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阿爾貝蒂娜,我從來不知道哪些婦女在使謊言生動形象,染上生活本身的色彩這一點上比她更具有獨到的天賦,除非是她的一位女友——我那些如花似玉的少女當中的一位,她也象阿爾貝蒂娜那樣嬌艷,但是她那凸凹不平的側影就象一串串玫瑰花,花串又長又彎曲,我忘記了這種玫瑰的名字。從說謊的角度來看,這個少女比阿爾貝蒂娜更勝一籌,因為她說謊時沒有一刻顯得痛苦,也沒有因惱怒而省去什么不說,而這些現象在我的女友那里比比皆是。然而我說過,她在編造一小滴水不漏的故事時迷人可愛,因為聽她說話的人在自己面前看到了她說的——卻又是想象出來的——那些東西,把她的話當作自己親眼目睹的了。激勵阿爾貝蒂娜的只有貌似的逼真,而根本沒有使我產生嫉妒的欲望。因為也許并不引人關注的阿爾貝蒂娜喜歡得到別人的奉承。不過,在這部作品當中,即使我有過而且可以有許多機會表現嫉妒怎樣增強了愛情,我也是站在情人的立場這樣做的。但是,哪怕這個人的傲氣幾乎已蕩然無存,哪怕他會因為別離而死去,他也不會用奉承去響應假想的不忠,他會自己走開,或者并不遠遠離去,而強迫自己裝出冷漠的樣子。因此,他的情婦使他備受折磨痛苦,這對情婦來說倒純粹是一種損失。相反,她可以用一句巧妙的話,用溫情脈脈的愛撫去驅除折磨他的種種疑慮,盡管他自以為對此無動于衷,情夫也許并沒有體會到由嫉妒引起的愛情的猛烈增長,但他突然不再痛苦,他感到幸福、動情、放松,猶如人們在一場風暴過后大雨降臨時感到的那樣,當人們還在大栗樹底下感受到掛在樹上的水珠間隔很久才一滴一滴垂落下來的時候,色彩絢麗的太陽已經重新出現了,他不知道該如何表達他對治愈自己的那個女人的感激之情。阿爾貝蒂娜知道我喜歡報答她對我的盛情,這也許正說明她是為了開脫自己才杜撰出那些故事,承認得那么自然的,我并不懷疑她的故事,其中的一個就是遇到貝戈特,而他當時已經死了。直到現在,我只知道阿爾貝蒂娜這些謊言,比如,弗朗索瓦絲在巴爾貝克向我報告的,我忘記說了,盡管這些謊言他我受到了莫大的傷害:“因為她不愿來,她就對我說:‘您難道不能對先生說您沒有找到我,說我已經出去了?’”然而熱愛我們的“下人們”,正如熱愛我的弗朗索瓦絲,他們喜歡刺傷我們的自尊心。
晚飯后,我對阿爾貝蒂娜說我想乘著我已經起床的機會去看望一些朋友,比如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德·蓋爾芒特夫人、康布爾梅一家,我不太清楚,總之是我在他們家里能夠找到的那些人。但是我沒有說出我準備去看望的維爾迪蘭一家的姓。我問她是否愿意跟我一起去。。她借口沒有裙袍。
“再說,我的頭發(fā)也梳理得太不象樣子。您是否堅持要我繼續(xù)保持這種發(fā)型呢?”她突然伸出一只手向我告別,她攤開胳膊,聳起肩膀,就象從前她在巴爾貝克海灘上那樣,此后她再沒有過這樣的動作。這個被人遺忘的動作使阿爾貝蒂娜的身體獲得了活力,她變成還不大了解我時的那個阿爾貝蒂娜了。這種舉動使外表唐突、拘泥虛禮的阿爾貝蒂娜恢復了她原來的新鮮感,她的陌生感,甚至使她回到了她自己的天地。我看到了這個少女背后的大海,自從我不再去海邊以后,我從來也沒有看到大海象這樣向我招手。“我的姨媽覺得這發(fā)型會使我顯老,”她神情陰郁地補充道。我心想:“但愿她姨媽說得對!”讓娃娃臉的阿爾貝蒂娜使邦當夫人顯得更年輕,這正是她姨媽最大的追求,還有,最好阿爾貝蒂嫁在嫁給我之前別花她的錢,而且從我們結婚那天起她還會有所收益。但是我希望的恰好相反,我愿意阿爾貝蒂娜別顯得那么年輕、那么漂亮,少在街上讓人回首顧盼,因為無論是討厭的老嫗還是被愛戀的女人衰老的面容都不能使一個嫉妒的情夫感到放心,不過讓我感到痛心的是,我要求阿爾貝蒂娜采納的那種發(fā)型在她看來竟然是又一重幽禁。哪怕我遠離阿爾貝蒂娜,不斷地把我與她聯系在一起的還是這種新的居家的親切感。
