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為什么我那至此一直追溯著音樂回憶的夢幻流程突然轉向我們這個時代最優秀的演奏者,并且有點評價過高地把莫雷爾列入其中。緊接著,我的思緒作了一個急轉彎,我開始想到莫雷爾的性格,他性格上的某些獨特之處。此外——這一點可以與折磨他的神經衰弱相關聯而不是相混淆——莫雷爾習慣講述他的生活,但是他把他的生活描述得如此晦暗以至別人很難分辨出任何東西。比方說,他完全聽憑德·夏呂斯先生差遣,條件是他晚上必須自由,因為他想在晚飯后去上一堂代數課。德·夏呂斯先生表示同意,但是要求在上完課后看見莫雷爾。“這不可能,那是一幅古老的意大利油畫(這個玩笑搬到這里毫無意義;但是德·夏呂斯先生曾經讓莫雷爾閱讀《情感教育》,在倒數第二章中弗里德里克·莫羅說過這句話,莫雷爾在開玩笑時總是在“不可能”后面加上:“那是一幅古老的意大利油畫”),這堂課經常上到很晚,而這對教授已經是一個很大的麻煩,他當然會生氣的……”——“根本不需要上什么課嘛,代數既不是游泳也不是英語。完全可以從一本書中自學,”德·夏呂斯先生反駁道,他立即從代數課猜測出人們根本無法弄清的景象之一。也許莫雷爾是去跟一個女人同床共枕,也許是莫雷爾打算用不正當的手段掙錢,參加了秘密警察,同保安警察一起出去執行任務,誰知道呢?更糟的是在一家妓院里等待人們可能需要的某個小白臉?!皬囊槐緯袑W甚至更加容易,”莫雷爾回答德·夏呂斯先生說,“因為代數課上什么也聽不懂?!薄澳悄銥槭裁床辉谖壹覍W代數,你在這里不是更加舒服嗎?”德·夏呂斯可以這樣回答,但是他沒有說出口,心里卻明白,只要能夠確保晚上的時間,假想的代數課馬上會變成一堂必不可少的舞蹈課或者繪畫課。在這一點上,德·夏呂斯先生大概發覺他弄錯了,至少是錯了一部分:莫雷爾經常在男爵家解方程式。德·夏呂斯先生提出異議,認為代數對一個小提琴家毫無用處。莫雷爾則反駁道,代數是消磨時間和對付神經衰弱的一種消遣。毫無疑問,德·夏呂斯先生可以試著去打聽和了解這些神秘而又必要的,只在夜間才教授的代數課的真相。但是德·夏呂斯先生過深地陷于社交事務,沒有精力去弄清楚莫雷爾究竟在忙些什么。接待客人或者出門拜訪,在社交圈里打發時間,在城里用晚餐,去戲院看夜戲,這一切使他無法去想這件事,也無法去想莫雷爾既粗暴又陰險的惡意,據說,莫雷爾在他去過的各界和不同城市里對自己的這種惡意又是張揚又是隱瞞,在這些地方,人們只是帶著一種恐懼的戰栗壓低聲音談論他,而又不敢講述任何事情。
不幸的是,他今天讓我領教了這種惡毒的神經質的一次發作,當時我離開了鋼琴,下樓來到院子里,為的是趕在尚未到來的阿爾貝蒂娜之前。在我經過絮比安的店鋪前面時,莫雷爾和我以為即將成為他妻子的女人正單獨在那里,莫雷爾聲嘶力竭地大聲喊叫,發出一種農民般的、通常受到抑制,而且是十分古怪的聲音,我不知道他會有這種聲音。他說的話也同樣古怪,從法語的角度來看有不少錯,不過他對一切都懂得不透徹?!澳o我出去,蕩婦,蕩婦、蕩婦,”他向那個可憐的姑娘反復嚷道,她一開始顯然不明白他想說什么,接著她渾身顫抖而又高傲地呆在他面前一動不動?!拔医心鋈?,蕩婦,蕩婦;去找您的舅舅來,我要對他說您是什么貨色,婊子。”正在這時,院子里響起了跟一位朋友一路聊天回家的絮比安的聲音,我知道莫雷爾十分懦弱,所以我覺得沒有必要把我的力量與絮比安和他的朋友的力量加在一起,他們再過片刻就要進店鋪了,我重新上樓,以免遇到莫雷爾,盡管(可能是為了用一種也許莫須有的訛詐去嚇唬和鎮住小姑娘)他很想叫來絮比安,但是在院子里一聽見絮比安的聲音,莫雷爾就趕緊溜掉了。剛才的這些話算不了什么,它們不能說明我重新上樓時心跳的原因。我們在生活中目擊的這些場景從軍人們在進攻上稱為突然襲擊的那種優勢中找到了一種不可估量的力量因素,我從阿爾貝蒂娜不留在特羅卡德羅,而即將回到我身邊這件事中感到無限恬靜的快意也無濟于事,我的耳朵里仍然回響著重復過十遍,使我心神不安的詞語:
