱他為‘Putana’。她描寫得十分露骨。”“她跟丈夫在一起,消息最為可靠,最掌握情況。”“夫人真是一個妙趣橫生的人物,”德·夏呂斯先生說。“根據她的描寫,我們可以對‘姨媽’進行抒情性的綜合,這首先是一個具有男子氣的人。通常來說做姨媽妻子的人是男人,所以姨媽給他生兒育女是易如反掌的事。其次,夫人閉口不談先生的惡習,而是以了解內情的人自居,大談特談別人身上的這種惡習。我們大家都有這種習慣,明明我們自己家里在犯這犯那毛病,但我們諱莫如深,偏喜歡說別人家也在犯這毛病,借此向自己證明,有這毛病并沒有什么不正常、丟面子的地方。我剛才對您說過。這種事情始終都是如此。不過,我們這種事,從這個觀點來看,又有一些與眾不同的地方。盡管我援引了十七世紀的例子,如果我的祖上弗朗索瓦·德·拉什富科生活在我們這個時代,他一定會比生活在他們那個時代更據理力爭地說,瞧,布里肖幫助我回憶一下:‘惡習每個時代都有見聞,如果世人皆知的那種人都出生在紀元初開的年代,那我們如今還能侈談埃利奧加巴爾⑩的賣淫嗎?’世人皆知一句我尤為喜歡。我看得出我那見識卓越的遠親熟諳當時名人的‘叫賣’,就好比我深知當今名人的叫賣一樣。不過那種人,今天不僅僅是增多了,而且還添了一些特殊的東西。”
我發現德·夏呂斯先生將要告訴我們,此類風尚是如何演變傳襲的。然而,在夏呂斯和布里肖說話的過程中,我腦中不斷閃現阿爾貝蒂娜在家等我的景象以及凡德伊樂曲撫慰親切的動機,兩者融為一體,時明時暗,但始終沒有離開過我。我的思緒不斷回到阿爾貝蒂娜身上,事實上我過一會兒必須真要回到她的身邊。不管怎樣,我重又給自己套上了一副腳鐐,它使我不能離開巴黎。此時此刻,我從維爾迪蘭的沙龍思及我的家,便實實在在地感覺到了這個家。這個家不是一個雖能激發個性但空蕩凄涼的家,而仿佛是充實的——從這一點來說,有一點兒象某一晚上巴爾貝克旅館的情景——有人存在著;這存在的人一步不離,在那里久久等待著我,我何時愿意,何時便能見到這個人。德·夏呂斯先生不斷回到原來話題上來——而且,他那永遠朝著一個方向發揮的智慧對這個題目具有某種敏銳的洞察力——那種固執具有某種難以說清的東西,令人難受。他如同一個除了自己專業其他一概漠視的學者,令人生厭,又象一個自恃了解隱秘又急于透露出去的人,令人惱火。他就象有些人那樣,別人一說到他們的缺點,便樂不可支。殊不知這種態度多么令人反感。他是怪癖,說話言不由衷,他又如罪犯,不可自制,非要鬧事。有時候這些特征變得象瘋子或罪犯的特征那樣明顯突出,可是他們卻給我帶來了某種安慰。我對這些特征進行了必要的移位,把它們推演到阿爾貝蒂娜身上。我又回想起她對圣-盧以及對我的態度。我心想,這些往事哪怕再為辛酸,再為凄涼,似乎畢竟還不至于象德·夏呂斯先生的談話和人格那樣透出如此明顯的畸變和獨一無二的特異。但可惜得很,德·夏呂斯先生匆忙地摧毀了我的希望,摧毀的方式正如他先前提供我希望時那樣,即完全于不知不覺之中。“是的,”他說,“我再也不是一個二十五歲的人了,我發現,身邊許多事情都已發生了變化,這個社會已經面目全非,柵欄已被推倒。那些不修邊幅、不登大雅之堂的人居然把探戈舞亂哄哄一直跳到我家里來了。現今的時裝、政治、藝術、宗教,我一概都認不出來了。不過我承認,變化最大的,還要數德國人所謂的同性戀。我的天,我們那個時候,那些憎惡女人的男人和那些只喜歡女人,做事情只出于功利的男人哪兒輪得上號,唯有同性戀個個都稱得上是好父親,只是為了打掩護才偶有個情婦。如果我有女兒出嫁,如果我希望保證她不受苦受難,那我一定到同性戀中間去物色女婿。唉!世道變了。如今有的同性戀甚至都是最狂戀女人的人。我原以為自己嗅覺靈敏,心想,這事絕對不可能,我還以為自己不會看錯。嘿!看來我只能認輸了。我有一個朋友,干這事是出了名的。我嫂子奧麗阿娜給他找了一個馬車夫,是貢布雷的一個小伙子,這人什么活都干過,純粹是個色鬼,因此我敢發誓,他對那種事情是深惡痛絕的。在許多女人中,他對兩個女人十分崇拜,一個是演員,一個是啤酒店老板的女兒,跟她們發生了關系,欺騙了自己的情婦,使他十分痛心。我的表叔德·蓋爾芒特親王,屬于那種聰明得讓人惱火,把什么都想象得十分容易的人。