我對阿爾貝蒂娜說讓她陪我去蓋爾芒特和康布爾梅家,我不太清楚我究竟想去哪里,她對我說她沒心思去,我便去了維爾迪蘭家。正當我動身去維爾迪蘭家的時候,我到那里聽音樂會的念頭使我聯想起下午的情景:“蕩婦、蕩婦”——失戀的情景,也許是妒火中燒的情景,然而又是獸性大發(fā)的情景,除了言語之外,其獸性和一頭愛上女人(如果可以這么說)的大猴對這女人干得出來的一模一樣——,正當我在街上打算叫一輛出租馬車的時候,我聽到了一個男人的抽泣聲,他坐在一塊界石上試圖克制住自己的情緒。我走上前去:那人雙手捧著腦袋,看上去象個年輕男子;從他大衣里露出的白顏色判斷,他似乎穿著套裝,系著白色領帶。聽到我的聲音,他才發(fā)現自己的臉上掛滿淚水,但是他立即認出是我,并且掉轉臉去。那是莫雷爾。他知道我已經認出了他,便竭力止住淚水,他對我說,他因為心里難受在這里停停。他對我說:“就在今天,我粗暴地侮辱了一個女人,我對她曾經一往情深。卑鄙的家伙才會這么干,因為她愛我。”——“時間長了她也許會忘記,”我回答說,我沒有想到這樣說話會顯得我好象耳聞目睹了下午的情景似的。然而他一個勁地傷心去了,根本沒有想到我會知道點什么。“她也許會忘記,”他對我說。“但是我卻無法忘記。我為自己感到羞愧,我討厭自己!不過歸根到底,既然已經說了也沒有辦法,再怎么做也無濟于事。當我被激怒時,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而這對我的健康非常不利,我的神經完全錯亂了,”正如所有的神經衰弱患者那樣,他對自己的身體十分擔心。如果下午我看到的是一頭猛獸的愛情怒火,那么今天晚上,幾個小時之間恍若過去了幾個世紀,一種新的感情,一種羞愧、后悔、憂傷的感情則表明:野獸向人類轉變的演化過程中一個冗長的階段已經過去。盡管如此,我卻始終聽到“蕩婦”的喊聲,我惟恐下一輪再循環(huán)到野蠻狀態(tài)。況且我也很難理解所發(fā)生的一切,這點再自然不過,因為德·夏呂斯先生本人也完全不知道幾天來,尤其是今天,甚至在那段與小提琴手的精神狀態(tài)并無直接關系的不體面插曲之前,莫雷爾的神經衰弱已經又犯了。實際上他在上個月就飛快地勾搭上了絮比安的侄女,而勾搭的速度卻比他原先的期望要慢得多,他可以象未婚夫那樣隨心所欲地帶她出去。然而,當他在準備強奸的勾當中陷得深了些時,尤其是當他對自己的未婚妻說要她跟別的少女交朋友并把她們提供給他時,他遭到了抵制,這激怒了他。這一下(她過于貞潔也好,相反她自愿失身也罷),他的欲望一落千丈。他決定斷絕關系,不過他覺得男爵這個人雖然邪惡卻也十分仗義,他害怕斷絕關系之后德·夏呂斯先生會趕他出門。所以,他半個月前就下決心不再去見那個少女,讓德·夏呂斯先生和絮比安在他倆之間去解決(他使用了一個更加康布爾梅式的動詞),并且打算在宣布斷絕關系之前,“溜”到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去。
