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時,斯萬的逝世使我大為震驚。斯萬死了!斯萬在這個句子中并不只是一個簡單的所有格的作用。我從此領會了獨特的死亡,由命運派遣為斯萬服務的死亡。因為我們說死是為了簡化,然而有多少人就幾乎有同樣多的死亡。有些感官我們并不具備,這種官能使我們能夠看見朝四面八方疾速奔跑的死神,命運之神把活躍的死神往這個人或那個人引過去。這些死神往往只有在兩、三年之后才能完全從自己的工作中解放出來。飛奔的死神把癌癥放入斯萬的脅部,然后又跑開去干別的活,直到外科大夫動完手術時再重新回來,以便把癌癥再次放進去。繼而,人們從《高盧人報》中看到,斯萬的健康令人不安,但是他的身體不適正在有效地恢復。于是,在咽氣之前的幾分鐘,死神就象一個不會毀滅您而會照料您的修女前來倍伴您度過最后的時刻,用最后的光環為這個心臟已經停止跳動,身體永遠冰涼的人加冕。正是死神的多樣性,它們來回走動的神秘性,它們身上致命的披肩的色彩使報紙的字里行間具有某種引起如此強烈感受的東西:“我們非常遺憾地獲悉,查理·斯萬先生因患某種痛苦的疾病的后遺癥于昨日在巴黎寓所逝世。作為巴黎人,他的思想備受重視,他在有選擇的人際關系中始終忠誠可靠,為此也深孚眾望,藝術文學界將一致對他的逝世表示哀悼,他對文學藝術高超精微的鑒賞力使他深受喜愛和歡迎。賽馬俱樂部全體國人也對這位成員的逝世表示惋惜,他在俱樂部不僅資深而且馴馬有方。他還是同盟聯誼會和農業聯誼會會員。前不久,他遞交了王家街聯誼會成員的辭呈。他的精神風貌以及他引人注目的聲望卻仍然在音樂繪畫的大型活動中,尤其在藝術預展或開幕式上引起公眾的興趣,他甚至在極少出戶的最后那幾年仍舊是這些領域忠實的常客。喪禮即將舉行,云云。”
從這一點來看,如果不是“有身分的人”沒有名望,頭銜會使尸體腐爛更快。毫無疑問,沒有突出個性的人只能默默無聞,即使那人是于塞斯公爵。然而公爵這頂桂冠還會把各種因素聚集起來并保持一段時間,有如阿爾貝蒂娜喜歡吃的冰糕暫時保持好看的形狀,而那些熱衷于上流社會生活資產階級人士一俟死去,他們的名字立即就會解體,“脫模”融化。我們看到,德·蓋爾芒特夫人談到加蒂埃時把他當作德拉特雷穆瓦伊公爵的好朋友,當作一個在貴族圈子中備受推崇的人。對下一代人來說,加蒂埃變成了那么不定型的東西,以至把他歸到于首飾商加蒂埃一類人還算抬高了他的身價,他可能會嘲笑那些無知的人竟然把他跟首飾商混淆起來!相反,斯萬卻是個具有出色的文化藝術個性的人;盡管他沒有任何“作品”,他卻有幸存留了一點時間。然而,親愛的查理·斯萬,我在年輕時對您了解甚少,而在您離墳墓不遠時,因為那個也許被您看作小傻瓜的人已經把您作為他的一部小說的主人公,人們已經又開始談論您了,也許您因此還會活下去。在迪索描繪王家街聯誼會的陽臺這幅畫中,您在加里費、埃德蒙·德·波利尼亞克和圣莫里斯中間,人們在談這幅畫時之所以經常談到您,那是因為人們看到,在斯萬這個人物身上有您的某些特征。
再談談更普遍的事實,我曾經在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家里聽見斯萬本人談到他的這種預期之中而又出乎意料的死,是在公爵夫人侄女舉行宴會的那天晚上。一天晚上我瀏覽報紙時,他的訃告就象不合時宜地插進來的幾行神秘的文字頓時吸引了我,我當時又重新體會到了同樣的死亡獨特而又扣人心弦的怪異性。這幾行文字足以使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只能用姓名,用見諸文字的姓名,而且是突然間從陽世轉到陰間的姓名來應答別人的人。正是這幾行字使我仍然渴望進一步了解維爾迪蘭從前居住過的地方,斯萬當時還不光見諸于報紙上的幾行文字,他那時經常和奧黛特在那個地方共進晚餐。還應該補充說(這使我為斯萬之死悲哀的時間比為另一個人之死悲哀的時間更長,盡管去了解的動機與他的死亡的個別怪異性無關),我沒有去看望希爾貝特,而我在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家卻答應過斯萬去看她,他沒有把這條“別的理由”告訴我;在那天晚上,他暗示過這條理由,為此他還選擇我作他與親王交談的知情人;上千個問題又涌現在我面前(猶如水泡從水底冒上來那樣),我想就最不相干的主題問他:關于弗美爾,關于德·穆西先生,關于他本人,關于布歇的一張壁毯,關于貢布雷,毫無疑問,這些問題并不迫切,因為我已經把這些問題擱置再三,然而自從他封住了牙關不可能再答復之后,這些問題在我看來便顯得至關重要了。
“噢,不,”布里肖又說,“斯萬不是在這里遇到他未來的妻子的,至少他只是在最后的時刻,在局部摧毀了維爾迪蘭夫人的第一個住處的那場災難之后才來這里的。!