有一天他對我說:‘某某人為什么不跟車夫睡覺?誰說得準戴奧多爾(這是車夫的名字)一定不喜歡這事?他的主人不向他獻殷勤,他難道也不生氣?’我趕緊叫希爾貝快別這樣說。我為他這種所謂的敏銳性感到惱火。不加區別,自作聰明,這等于缺乏敏銳。我為他惱火,因為他還使了一個破綻百出的壞心眼,企圖把我的朋友某某人也拉到獨木橋上冒險一試,逼他去干那種事情。”“德·蓋爾芒特親王難道也有這種癖好?”布里肖驚奇不安地問。“我的天哪,”德·夏呂斯先生興奮地答道,“這事誰不知道,我想,我要是回答您說這事錯不了,我絕對不會有失謹慎。是這樣的,第二年我去巴爾貝克,有一個水手有時候帶我去捕魚,他告訴我一些事情。我那戴奧多爾,我順便提一句,他的姐姐是維爾迪蘭夫人的女友,德·普特布斯男爵夫人的女傭。總之,戴奧多爾每次來碼頭,不是帶走這個水手,就是帶走另一個,真不要臉,搖著船遠遠去轉一圈,‘也干其他的事。’”這一回兒輪到我問夏呂斯了,那位老人,我認出來就是整天跟他情婦玩牌的那位先生,是否有點象德·蓋爾芒特親王。“瞧瞧,這是路人皆知的事,他從來也不打遮掩。”“可是他是跟情婦在一起吶。”“那又有什么關系。這些孩子,難道他們還那么天真?”他尖聲地對我說,我正想著阿爾貝蒂娜,沒想到從他話里提取到的只是苦汁。“他的情婦很動人。”“那末,他其他三位朋友也跟他一樣嗎?”“一點兒也不,”他捂住耳朵大聲說,仿佛我的彈奏離弦走調似的。
“現在他又走到另一個極端。照此推理,人們連交朋友的權利都不該有羅?唉!年輕人哪,就喜歡把什么都混為一談。您應該重新接受教育,我的孩子。不過,”他又說道:“我經歷過許多事情,可是這件事情太公開了,以至于我必須盡力保持頭腦清醒,防止冒昧。這件事著實叫我十分尷尬。我也許是老朽了,我真弄不明白。”他說這番話,其口吻如同主張法國教會自由獨立的人卻在大談教堂的權力至高無上,自由保皇派在大談法蘭西行動組織,或者克洛德·莫奈的弟子在大談立體派。“我不是對那些創新者進行非難,我對他們倒是十分欽慕。我力圖理解他們,但是我百思不得其解。如果他們真的如此喜愛女人,那么為什么他們還需要弄一個他們稱為小家伙的人?更何況在這工人階層,這種事情向來名聲不好;他們出于自尊心,干起來都是躲躲閃閃的。看來這事情對他們來說還代表著其他意義。那究竟是什么呢?”“對阿爾貝蒂娜來說,女人還代表著其他什么東西呢?”我思忖著,正是這個問題在使我痛苦不堪。“一言為定,男爵,”布里肖說,“如果院系學術委員會建議開設同性戀課程,我一定首先推薦您。不,這還不好,一個什么特殊心理生理研究院之類的機構也許更能發揮您的特長。我看您尤其適合于在法蘭西學院執教,您可以致力于個人研究,象泰米爾語或梵語教授那樣,把研究成果講授給對此感興趣的人。不過聽眾人數很少,只有兩名,另加一名公務賢。我這么說,并不是對我們全體教務人員有什么懷疑,我認為他們是無可懷疑的。”“您一無所知,”男爵武斷地回駁道。“您以為對這事感興趣的人寥寥無幾嗎?您是大錯特錯了。事實恰恰相反。”他沒有意識到,他談話內容那不變的指向和他將要對別人所作的責備兩者之間是有矛盾的,“相反,情況非常可怕,”他憤慨而又悔恨地對布里肖說,“現在這事都成了人們唯一的話題。這是可恥的現象,但倒過來證實了我對您說的話,我親愛的!據說前天在德·阿伊安公爵夫人家中,整整兩個小時,客人們沒有談別的事情。您想想,如果現在婦女們也參與進來談論此事,那還成什么體統!最可惡的是,那些害人精,那些十足的惡棍把什么都告訴了她們,”他帶著平時并不多見的怒火接著說,“譬如夏特勒羅那小子,誰都比不上他,他的事情真是一言難盡。總之這些人當著她們的面盡對別人說長道短,有人對我說,那小子說了我許多壞話,可是我毫不在乎。我想,一個打牌作弊,被俱樂部逐出的人,想拿泥塊和臟東西砸人,其結果只能掉在自己身上。我非常清楚,如果我是珍妮·德·阿伊安,我會相當珍重自己的沙龍,不允許別人談論這類話題,不允許別人糟賤自己的親身父母。可是眼下什么社交呀,規矩呀,禮節呀,早都蕩然無存,交談跟服飾都一概不講究這些東西了。噢!我親愛的,世界末日來臨了。每個人都變得如此兇惡。大家都在攀比,看誰說別人的壞話多。真令人發指!”