愛情的結局使他有點傷心,因此,盡管他與絮比安侄女的行為在微不足道的細節(jié)上恰恰可以同他與男爵在圣馬爾斯吃晚餐時他當著男爵的面論說的行為相吻合,這兩種行為可能還是截然不同的,而他在自己論說過的行為中沒有料到的一些不太惡劣的感情可能美化了他的真實行為并且使之情感化。相反,現實比計劃更糟的唯一地方倒在于計劃中他覺得在這樣一種背棄之后似乎不可能留在巴黎。現在,對他來說,為了一樁如此簡單的事情“溜走”未免太過份了。這意味著離開無疑會發(fā)怒的男爵,破壞自己的地位。還會失去男爵給他的一切錢財。一想到這一切在所難免,他便心煩意亂,他一連幾個小時傷心落淚,為了不去想這些,他用了嗎啡,是小心翼翼用的。然后,他的頭腦中突然轉過一個念頭,毫無疑問,這種想法在頭腦中逐漸產生成形已有一段時間了,那就是:在斷絕關系與完全跟德·夏呂斯先生鬧翻之間的選擇也許并非兩者必居其一。失去男爵供給的一切錢財損失太大了。莫雷爾猶豫不決,他有好幾天都在發(fā)愁,就象他見了布洛克時發(fā)愁一樣,然后他得出結論,絮比安和他的侄女試圖讓他落入一個圈套,他們大概在為這樁占便宜的交易而感到慶幸。他覺得總之是那個少女自己不好,她笨拙得簡直不知道怎樣用肉欲去纏住他。對他來說,犧牲他在德·夏呂斯先生家的地位不僅荒唐,而且他們訂婚以來他請少女吃過的那些昂貴的晚餐也很可惜,他也許可以報賬,就象那個每月都把自己的“賬本”交給我舅舅的隨身男仆的兒子那樣,因為賬本的單數對一般人來說意味著印成鉛字的著作,而對“殿下”們和隨身仆役來說便失去了這層意思。對仆役來說這個詞意味著賬本;對“殿下”們意味著人們記事的本子(在巴爾貝克,一天,盧森堡公主對我說她沒有帶書,我正想把《冰島漁夫》和《達拉斯貢城的達達蘭》借給她時才明白她想說的意思;并非她日子過得不太愉快,而是因為她沒帶本子,我要給她留名字就難一些)。
盡管莫雷爾對他行為的后果看法老變,盡管兩個月之前當他狂熱地愛上絮比安的侄女時,他也許會認為這種行為十分可憎,盡管半個月來他一再重申這種行為本身是自然的,值得稱道的,這種行為卻仍然使他的神經質狀態(tài)更加嚴重,剛才他就是在這樣的狀態(tài)中申明斷絕關系的。他已經做好了“出氣”的充分準備,即使(除非是在瞬間的沖動中)不拿這個少女出氣,殘存的愛情使他對少女還心有余悸,也就是說她還殘存一絲愛意,至少也要拿男爵出氣。不過,他在晚飯前對男爵守口如瓶,因為他把他本人專業(yè)上的精湛技藝看得高于一切,當他要演奏高難度作品的時候(比如今天晚上在維爾迪蘭家),他就避免(盡量避免,而這比下午的情景更夠他受的)一切可能使他的演奏動作不連貫的東西。就象一個熱衷于賽車運動的外科大夫在他要動手術的時候不再開車。因此,他在對我說話的同時輕輕地逐個活動他的手指,看看手指是否恢復了它們的靈活。他皺皺眉頭,那意思好象是還有一點神經質的僵硬。然而,為了不讓手指更僵硬,他放松面部,正如人們在沒有睡著覺或者沒有輕易占有一個女人時不讓自己激動惱火那樣,因為他生怕恐懼癥本身會進一步耽擱他睡眠或者享樂的時間。所以,他希望重新恢復心靈的寧靜,以便象往常一樣專心致志地在維爾迪蘭家演奏,他還希望讓我證實他的痛苦,因為我后來看出了這一點,為此在他看來,最簡單的莫過于懇求我立即離開。他的懇求是多余的,因為離開他對我是一種解脫。當我們往同一幢住宅走去,在離住宅還有幾分鐘的路程時,我真害怕他要求我開車帶他同往,我對下午的情景印象太深,所以這段路如果讓莫雷爾在我身邊我不能不感到有點厭惡。莫雷爾對絮比安侄女的愛情,后來的冷漠或者說憎惡很可能發(fā)自真心。