“蕩婦,蕩婦。”
我的騷動漸漸得到平息。阿爾貝蒂娜即將回來。再過一會兒,我將聽到她按門鈴的聲音。我感到我的生活不再象應有的那個樣子,我有一個女人,當她即將歸來時,我自然應該跟她一起出去,我身上的力量和活力即將逐漸朝著美化她的方向變化,這種生活使我變成了一根不斷壯大,然而又被吸取了它積聚的所有養分的豐滿果實壓得沉甸甸的樹枝。與我一個小時之前還有的焦慮相比,阿爾貝蒂娜的歸來給我帶來的寧靜遠遠超過了早晨她離開前我感受到的寧靜。展望未來,我女友的溫順使我幾乎成為更有能耐的主人,好象由于她迫在眉睫,令人膩煩,不可避免而又甜美愉快的出現而變得充實和穩定,那種寧靜(它使我們不必從自己身上尋找幸福)來自一種家庭的感情和一種馴服的幸福。家庭和馴服:這種感情在我等待阿爾貝蒂娜時曾給我帶來了這么多的安寧,接著我在與她一起散步時又感受到了這種感情。她一度摘下她的手套,也許是為了觸摸我的手,也許是為了向我炫耀,讓我看看她的小手指上在邦當夫人贈送的一枚戒指旁邊的另一枚戒指,戒指上鑲嵌著一大塊晶瑩透亮的淺色紅寶石葉瓣:“又是一枚新戒指,阿爾貝蒂娜。您的姨媽真慷慨!”——“不,這不是我姨媽的,”她笑著對我說。“這枚戒指是我買的,多虧了您,我才能攢下一大筆錢。我甚至不知道這枚戒指以前是誰的。一個沒有錢用的旅客把戒指留給一家旅館的老板,我去勒芒時就住在這家旅館。他不知道怎么處置這枚戒指,他打算把戒指低價出售。但是當時這枚戒指對我來說仍然太昂貴了。現在,多虧了您,我變成了一位漂亮的太太,我讓人去問他戒指是否還在。戒指就在這里?!薄斑@樣就有好多戒指了,阿爾貝蒂娜。您打算把我要送給您的戒指戴在哪里?總之,這枚戒指很漂亮;我分辨不出紅寶石周圍的雕鏤花紋,看上去象是一個扮鬼臉的男人腦袋。不過我的視力不太好?!薄澳囊暳幢阍俸眯┮矌筒涣四啻蟮拿?,我也辨認不清呢。”
從前,我在閱讀一些《回憶錄》和一部小說時看到,一個男人始終與一個女人一起出去,跟她一起吃茶點,我經常希望自己也能這樣做。有時,我以為我已經做到了,我帶著圣盧的情婦一起出去吃晚飯就是其中一例。然而,盡管我自以為當時我出色地扮演了我在小說中向往的人物,這種想法使我堅信我在拉謝爾身邊應該得到樂趣,而她卻沒有給我這種樂趣。那是因為,每當我們打算模仿某種確實是真實的東西時,我們忘記了這某種東西并非產生于模仿的意愿,而是產生于一種無意識的而且也是真實的力量;但是,我希望跟拉謝爾一起散步時能感到一種微妙的快意,這一欲望沒有能給我帶來特殊的印象,而現在我卻在根本沒有找尋它時感受到了這種特殊印象,然而那是出于完全不同的其他真實而又深刻的原因;舉一個例子,原因之一就是我的嫉妒心使我無法遠離阿爾貝蒂娜,而當我能夠出去的時候,我不讓她在沒有我陪伴的情況下出去散步。我直到現在才感覺到這一點,因為認識不是人們要觀察的某些外在之物,而是一些不自覺的感受;因為過去雖然一個女人跟我一起坐在同一輛車中,但只要我還沒有每時每刻感到我象需要阿爾貝蒂娜那樣需要她,只要我的目光對她的不斷愛撫還沒有經常把這些需要不斷更新的色彩歸還給她,只要雖已經平息然而又在回憶的感官還沒有把味覺和質感置于這些顏色之下,只要與感官和刺激感官的想象融匯在一起的嫉妒還沒有用一種如同萬有引力法則那樣強有力的代償吸引力使這個女人在我們身邊保持平衡,那么實際上這個女人并沒有在我身邊。我們的車迅速地駛過大馬路和林蔭道,兩旁林立的旅館象太陽與寒冷的粉紅色結晶,它們令我回想起我在斯萬夫人家拜訪等待掌燈時菊花雅照的情景。
