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一位天才的化學家不知死神已經降臨把研究發現記錄在筆記本上。但是記錄無法辨認,很有可能就將永世埋沒一樣,凡德伊小姐的女友從一些比紙莎草紙上無法辨認的楔形文字的稿紙中發掘出這富有永恒的真實、千古豐盛的新奇的喜悅形式,發掘出晨曦天使般鮮紅的神秘希望。她今晚重新勾起我對陋爾貝蒂娜的嫉妒。對凡德伊來說她只不過曾經是,可是對我來說她曾經是,今晚是,將來更是如許痛苦的根源;但是她也作了抵銷。全都虧了她,那奇特的召喚才得以傳入我的耳中。我將永不停止地聽到這召喚聲,把它看作希望:雖然我在一切歡樂之中甚至于在愛情之中遇到的全是虛幻,但是世上還有其他東西存在——毫無疑問只有藝術才能使之實現。雖然我的生活在我看來如此空幻,但至少它還沒有完全實現。
人們通過她的辛勤勞動所認識的凡德伊,說實話是凡德伊的全部作品。與這部七重奏相比較,聽眾唯一熟悉的奏鳴曲的某些樂句便顯得極其平凡,以至于我們無法明白,這些樂句如何會引起如此普遍的贊賞。我們驚奇地看到,多年當中,諸如“星空頌”、“伊麗莎白的祈禱”等那樣毫無價值的唱段在音樂會上居然引起樂迷的狂熱,為之鼓掌得精疲力竭,只要聽過《特里斯坦》、《萊茵黃金》和《名歌手》就會發現,上述唱段只不過是味同嚼蠟的破爛貨,可是聽眾卻狂呼亂叫“再來一遍”。但是應當想到,那些唱段的旋律雖然缺乏個性,然而包含著驚世之作的某些獨到之處。盡管其量微乎其微——也許正因為如此,才不容易被人發現——但當我們回顧起來,這類杰作都是獨具風采的;然而如果當時它們就已爐火純青,聽眾的理解就會發生困難。那些尚還缺乏個性的旋律就為聽眾日后理解那些驚世杰作鋪平了道路。
話得說回來,雖然那些旋律使人隱約預感到未來之作的絢麗多姿,但是未來之作畢竟還只是一個徹底的未知數。凡德伊屬于這種情況。如果他臨死的時候留下的僅僅是他的完成之作——奏鳴曲的某些部分除外——那末我們對他的認識,對他實際的宏偉業績的認識,就將只是滄海一粟,這就好比雨果如果在寫了《約翰亞保衛要道的比武演習》、《鼓手的末婚妻》、《浴女撒拉》以后便溘然辭世,而根本未及寫下《歷代傳說》和《靜觀集》一樣。果真如此,他的真正作品就可能始終是一部潛而不發之作,永不問世,猶如我們的感知無法企及,我們永遠無法認識的宇宙之謎。
天才的內涵(包括才華、甚至德行)和邪惡的外表,兩者之間初看反差強烈,實則是相輔相成。正如凡德伊身上所體現的,才華常常被包容和保留在邪惡的外套之中。音樂一結束,我置身于賓客之中??腿说脑萍?,其本身就猶如一張通俗寓意畫,透視出天才的內涵和邪惡的外表之間的這種關系。這種聚會大同小異,盡管這一次舉行了維爾迪蘭夫人沙龍,但與其他許多沙龍的聚會并無什么區別。大部分人并不知道入藥的都是些什么成分。消息靈通,達觀明理的記者們把這些沙龍稱作為巴黎沙龍,巴拿馬丑聞沙龍,或者德雷福斯沙龍,但是他們萬萬沒有想到這些沙龍在彼得堡、柏林、馬德里到處可見,而且任何時代都大量存在。有一位負責藝術的副國務秘書——是位真懂藝術、富有修養、風度翩翩的人——幾位公爵夫人、三位偕同夫人的大使一齊光臨維爾迪蘭夫人的公館,他們之所以選在同時露面、其直接原因就在于德·夏呂斯先生和莫雷爾之間存在的關系。這層關系促使男爵希望給他年輕偶像的藝術成就竭力制造反響,替他爭取榮譽軍團勛章。這次晚會得以舉行的另一個次要原因,是一位跟凡德伊小姐保持著類似夏利跟男爵關系的姑娘發掘整理出一系列天才的作品發現之重大以至于國民教育部刻不容緩,親自出面主持募捐,籌措資金為凡德伊豎立一尊塑像。況且,男爵跟夏利的關系,如凡德伊小姐跟其女友的關系一樣,對這些作品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他們之間的關系是一條捷徑。世人憑借著這條道路,即可徑直跟這些作品相匯合,而避免多走彎路。