不幸的是,他已經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后一次)如此行事,突然“貼上”一個少女,向她發(fā)誓永遠愛她,甚至向他出示他隨身攜帶的手槍,說假使他卑鄙殘忍到拋棄她,他就叫自己腦袋開花。后來他還是拋棄了她,并且感到某種怨恨而不是悔疚。他已經不是第一次如此行事,這也不可能是最后一次,所以許多少女——忘不了他卻被他忘懷的少女——感到痛苦——比如絮比安的侄女,她仍然痛苦了很久,她在繼續(xù)愛著莫雷爾的同時又很蔑視他——她們痛苦,而且準備在內心苦痛難熬時發(fā)泄出來,因為莫雷爾那張堅硬猶如大理石,俊美猶如古代藝術品的面容就象一尊希臘雕像的碎片那樣充塞在她們當中的每一個人的腦海之中,還有他那漂亮的頭發(fā),機智的眼睛,挺直的鼻子——嵌進不該接受它們的頭顱便形成腫塊,而這腫塊又無法開刀。然而,久而久之,這些如此堅硬的碎片終于滑落到一個地方,在這里它們已引不起太大的痛苦,也不動彈;人們再也感覺不到它們的存在,那就是遺忘,或者說無足輕重的記憶。
我在白天有兩個收獲。一方面,由于阿爾貝蒂娜的溫順給我?guī)砹藢庫o,我有可能,從而也下了決心跟她斷絕關系。另一方面,我坐在我的鋼琴前等待她的那段時間里反思的結果產生了這樣的想法,我想爭取把自己重新得到的自由奉獻給藝術,而藝術并不是某種值得人們?yōu)樗鞣瞰I的東西,而是某種生命之外的東西,它與人生虛浮的榮譽和一事無成都毫不相干,從作品中獲得真正的個性這種表象僅僅來自技巧上的逼真。如果說我度過的下午在我身上留下了其他的,也許是更加深刻的東西,那么這些東西是在很久之后才被我了解的。至于我明確地權衡過的這兩個收獲,它們不會持續(xù)很久;因為從那天晚上開始,我關于藝術的看法便在那天下午的感受逐漸減弱時重新占據上風,相反,我說的寧靜以及由此而來的我能夠獻身藝術的自由倒會重新棄我而去。
我的車沿著堤岸駛近維爾迪蘭家,我讓司機停車。其實我剛剛看見布里肖在波拿巴特街的拐角從有軌電車里走下來,他用一張舊報紙擦拭自己的皮鞋,戴上銀灰色手套。我朝他走去。一段時間以來,他的眼疾逐漸惡化,所以他佩戴了一副——猶如實驗室一般闊氣的——新眼鏡,就象天文望遠鏡那樣功率大而且復雜,眼鏡仿佛用螺絲擰在他的眼睛上;他把眼鏡的焦距對準我,并且認出是我。眼鏡的狀況良好。但是,透過眼鏡,我卻覺察到呆在這種大功率的設備底下的是一縷細微的、淡淡的、痙攣的、垂死的漠然目光,正如在那些對人們干的活報酬太多的實驗室里,有人把一只微不足道、瀕臨死亡的小動物置于最精密的儀器之下那樣。我把自己的胳膊伸給這個半瞎的人,好讓他放心走路。“這一次,我們不是在大舍爾堡附近,”他對我說,“而是在小敦刻爾克旁邊碰面了,”我覺得他的話實在無聊,因為我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可是我又不敢問布里肖那是什么意思,與其害怕他的輕蔑,我倒更怕他的解釋。我回答他說,我很想看看從前斯萬每天晚上與奧黛特會面的那間客廳。“怎么,您熟悉這些古老的故事?”他對我說。“不過,詩人完全有理由稱之為:grandespatiummortalisaev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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