不幸的是,我惟恐在布里肖眼前展示在我看來似乎不合適的奢侈,因為這位大學教師沒有奢侈的份兒,我急急忙忙走下小汽車,司機不明白我為了在布里肖發現我之前躲遠點而飛快地對他說的話。結果是司機又走過來與我們攀談,他問我是否要來接我;我趕忙對他說好吧,并為此對乘坐公共汽車到來的大學教師表示倍加尊重。
“啊!您是坐小汽車來的,”他鄭重其事地對我說。——“我的上帝,這是最偶然不過的事;我從來不乘小汽車。我總是乘坐公共汽車或者步行。不過,如果您答應我坐進這輛破車,今天晚上陪您回家對我來說也許是莫大的榮幸;我們會有點擠。但您總是對我那么寬厚。”唉,我心想,向他提出這樣的建議對我毫無損失,既然因為阿爾貝蒂娜的緣故我得老回家。她在任何人都不能前來見她的那個時辰呆在我家,這就使我能夠象下午那樣自由地支配自己的時間,下午我知道她即將從特羅卡德羅回來,我又并不急于再見她。然而,歸根到底,也象下午那樣,我感覺到我有一個女人,我在回家時就不會經歷孤獨引起的有益于健康的興奮。“我樂意接受,”布里肖回答我說。“在您提到過的那個時期,我們的朋友任在蒙達利維街一個寬敞的帶夾層的一樓,夾層對著花園,房屋當然不算豪華,但比起威尼斯大使的住宅我更喜歡這房子。”布里肖告訴我,“今天晚上,‘孔蒂碼頭’(自從維爾迪蘭遷到那里之后,他的老常客談起他的沙龍便這樣稱呼)有德·夏呂斯先生組織的盛大音樂‘招待會’。”他還說,在我剛才談到過的從前那些日子,小中心是另一番景象,基調也截然不同,這不僅僅因為常客們更年輕的緣故。他向我講了埃爾斯蒂爾的一些惡作劇(他稱之為“純粹的瞎胡鬧’),比如有一天,他在最后一刻裝作走掉的樣子,然后裝扮成臨時加班的司廚長走進來,他在遞盤子的同時湊到假裝正經的普特布斯男爵夫人耳邊說了一些放蕩的話,男爵夫人又怕又氣,滿臉通紅;接著,在晚飯結束前他消失了,他讓人把一個盛滿水的浴缸抬進客廳,當人們離開飯桌時,他赤條條一絲不掛地走出浴缸,嘴里罵罵咧咧;還有,有幾次大家穿著紙做的,由埃爾斯蒂爾設計、裁剪、繪制的服裝前來夜宵,那是他的杰作,有一次布里肖穿了查理七世宮廷中一個貴族大老爺的服裝,腳上穿的是尖長的翹頭鞋,另一次他穿著拿破侖一世的服裝,埃爾斯蒂爾用封信的火漆給這套服裝制作了一條榮譽軍團飾帶。簡而言之,布里肖正在他的頭腦中重溫當時的客廳,客廳里的大窗戶,那些被正午的太陽曬糟了,需要更換的矮腳長沙發。他聲稱,與今天的額廳相比,他更喜歡往日的客廳。當然,我很清楚布里肖所理解的“客廳”——就象教堂這個詞不僅指宗教建筑,而且還指信徒的團體——不僅指那個夾層,而且還指常去那里光顧的人,他們去那里尋求的特殊的樂趣,在他的記憶中是這些長沙發使那些人和事變得更清晰了,當時有人下午前來拜會維爾迪蘭夫人時就坐在這些長沙發上等待她準備就緒,當時外面栗樹上的粉紅色花朵,壁爐上花瓶里的石竹仿佛是在用它們的粉紅顏色笑盈盈地向來訪者親切致意,表示它們聚精會神地期待著姍姍來遲的女主人。然而,這個“客廳’在他看來之所以比現在的客廳更勝一籌,那也許是因為我們的思想就象老普羅透斯,對什么樣的形式都無法屈從,甚至在社交生活里,我們的思想也會突然脫離一個艱難而緩慢地臻于完善的客廳,而去喜歡一個不太出色的客廳,正如奧黛特讓奧多拍攝的那些“經過整修”的照片,照片中她身穿公主的寬大裙袍,朗代里克為她卷發,比起這些照片來,斯萬更喜歡照相簿上那張在尼斯拍攝的小照,在這張小照上,她頭戴呢絨遮陽闊邊女軟帽,散亂的頭發從繡著蝴蝶花,黑絲絨打結的草帽中露出來(照片越舊,女人們一般看上去也就越老),風姿綽約使她看上去年輕了二十歲,就象一個可能比實際年齡大二十歲的小丫環。