我童年在貢布雷,就十分怯懦,為了不要看見別人贈送白蘭地給我外祖父,不要看見我外祖母苦苦哀求他別再喝酒的情景,我就逃之夭夭。現在我只有一個念頭,趁夏呂斯還未受罰,趕快離開維爾迪蘭公館。“我必須走了。”我對布里肖說。“我跟您一起走,”他對我說,“可是我們不能學英國人的樣,不告而別。我們去跟維爾迪蘭夫人道個別。”教授說完就徑直朝客廳走去,象小孩下棋一樣,看看“能不能悔棋”。
在我們聊天的時候,維爾迪蘭先生遵照妻子的旨意,已把莫雷爾帶走了。其實,維爾迪蘭夫人經過深思熟慮,覺得暫且不向莫雷爾透露秘密似乎更為上策;可是她已欲罷不能。有些欲望,盡管你把它封在口腔里,但一旦任其膨脹,它就不顧后果如何,堅決要求得到滿足。我們見到袒露的玉肩,不會久久地呆視著而不去吻一下,我們一走會象老鷹叼蛇那樣,早把嘴唇快快送去;我們不會饑腸轆轆,蛋糕放在面前也不碰一下;我們更不會聽到意外的話語而置若罔聞,無動于衷,心靈不激發起驚奇、迷惑、痛苦或喜悅。維爾迪蘭夫人正是處于這種心境,沉醉于情節劇般的傷感情調之中,所以她不由自主地授意丈夫拉走莫雷爾,不惜任何代價要跟小提琴家談談清楚。小提琴家本來已在抱怨,那不勒斯女王怎么沒等別人把他介紹給她就走了。德·夏呂斯先生曾經再三強調,她是伊麗莎白女王和德·阿朗松公爵夫人的胞妹。因此女王在他的眼里是個非凡的重要人物。可是主子對莫雷爾解釋說,他不是來跟他談那不勒斯女王的。維爾迪蘭先生單刀直入,跟他談了正經的事。“這樣吧,”談了一會兒以后他結束道,“這樣吧,如果您不信,您可以去聽聽我妻子的意見,我發誓,我什么也沒有告訴過她。我們一起去聽聽,她對這件事是怎么看的。我的看法也許有錯誤,但您知道她的見解是絕對正確的,再說她對您充滿了無限的友誼。來吧,我們把是非交給她來評判。”這一邊,維爾迪蘭夫人已經等得坐立不安。她急于親自跟高超的提琴家談談,品嘗一下激動的滋味。然后等他走了以后,要丈夫詳細匯報一下他們倆交談的確切內容。她一邊等著一邊不停地說:“他們究竟在干什么?古斯塔夫把他拖了那么長時間,我希望他至少能夠給他適當地加加工。”維爾迪蘭先生跟莫雷爾一起走下樓來,莫雷爾看上去神情非常不安。“他向您請教一個問題,”維爾迪蘭先生對他妻子說,那樣子就象不知道自己的請求能否得到滿足一般。維爾迪蘭夫人正是激情滿懷的時候,也顧不上回答維爾迪蘭先生的話,直接對著莫雷爾就說開了:“我完全同意我丈夫的意見,我認為這件事情拖的時間夠長的了,您不能再這么忍氣吞聲了!”她激憤地大聲說道,至于她跟丈夫剛才商定,丈夫跟提琴家談些什么她應該裝作一概不知,這一點她早已拋到九霄云外。
“怎么回事?什么忍氣吞聲?”維爾迪蘭先生吱吱唔唔地問,竭力裝出十分驚奇的樣子。他盡管因亂了陣腳而顯得有些笨拙,但仍在竭力維持騙局。“你對他說了些什么,我猜到了。”維爾迪蘭夫人回答道。老板娘對能否自圓其說毫不在乎,也不顧小提琴家過后回想起此情此景,對她的誠實性會作何感想。
“不,”維爾迪蘭夫人繼續道,“我覺得您再也不能含垢忍辱,跟這個早已枯朽的人物繼續接觸了。他已到處不受歡迎。”她也根本不顧這話不太真實,忘了自己就幾乎每天都在接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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