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布里肖此番話略有所悟。布里肖微微一笑,將這笑獻贈給業已逝去而又重見天日的沙龍。我明白了,布里肖自己也許并沒有意識到,他喜歡舊沙龍之處,并不是那落地大窗,也不是主子及其門客活潑的青春氣息,而是那部分非現實的東西(我自己從拉斯普利埃跟孔蒂河濱公館之間的相似中看出了這部分非現實的東西)。沙龍如其它一切事物一樣,其外表現實的,眾人都能覺察的部分,僅僅是那非現實部分的延伸而已。這非現實部分脫離了外在的世界,隱藏到我們靈魂之中,賦予我們的靈魂以一種剩余價值;與非現實的東西在我們靈魂深處與自己通常的實體融為一體,脫胎換骨——我們回憶起摧毀的房屋,舊時的人們,夜宵水果盤等等——嬗變為潔白如玉、晶瑩透明的回憶。我們無法向人道明,這回憶具有何種色彩。我們向別人談及過去的事情,告訴別人,過去切切實實發生過的事情,別人對這些事情仍無法有清晰的概念,因為這跟他們的閱歷毫無相似之處,然而我們自己內心想起這些事情的時候,不能不產生激動,因為我們想,往日之事之所以得以延長生命,熄滅的燈火之所以還能發出余光,枯敗的千金榆之所以還能飄香,這全都是因為有我們的思戀存在。在布里肖眼里,由于有蒙塔利維街沙龍的影子存在,維爾迪蘭夫婦如今的沙龍的魅力減低了。但是,另一方面教授又覺得原來的沙龍又為目前的沙龍增添了某種新來的人無法發現的美感。這里放置了一些原沙龍的舊式家具,有時擺放的位置也保持著原樣,連我都能發覺這是原封不動地照搬拉斯普利埃的樣子。目前的沙龍摻進了一些舊日的氣氛,有時竟能以假亂真,讓人錯以為是置身于舊時的沙龍;明明在一片現實的環境中,卻不現實地以為自己身置別處,看到一片業已摧毀、殘壁斷垣的世界。從實實在在、嶄新的坐椅之間,夢幻般冒出沙龍、玫瑰紅絲絨面的小椅子以及挖花毯面的賭臺。這賭臺跟人一樣有一段歷史,有一段記憶。它曾被帶到多維爾去過,每日里從花園這頭,望著遠處的深谷,等候戈達爾和小提琴手前來一起下賭。盡管它現在身處孔蒂濱河街客廳寒冷的陰影之中,卻仍然保持著從蒙塔利維街以及多維爾的落地窗門照射進來的熾熱陽光(它跟維爾迪蘭夫人一樣,對日起日落的時間十分熟悉)。自此以后,這賭臺便平步青云,榮升到與人的爵位相等的高度。再看一幅畫著紫羅蘭和蝴蝶花的水粉畫。這是一位偉大的藝術家朋友饋贈的禮物,不久以后這位朋友就去世了。于是這幅畫便成了一個不留痕跡、悄然逝去的生命所遺存下來的唯一殘片。它蘊含著一位藝術家杰出才華和一段長久的友誼,它令人想起藝術家作畫時那專心而又溫柔的眼神,那厚實而又漂亮的大手。另外還有一些門客饋贈的漂亮玩意兒,雜七雜八東堆西放著。主婦走到哪里,這些玩意就跟到哪里,與之朝夕相處形影不離,結果身上打上了某種性格和命數的烙印。最后還有大量的花束和整盒整盒的巧克力。所有這些東西,或此或彼都在按照一統的方式開花。它們千奇百怪,卻毫無用處,只是莫名其妙地在積存成堆;它們總是帶著從禮盒里剛剛取出的樣子,而且終年不變,一直保持著新年禮物的樣子。這些東西我們看不出跟其他東西有什么區別,但是在布里肖這位維爾迪蘭公館晚會的常客眼里,它們卻具有古玩的色澤和光潤,還有著一層靈魂色彩,因而具有某種深刻的意義。這一切雜亂無章的東西,猶如一排排響亮的琴鍵,對著他高聲歌唱,在他內心喚醒了相似的愛物,勾起了他模糊的回憶。它們四處點綴著這完全現時的客廳,猶如晴天縷縷陽光篩選著空氣一樣,切割、劃分著家具和地毯。它們從靠墊到小花瓶,從方凳到香水怪味,從點燈方式到色調安排,在其間追逐嬉戲;它們雕鑿著,回想著,透發著靈性,栩栩如生地體現著維爾迪蘭夫婦今昔住宅所固有的某種理想款式。“我們來試試,”布里肖湊近我耳邊說,“叫男爵談談他喜歡的話題。談到那些事情,他是非凡出眾的。”