也許他還熱衷于向我吹噓我所不知道的事,告訴我他曾經品嘗過我不可能領略的種種樂趣。況且,只要指出這兩、三個不復存在的人,用他自己的談話方式賦予這些人的魅力以某種神秘的東西,他也就做到了這一點;我覺得人們向我講述的關于維爾迪蘭家的一切都過于粗淺;就連我從前認識的斯萬,我也責備自己沒有對他加以足夠的注意,對他的注意也沒有做到大公無私,在他一面接待我一面等候他的妻子回來吃午飯時我也沒有認真聽他說話,他給我看一些精品時我也沒有認真聽他解說,因為我現在明白了,他堪與從前最出色的健談者相媲美。
來到維爾迪蘭夫人家的時候,我發現德·夏呂斯先生正挺著他那大腹便便的肚子朝我們走來,還無可奈何地讓一個流氓乞丐之類的人跟在他身后,現在他經過哪怕表面看去無人問津的角落,這類人也會從那里冒出來,因為這大塊頭丑八怪總是身不由己地讓這類人跟著他,哪怕隔一段距離呢,就象鯊魚總由它的向導護送一般,這與第一年在巴爾貝克見到的那個外貌冷峻、裝出具有男子氣概而又高傲的陌生人形成了那么鮮明的對照,我覺得好象發現了一個處于不同公轉周期的天體,旁邊還有一個衛星,而且這天體只有變圓了才能被人看見,或者說發現了一個病人,這病人現在染上的疾病在幾年前只是一個小腫塊,當時他很容易掩蓋這腫塊,所以沒有被人察覺它的嚴重性。盡管布里肖動過的一次手術使他以為即將永遠喪失的視力恢復了一點點,我卻不知道他是否發覺了不離男爵左右的那個流氓。再說這也無關緊要,因為在拉斯普利埃之后,而且盡管大學教師跟他有交情,德·夏呂斯先生的出現仍然引起了他某種不快。毫無疑問,對每個人來說,別人的生命都在暗地里通過各種途徑延伸,誰也猜不出是怎樣的途徑。謊言,盡管經帶騙人,而且人們所有的交談都少不了謊言,謊言卻不能圓滿地掩飾惡感或關心的感情,或一次裝作沒有進行過的拜訪,或和情婦溜出去玩過的一天,而他又不愿意妻子知道——即使不讓猜出他的壞品行,就是好名聲也不能使妻子蒙在鼓里對此一無無知。這些壞品行可以在一生當中不被察覺;夜晚在河堤上的一次相會都會偶然暴露這些不道德行為;況且這通常很難理解,必須有一個知情的第三者向您提供無人知曉的難以得到的內情。然而,這些壞品行一旦為人所知,就會把人嚇一跳,因為人們感覺到這事荒唐之至遠不止出于道德觀念,德·絮希-勒迪克夫人的道德觀念最不強了,她的兒子們用利益去貶低和解釋任何事物她都可能加以認可,利益對所有的人來說是可以理解的。然而,當她得知她的兒子們每次去德·夏呂斯先生家拜訪,他都仿佛命里注定,必然按時擰他們的下巴,而且彼此互相擰下巴時,她就禁止他們繼續去他家。她感受到對生理奧秘的不安,這種感情使她心里琢磨與自己保持著良好關系的鄰居是否染上了吃人肉的毛病,男爵再三問她:“我最近難道見不到這些年輕人了?”對此她回答說,他們正忙于自己的功課,忙于準備一次旅行,等等,心里卻對自己十分窩火。不負責任使錯誤甚至罪惡罪加一等,無論人們對此怎么說。如果朗德呂(就算他確實殺死過一些女人)這樣做是出于私利,對私利,人是可以抵制的,那他還有可能得到特赦,然而如果是出于一種無法抗拒的性虐待狂,他就等不到特赦了。