這雖然不是說世人將對作品一直迷惑不解,但至少多年之間,他們將是一無所知。每當發生了能為達觀明理的記者那平庸心理的理解的事件——通常是政治事件——時,達觀明理的記者深信不疑地認為,法國必定發生了什么重大變化,從此這類晚會行將銷聲匿跡,人們再也欣賞不到易卜生、勒南、陀思妥耶夫斯基,鄧南遮、托爾斯泰、瓦格納、斯特勞斯。達觀明理的記者認為,官方舉辦的藝術活動都有可疑的內幕,他們以此為據,認定官方頌揚的藝術總有某種頹廢的意味,然而一本正經的往往正是這種藝術。當然,德高望重的達觀記者中間,沒有一個人的大名能足以使人舉辦這類奇怪的晚會,盡管其奇怪的特性并不那么引入注目,甚至掩蓋得天衣無縫。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這次晚會其魚目混珠,成分混雜不免令我吃驚。我掌握了識別能力,比任何人都能更清楚地將他們區分開來。我主要區分的是這樣一些人:一部分是與凡德伊小姐及其女友有關的人。這些人使我回想起貢布雷,也叫我想起阿爾貝蒂娜,也就是說想到巴爾貝克。正是由于我曾經在蒙舒凡見到過凡德伊小姐,又得知她女友跟阿爾貝蒂娜有親密的關系,所以我過一會兒回到家里時,才不是孤獨一人,而是見到阿爾貝蒂娜在等候我;另一部分是與莫雷爾和德·夏呂斯先生有關的人,他們使我想起巴爾貝克——我就是在巴爾貝克附近的東錫埃爾看見他們結成關系的——也使我想起貢布雷及其兩邊人家。因為德·夏呂斯先生是蓋爾芒特家族——貢布雷諸伯爵——的一員,雖然在貢布雷沒有宅邸,卻在那里居住,猶如彩繪玻璃上的痞子吉爾貝一樣,頭頂青天,腳踩土地。而莫雷爾便是叫我認識桃色夫人并在多年以后又使我認出她就是斯萬夫人的那位老仆人的兒子。
“演奏得不錯吧,嗯!”維爾迪蘭先生問薩尼埃特。“我只怕,”薩尼埃特支吾著答道,“莫雷爾本人的精湛技藝別有些沖淡了作品的總體感覺?!薄皼_淡!您這話是什么意思?”維爾迪蘭先生吼道??腿藗兌枷笠活^頭獅子,伺機隨時準備撲上前去把這被問得啞口無言的人吞噬掉。“噢!我并不是僅僅針對他……”“瞧,他真不知道在胡說些什么。針對什么?”“我……我應該再聽……聽一遍,才能下一個嚴謹的結論。”“嚴謹!他瘋了!”維爾迪蘭先生說話時兩手捧著腦袋?!拔覀兊冒阉麕ё摺!薄拔乙馑际钦f準確;您……您自己說……說過……嚴謹準確。我是說我不能作嚴謹的判斷。”“我,我說,我要您走?!本S爾迪蘭氣瘋了,兩眼噴火,手指著門對他叫道。
“我不許有人在我家里這么說話!”薩尼埃特象個醉漢踉踉蹌蹌打著圈子走了。一些人以為,這么被攆出門外,那一定是個不速之客。有一位夫人在此之前一直跟他非常友好。前一天他還借給她一本珍貴的書籍,可是第二天她用一張紙草草包上這本書,叫總管在紙上干巴巴地寫上薩尼埃特的地址,一句話不說就把書還給了他。她可不愿意對一個趕出小圈子失了寵的人“欠下任何債務”。可是薩尼埃特夫人對這無禮的行為一直不得而知。因為維爾迪蘭先生怒罵后未出五分鐘,便有家仆前來稟報,薩尼埃特突然跌倒在公館院子里。當時晚會還未結束?!敖腥税阉突丶依?。這沒有什么。”主人說。按照巴爾貝克旅館經理的話說,維爾迪蘭“公館”就跟有些大旅館一樣,有人猝死,為了不使住客受驚,人們急忙遮掩其事,將死者暫時藏在食品貯存間里,無論他生前是如何才華出眾、慷慨大度,此刻都只能屈尊秘密地從專供“潛水員”和調味師之用的門出去。可是說到死,薩尼埃特還不至于。他還多活了幾個星期,只是知覺沒有一刻恢復。