我剛好來得及看到一個年輕的水果女販,一個送牛奶女郎站在自己的門前,晴朗的天氣使她容光煥發,就象我不熟悉的小說開端時的女主角,我的欲望足以使她進入妙趣橫生的曲折情節,而眼下我在車窗后面與她們的距離就象我在臥室的窗戶后面與她們的距離一樣的遙遠。因為我不能要求阿爾貝蒂娜停車,而這些少婦已經看不見了,我的眼睛適才僅僅分辨出她們的輪廓,并在籠罩著她們的金色霧靄中愛慕地注視她們的清新容貌。我發覺酒商的女兒站在柜臺后面或者一個洗衣女工在街上談話時所感到的激動不亞于人們認出女神時的那種激動。自從奧林匹斯山不復存在之后,出上的居民們就生活在塵世上。當畫家為了描繪一幅神話圖,把一些從事最平庸的職業的平民女子請來擺姿勢,裝成維納斯或塞雷斯時,他們并沒有褻瀆圣人而只是給這些姑娘奉還和增添了她們所缺少的神的品質和屬性?!澳X得特羅卡德羅怎么樣,小瘋子?”——“離開那里回來跟您在一起我非常滿意。我想那是達菲烏設計的。”——“我的小阿爾貝蒂娜真有學問!確實是達菲烏設計的,可我忘了這—點。”——“您睡覺的時候,我就看您的書,大懶蟲。作為建筑,它太丑陋了,不是嗎?”——“小寶貝,瞧您變得有多快,您變得那樣的聰明(這倒千真萬確,再者,她能滿意地——既然沒有其他事令她滿意——對自己說在我家度過的時光對她來說至少不完全是浪費,我對此并不感到惱火),所以必要時我會對您說說一般被看作是謬誤的,但與我尋求的真理卻是一致的某些東西。您知道印象主義是什么嗎?”——“知道。”——“那好,您明白我想說的意思:您還記得驕傲者馬庫維爾教堂嗎?埃爾斯蒂爾不喜歡這座教堂,因為那是新的。他這樣把建筑物從包羅它們的總體印象中抽出來看,使建筑物離開它們融于其中的光線,并且象一個考古學家那樣審視它們的內在價值,這與他自己的印象主義不是有點相互矛盾嗎?當他繪畫時,難道一家醫院,一所學校,一張墻上的招貼不是跟旁邊的一座無法估價的教堂具有同樣的價值,構成一幅不可分割的圖景嗎?您再回想一下,陽光是如何焙烤著教堂的正面,馬庫維爾這些圣人的雕像如何浮現在光線之中。一座嶄新的建筑看上去古老或者不古老又何妨?古老的街區蘊含的那種詩意已經被榨干了,但是在新的街區里,用新近開鑿出來的白得過份的石塊為富有的小資產階級新建的某些房屋不是用一聲櫻桃味一般尖酸的喊叫劃破七月正午酷熱的暑氣嗎?這時,商人們回郊區吃午飯,這喊叫是等待午餐在昏暗的餐廳里準備就緒時發出的喊叫,餐廳里擺刀具時玻璃棱柱反射出五顏六色的光彩如同夏爾特爾大教堂的彩畫玻璃一樣絢麗。”——“您太好了!如果我有朝一日變得聰明的話,那也是您的功勞?!薄霸谝粋€晴朗的白天,為什么把視線從擁有長頸形塔樓的特羅卡德羅移開呢?那些塔樓令人想到帕維的修道院?!薄斑@座修道院坐落在高地上居高臨下,也令我聯想起您收藏的一幅曼坦那的仿制品,我想那就是《圣塞巴斯蒂安》,畫面的遠景上有一座梯形的城市,人們可以肯定那城市里有特羅卡德羅。”——“您瞧,可不是嗎!不過您是怎么看到曼坦那的仿制品的呢?您真讓人震驚。”我們來到最有平民氣息的街區,每個柜臺后面站立著一個女仆維納斯,把柜臺變成了一個市郊的祭壇,我真想在這個祭壇腳下度過我的一生。
正象人們在過早地死去之前會做的那樣,我估算著阿爾貝蒂娜徹底結束我的自由后我被剝奪的種種樂趣。在帕西,就在車行道上,因為交通堵塞,一些互相摟著腰的少女以她們的微笑使我贊嘆。我沒有時間細加分辨,但不可能是我對她們美化了;因為在任何人群中,在任何一群少女當中,總不難遇到一個外形高貴的頭像。因此節日里嘈雜擁擠的平民人群對于沉湎聲色之輩來說是可貴的。就象能從中發掘出古代紀念章的一片亂七八糟的荒地之于考古學家那樣。我們來到樹林。我想,假如阿爾貝蒂娜沒有隨我一起出來,,我在這個時候可能會去香榭麗舍大街的馬戲場聆聽瓦格納的狂風驟雨似的交響樂,它使管弦樂隊所有的樂弦震顫,猶如席卷一堆輕盈的泡沫那樣把我剛才演奏的蘆笛調融匯其中,使之飛揚、成形、變樣、分隔,卷入一股逐漸增強的旋風。