布里肖在與男爵的友誼剛剛開始的時候,在他家講一些粗俗的玩笑話,當他講的話已不再是老生常談而是表示理解時,那些玩笑就被一種愉快掩蓋下的痛苦感情代替了。他在朗誦柏拉圖作品的片段、維吉爾的詩行時感到心安理得,因為他這個在頭腦方面也是瞎子的人并不明白在當時愛戀一個年輕男子等于今天(與柏拉圖的理論相比,蘇格拉底的玩笑對此的揭示更加出色)供養一個舞女,然后同她訂婚。德·夏呂斯先生本人可能也不明白這一點,他把自己的怪癖與友誼相混淆,而友誼與怪癖卻是兩碼事,他還把伯拉克西特列斯的競技者與溫順的拳擊手混淆起來。他不想看到,自從十九世紀以來(拉布呂耶爾說過,“虔誠王子手下的虔誠朝臣可能是無神論王子手下的無神論者”),任何習慣上的同性戀——柏拉圖的年輕人的同性戀和維吉爾的牧羊人的同性戀都一樣——已經消失,殘存下來并且日益繁多的只有人們向其他人秘而不宣以及自我扭曲的那種不自愿而又神經質的同性戀。而德·夏呂斯先生的過錯也許在于他沒有堅決否認異教的家譜。怎樣的道德優勢才能換取一點點形體美呀!忒奧克里托斯筆下那個牧羊人愛慕一個少年,日后他也并沒有理由非得比為阿瑪里利斯吹笛子的牧羊人心腸更軟,思想更細膩不可。因為前者并不是沾染了什么病而是服從了當時的風尚。只有這種克服了重重障礙而殘存下來、可恥而又缺乏生氣的同性戀才是唯一真實的、唯一能夠在同一個人身上與道德品質的完美相稱的東西。當人們在思考純肉欲小小的轉移,和感官的輕微瑕疵時,一想到肉體竟可能與美德發生關系便會嚇得哆嗦,這些美德說明,詩人和音樂家們的天地在德·蓋爾芒特公爵眼里如此難以理解,它對德·夏呂斯先生來說卻比較能夠理解。德·夏呂斯先生內心有家庭小擺設式的情趣,這倒不令人驚訝;可是,竟讓他通過狹窄的縫隙借光理解了貝多芬和委羅內塞!然而,這并不能使健康的人遇到這種情況不感到害怕;一個寫出一首好詩的瘋子用最正當的理由向健康的人解釋,他被關起來是錯誤的,是因為他的妻子太壞,他請求他們去瘋人院院長那里進行干預,他還對人們強迫他和別人擠在一起連聲抱怨,并且因此得出這樣的結論:“瞧瞧,這人就要到院子里來同我說話了,我不得不勉強和他接觸,這人以為他就是耶穌-基督。然而,這正好向我證明我和什么樣的瘋子關在一起;他不可能是耶穌-基督,因為耶穌-基督是我!”而就在片刻之前人們還準備去向精神病醫生指出他的錯誤呢。聽到上面那些話,即使人們想到這同一個人每天推敲的那首令人贊嘆的詩,人們也會遠遠走開,正如德·絮希夫人的兒子遠離德·夏呂斯先生,倒不是因為他對他們有什么傷害,而是因為邀請次數過多而且邀請的結果是擰他們的下巴。詩人值得同情,他必須在沒有任何維吉爾引導的情況下穿越由硫磺和瀝青組成的地獄的那些圓圈,投身于從天而降的大火中,為的是從天上帶回索多姆的幾個居民。他的作品沒有任何魅力;他的生活與那些還俗的人一樣刻板嚴肅,這些人遵循最清白的單身漢的守則,以便人們只能將他們脫下教士長袍歸咎于喪失信仰,而不能歸咎于其它。作家的情況就不盡相同了。有什么樣的瘋病醫生經常接觸瘋子而自己卻不會發瘋呢?他如能肯定促使他照料瘋子的并不是他先天的和潛在的瘋病,那倒是幸運的事。精神病醫生的研究對象經常反作用于他。但是在此之前,促使他選擇這個對象的又是哪種模糊不清的癖好,哪種令人懾服的恐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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