音樂會結束,德·夏呂斯先生的客人紛紛起來向他告辭。這時候他又犯了客人到達時的錯誤。他沒有請他們去向老板娘道別,請他們在向他表示謝意的同時,把她,她和她丈夫結合進去。告別隊伍很長,但是長龍只是排在男爵一人面前。他對此卻一點兒也沒有覺察,因為幾分鐘后他是這么對我說的:“藝術活動形式后來出現了‘圣器室’般的有趣色彩?!贝蠹疑踔琳页龈鞣N話題,延長致謝的時間,以便在男爵跟前多留片刻,結果逼得那些跟在后面尚未向他的晚會的成功致以祝賀的人停滯不前、原地踏步。不止一個做丈夫的想就此離開,可是身為公爵夫人但也很懂時髦的妻子反對說:“不、不,我們應該等候一小時,在這樣的情況下,不應該對巴拉梅德不謝一聲就離開。他真是嘔心瀝血,時下只有數他能夠常舉辦這樣的晚會了?!睕]有一個人想到要跟維爾迪蘭夫人結識。這情景就象是在戲院里,一位貴婦人為晚會帶來一批顯貴名流,誰也不會想到設法把自己介紹給引座的女郎?!氨砀纾蛱焓欠裨趷埯惏⒛取さ隆っ赡饰鞯母希俊蹦伛R爾夫人問道,她想借此拖長談話的時間。“嗯,沒有。我非常喜歡愛麗阿娜;可是我不太理解她的請柬的含義。我也許有一點兒不太開竅?!彼纯斓鼐`開笑臉說。莫特馬爾夫人此時感到她將捷足先登,搶到“巴拉梅德的頭條新聞”,如同她常在愛麗阿娜那里所獲得的一樣?!皟蓚€星期前我確實收到過可愛的愛麗阿娜的一份請柬。她在蒙莫朗西這個頗有爭議的名字上方寫著這樣一句客氣的邀請:‘我的好友,望您施恩,請在下周五九點半想著我?!旅鎸懼@樣五個不太施恩的字,‘捷克四重奏’。這一行字,字跡模糊,而且看不出跟上面的句子有什么聯系。這猶如有些寫信的人,開了一個頭,‘親愛的朋友,’沒有寫下去,沒有換信紙,反過來又寫,結果背面的字透了出來。這可能出于粗心,也可能是為了節省信箋。我很喜歡愛麗阿娜,所以我并不責怪她。我只是不把‘捷克四重奏’那幾個奇怪而又不得體的字放在心上。我是一個井井有條的人,我把周五九點半想著蒙莫朗西夫人的請柬擱在壁爐上面。眾所周知;盡管我的天性如布封對駱駝的評價,溫順守時(夏呂斯先生周圍響起一片笑聲。他知道,恰恰相反,別人把他看成一個最難相處的人),但是為了脫去白天的衣服我還是遲了幾分鐘。不過我沒有過分內疚,心想說是九點半,權作十點鐘吧。十點鐘一敲,我便立即穿上高級睡服,腳登厚軟的便鞋,端坐于爐火邊,開始照愛麗阿娜的請求想她,強烈的思念一直到十點半才稍稍減退。煩請轉告她,我嚴格服從了她大膽的請求。我想她會高興的?!?/p>
莫特馬爾夫人笑得前仰后合。德·夏呂斯先生也跟著仰天大笑。“那末明天,”她根本不考慮早已超過了別人可以讓給她的時間,接著又說:“您去我們的族親拉羅什富科家嗎?”
“啊,這,這我辦不到。我看他們邀請您我去參加的是一件最難想象和最難實現的事情。按請柬的說法,這事情稱作‘茶舞會’。我年輕時可算是四肢靈巧了,可是現在不得不懷疑,讓我一邊跳舞一邊飲茶,會不會有失體態。而且我從來不喜歡用不衛生的方式來吃東西和喝東西。您一定會說,如今我不一定要跳舞??墒?,即便舒舒服服坐在那里飲茶——況且既然叫做舞茶,這茶的質量如何,我不敢恭維——我還是害怕,那些比我年輕,卻沒有我年輕時那么靈巧的客人,別把茶杯打翻在我的衣服上,這會掃了我的興,結果連茶也喝不了?!钡隆は膮嗡瓜壬i熖炜?,無所不談,但偏偏不談維爾迪蘭夫人(他津津樂道,大肆發揮,故意使他的朋友們無休止地“排隊”站著,精疲力竭,耐心等著輪到他們,以滿足他那殘酷的取樂心理)。即便這樣,他猶嫌不足,居然對維爾迪蘭夫人負責的晚會部分開始了品頭論足?!罢f到茶杯,那似碗非碗的東西;是什么怪玩意?倒有幾分象我年輕時,布瓦雷·布朗什餐館給我送冰凍果汁用的盛器。有人剛才對我說這是用來盛‘冰凍咖啡’的。可雖說是冰凍咖啡,我既沒有見到咖啡,也沒有見到冰。真是用途不明的奇物!”說這番話時,德·夏呂斯先生趕緊將戴著白手套的手捂住嘴巴,瞪圓眼睛,謹慎地暗示別人,仿佛怕被主人聽見甚或看見似的。可這只不過是裝裝模樣而已。沒過幾分鐘,他已經開始對老板娘本人品頭論足起來:“特別注意不要再用冰凍咖啡杯了!您希望哪位朋友的家變得丑一些,您就把它們送給哪位朋友。但是叫這位朋友特別注意不能把這些杯子放在客廳里,別讓客人搞錯,以為走錯了房間。因為看看這些杯子實在是和便桶沒有什么區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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