一方面我很想從德·夏呂斯先生口中得到有關凡德伊小姐和她女友的確切消息。為了這消息,我先前還決定過離開阿爾貝蒂娜,可是另一方面,我不愿意讓阿爾貝蒂娜一人呆著,時間過久了,這倒不是因為她會趁我不在,干出什么不好的事情(她難以知道我何時回家,何況這個時候有人來訪,或者她自己出門都會過分引人注目),而是為了別讓她覺得,我離開她時間太久了。想到此,我便對布里肖和德·夏呂斯先生說,我再跟他們呆一會兒,但時間不會太久。“還是來吧,”男爵對我說。過時候他社交激情雖然已經降退,但還需要拉長談話的時間。我在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府上和他家里都已發現過他這種需要。雖然這是蓋爾芒特家庭特有的需要,但更廣泛地看,有些人跟他們也差不多;由于他們的智慧只表現于交談的本領,即一種不完美的本領,所以盡管別人已經奉陪他們許多時辰,可他們猶感未足,談興仍濃,越發貪婪地纏住對方死死不放。對方已經精疲力盡,他們卻因社交樂趣未能盡興,居然錯誤地要求從對方這里獲得滿足。“來吧,”他又說。“是不是,客人們都走了,現在才是盡情歡樂的時刻。唐娜·莎爾的時刻來到了。希望我們不要歡聚一場卻落得那么凄慘的結局。可惜,您急著要走,您急著要去辦的事情也許是您最好不要辦的事情。急事人人都有,可是往往人們告辭的時候正是應該到達的時候。我們猶如古迪安畫中的哲人,現在該是回顧一下晚會的時候了,用軍事語言來說,就是進行所謂的戰況分析。我們請維爾迪蘭夫人給我們送一份小小的夜宵來。不過我們得小心一點,不要把她也給請來。我們光請夏利——說說又回到了《艾那尼》上——來專為我們再拉一遍那段柔板。這是不是很美,那段柔板夠美的吧?可是這位年輕提琴家上哪兒去了?我還要向他祝賀呢。現在是表示激動和互相擁抱的時候了。布里肖,您得承認,他們演得真象天使一般,尤其是莫雷爾。一綹頭發分開的時候,您注意到了嗎?啊,真是!我親愛的,那您算是什么都沒有看到。那一聲升F調,足以使埃內斯庫、加貝、和蒂博嫉妒而死。我敢向您承認,我是強做鎮靜,還是徒勞無益,聽到那一聲,我的心都碎了,我簡直要哭出聲來了。全場人的呼吸都加劇了。布里肖,我親愛的,”男爵猛地搖著大學教授的手大聲說道:“真是蓋世絕倫。只有年輕的夏利,猶如磐石,一動不動,我們甚至都看不出他在呼吸。他當時的表情正如泰奧多爾·盧梭所說的,就象人間沒有生命的東西,自己雖然沒有思想,卻能發人深省。然而突然間,德·夏呂斯先生做了一個大幅度的動作,猶如在描繪一個戲劇性的轉折一樣,大聲說道:“這時候……一綹頭發!這時候,他正拉到動人的小四組舞曲那活躍的快板。您知道,這綹頭發甚至對于頭腦最為遲鈍的人來說,都是一個啟示信號。塔奧米那公主至此為止耳朵一直聾著,因為沒有比有耳不聽的人更聾的了,但面對這奇跡般的發綹,她無法否認事實,立刻明白這是音樂,而不是撲克。啊!那真是莊嚴的一刻。”
“對不起,先生,請允許我打斷一下。”我對德·夏呂斯先生說,以便把他拉回到我感興趣的話題上來。“您剛才對我說,作曲家的女兒本來該來的。對此我很感興趣。您是否肯定,說好了她要來?”“啊,我不太清楚,”德·夏呂斯先生也許不由自主地也服從了人類普遍使用的指令,即不要向嫉妒者通告消息。他這么做也許是為了向挑起嫉妒的女士表示尊敬,盡管別人十分憎恨這位女士,他卻荒唐地表明自己是個“夠朋友”的人;他這么做也有可能倒是出于對這位女士的惡意,因為他以為一個人嫉妒了,反而會加倍地表示愛情。再不然,他就是要成心與人作對,對大多數人都講真情,就是對嫉妒者守口如瓶,這樣,嫉妒者因被蒙在鼓里而備受痛苦;在大多數人的想象中事情至少就是如此。為了折磨別人,大多數人都以己度人,拿自己以為最為痛苦的事情——也許那本來就是錯覺——來折磨別人。您知道嗎,這里有些象爭比高低的場所,人都不錯,可就是人人都喜歡從此發跡,出人頭地。