我至少希望我們的散步時間短暫些,希望我們早早回去,因為我已經決定晚上去維爾迪蘭家,我沒有把這個決定告訴阿爾貝蒂娜。他們新近寄給我的一份請柬被我連同其他的請柬一道扔進了字紙簍。然而今晚我改變了主意,因為我想知道阿爾貝蒂娜下午在他們家希望遇到的是哪些人。說真的,我同阿爾貝蒂娜的關系已經到了這樣一個時刻(假使一切照此繼續下去,假使事事正常的話),這時一個女人所起的作用只是幫我們過渡到另一個女人。她依然占有我們的心,不過這種占有極少;我們每天晚上都急于尋找陌生女人,尤其是認識她的陌生女人,這些女人會向我們講述她的生活。因為,她本人,我們已經掌握并且窮盡了她同意給予我們的她自己的一切。她的生活,也還是她自己,卻恰恰屬于我們不熟悉的那個部分,我們枉費心機地向她打聽的那些事情,我們可以從新結識的人的口中探聽到。
如果說我與阿爾貝蒂娜的共同生活使我無法去威尼斯和旅行,剛才假使就是獨自一人的話,我本來至少可以結識一下這個晴朗的星期天沐浴在陽光中三三兩兩的年輕女工,我把她們的美大部分歸之于她們的不為我所知的生活。她們的眼睛不是滲透著一種目光嗎?人們不了解這種目光所蘊含的種種形象、回憶、期待和輕蔑,又無法將這一切與目光分開。這種生活,即從我們面前走過的人的生活,不是按照其面貌賦予眉頭的顰蹙和鼻孔的擴張一種變化不定的涵義嗎?阿爾貝蒂娜在場使我無法走向她們,也許因此使我不能停止她們抱有欲望。希望自己保持繼續生活的欲望,希望對某種比通常的事物更美妙的東西抱有信仰的人應該出去散步,因為街上、林蔭大道上有許多女神。然而女神們卻不讓別人靠近她們。在這里或那里,在樹木之間,在某家咖啡館門口,一位女招待就象山林水澤的仙女守候在圣林邊緣。而盡里面三名少女則坐在她們身旁的自行車巨大的弧圈旁邊,猶如騰云駕霧或者乘坐神馬進行她們神話般的旅行的女神。我發現,每當阿爾貝蒂娜全神貫注地打量所有這些少女片刻后,她立即朝我轉過身來。但是,我并沒有過多地被這種靜觀的緊張性及其在緊張中得到補償的短暫性所折磨;因為,說到這種緊張的靜觀,阿爾貝蒂娜往往就這樣在一種沉思之中審度我的父親或者弗朗索瓦絲,也許是因為疲勞,也許那是一個專心的人觀察時的獨特方式;至于她朝我轉過身來的速度之快,可能是基于這樣的理由:阿爾貝蒂娜了解我的疑慮,她大概不打算給這些盡管尚未得到證實的疑慮留下把柄。再者,當阿爾貝蒂娜這樣專心凝視時,在我看來似乎是有罪的(即使關注的對象是年輕男人),而我自己就這樣關注著所有的年輕女工,卻沒有一刻認為自己有罪——與此同時,我幾乎覺得阿爾貝蒂娜的在場妨礙我凝視她們,走向她們,因此她是有罪的。人們覺得有欲望是無辜的,他人也有欲望則是殘忍的。這種涉及到我們或者我們愛戀的女人之間的反差不僅關系到欲望,而且還關系到謊言。比方說,掩飾日趨衰弱的健康狀況,還想讓外界以為自己身體強壯,隱瞞一樣瑕疵,或者在不傷害別人的情況下去獲得自己喜愛的東西,有什么比這類謊言更為常見的呢?那是保存自身最必要的最常用的工具。然而我們卻試圖把謊言排斥在我們愛戀的女人的生活之外,它正是我們到處窺伺、偵察和憎惡的東西。它使我們心煩意亂,足以導致一種決裂,在我們看來它似乎隱瞞了最嚴重的缺陷,除非它隱瞞得極其巧妙使我們沒有任何懷疑。我們正處于這樣古怪的境地:我們對一種病原是那樣的敏感,這種病原到處迅速而又大量的繁殖使它對于其他人變成無害的,而對不再有免疫力的不幸之人卻變得十分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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