可是您的臉色有些不好,這間屋子如此潮濕,您會著涼的。”他邊說邊把一張椅子推到我的身邊。“您既然身體不舒服,就應該小心為好。我去把您的外套拿來。不,您自己別去,您找不到,而且會著涼的。瞧瞧,真是太不謹慎了。可是您畢竟不是一個四歲的孩子了。您還真需要一個象我這樣的老仆人來照料您才行。”“男爵,不用您勞駕,我去。”布里肖說著就離開了。布里肖也許沒有發現,德·夏呂斯先生倒是真的為了向我表示友誼,他那狂妄自大、折磨別人的急性發作已經過去,眼下又恢復了平易近人,真誠相待的態度。布里肖還記著,維爾迪蘭夫人把德·夏呂斯先生是當作囚犯那樣交給他嚴加看管的,就怕他別借口去取我的大衣,而偷偷去跟莫雷爾幽會,結果把老板娘的計劃搞得全盤皆輸。
我對德·夏呂斯先生說,為了我,布里肖先生勞駕了,我很遺憾。“噢不,他非常樂意,他很喜歡您,大家對您都十分喜歡。有一天大家都說,怎么老不見他的人影,他是把自己鎖起來了還是怎么的,布里肖真是一個正直的好人。”德·夏呂斯先生只看見倫理教授跟他說話的樣子和藹可親,坦誠相見,絕沒有料想到,他會在背后肆無忌憚地譏諷他。“這是難能可貴的人,他知識淵博,卻沒有陷于迂腐,不象許多人那樣變成一個書庫里的老鼠,渾身散發著墨水氣。他視野寬闊,胸懷豁達,在他的同人中純屬罕見。看他對生活能有那么深刻的理解,那么善于因人制宜,尊重每人的個性,有時候我們不禁納悶,他不過是索邦大學一名普普通通的小教授,原來甚至只是個中學教師,究竟是從哪兒學到這一手本領的,連我都常常百思不解。”聽到夏呂斯關于布里肖的這番贊賞,我比夏呂斯還要百思不解。就連德·蓋爾芒特夫人圈子里最無修養的人都嫌布里肖笨拙遲鈍,他怎么竟能取悅于德·夏呂斯先生這位難上加難的人。取得這一成績跟有些事情的影響是分不開的。且舉一例,當然這事跟夏呂斯的事情并不一樣。斯萬與奧黛特熱戀,在小圈子里度過無數美妙的時光。結婚以后,他又覺得邦當夫人非常客氣,她佯裝對斯萬夫婦無比崇拜,不斷來看望那女人,對有關丈夫的事情津津樂道,還用輕蔑的口吻談論他們。這情況如同作家們把智慧的桂冠不是戴在最富有智慧的人頭上,而是戴在尋歡作樂者的頭上,原因是他們就某一男子對某一女子的情欲發表過大膽而又寬容的議論;作家和附庸風雅的情婦聽了那種議論以后一致認為,到家里來的所有人中間,就數那漂亮的老頭傻氣最少,因為他在愛戀方面具有豐富的閱歷。出于同樣的道理,德·夏呂斯先生覺得布里肖比他的其他朋友都聰明,他不僅對莫雷爾非常客氣,而且還到希臘哲學家、拉丁詩人、東方說書人中去采擷精品,用一種奇異迷人的詩意來裝點男爵的情趣。德·夏呂斯先生現在年紀已經不輕,換了維克多·雨果,就喜歡身邊有法克里跟莫里斯這樣的人簇擁著。無論是誰,只要能接受他的生活觀,他就喜歡。“我經常見到他,”他繼續說道。他說話聲音嚷嚷,一字一頓,但是除了嘴唇以外,沒有任何動作。臉上涂脂抹粉,如同一張假面具,鐵板著一絲不動。教士般的眼皮故意低垂著。“我聽他的課,拉丁區的氣氛可以使我換換環境。那里有一批勤奮好學、善于思考的青年。年輕的布爾喬亞們,比起我那些另一社會階層的同學們要更加聰明,更有知識。他們完全不同,這一點您也許比我更加了解,這是一些年輕的布爾喬亞。”他一字一扣地咬著,先吐了好幾下布字,然后才慢慢地將布爾喬亞完整地說出來。按照演講的習慣,在這個詞上特別加重了語氣。他這么咬文嚼字也許是因為他喜歡以此來表達其特有的細膩思維,也許是忍不住要在我面前恣意傲慢一下。德·夏呂斯先生的傲慢無禮,絲毫也沒有削弱他在我心中(自從維爾迪蘭夫人向我披露了他的用心以后)激起的巨大和深切的同情。我只覺得他的話是在跟我逗樂,即便我對他沒有現在這么多好感,他的話也不會傷害我的心。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