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發覺送牛奶的小姑娘始終呆在那里。我對她說那個地方顯然太遠,我不需要她。于是她也覺得這太使她為難了:“一場精彩的比賽馬上就要開始了,我不想錯過。”我覺得她可能說過,喜歡體育,幾年后她還會說:“過自己的生活。我對她說我顯然不需要她,我給了她五法郎。她幾乎沒有料到事情會是這樣,她心想,什么也沒干就得到了五法郎,要是為我買一趟東西準會得到更多的報酬,她開始覺得她要看的比賽無關緊要。”“我完全可以替您買東西。一切總是可以安排的。”然而我卻將她推向門口,我需要獨自一人;必須不惜一切代價阻止阿爾貝蒂娜在特羅卡德羅與萊婭的女友重逢。必須這樣做,必須做成功;說真的,我還不知道該怎么去做,在這些最初的時刻,我攤開自己的雙手打量著,把手指關節拉得格格作響,也許因為思想無法找到它所尋求的東西時,便懶洋洋地讓自己休憩片刻,這時最無足輕重的事物也顯得十分清晰,就象火車停在一望無際的田野時,人們從車廂里看到那些土坡上在風中晃動的草尖那樣一目了然(這種靜止并不總比一頭被捕獲的野獸因為恐懼而動彈不得或者呆住,一動不動地望著前面時的那種靜止更富有成果),也許因為我全身都做好了一切準備——其中包括我內在的智慧,以及智慧中包涵的對付這個或那個人的行動方式——好象我的身體只是一種武器,從中將射出能把阿爾貝蒂娜與萊婭以及她的兩位女友分開的子彈。誠然,當弗朗索瓦絲早晨前來對我說阿爾貝蒂娜要去特羅卡德羅時,我曾經對自己說:“阿爾貝蒂娜完全可以做她想做的事情,”我以為由于天氣如此美好,她的行為對我來說直到晚上都不會有顯著的意義。然而使我變得如此無憂無愁的并不如我所想僅僅是早晨的太陽;而是因為我在迫使阿爾貝蒂娜放棄她在維爾迪蘭家可能拋出甚至實現的種種計劃以后,在迫使她去觀看一次由我親自挑選,為此她不可能有任何準備的日場演出之后,我明白她的所做所為肯定會是清清白白的。同樣,阿爾貝蒂娜之所以在不久之后說:“如果我自殺的話,我也無所謂,”那是因為她深信自己不會自殺。今天早晨在我面前,在阿爾貝蒂娜面前,橫陳著一種介質(它遠比陽光燦爛的天氣更有影響),我們看不見它,但是通過這種半透明而變化著的中介,我看到了她的行為,她看到了自己生活的重要性,也就是一些信仰,我們覺察不到它們,但是它們正如包圍著我們的空氣一樣不能與一種純粹的虛無等同,這些信仰在我們周圍形成一種可變的、有時是絕妙的,經常是令人窒息的氣氛,人們應該把這種信仰象氣溫、氣壓、季節一樣仔細地注意并記錄下來,因為我們的時日具有自身的生理和心理特征。今天早晨沒有被我注意到,但在我重新打開《費加羅報》之前一直包圍著我的這種信仰,即相信阿爾貝蒂娜不會做任何壞事,這種信仰剛剛消失。我不復生活在晴朗的白晝之中,而是生活在由擔心的情緒在這晴朗的白晝中構成的另一個白晝里,我擔心阿爾貝蒂娜與萊婭重逢,而且更容易與那兩個少女重逢,假如這兩個少女去特羅卡德羅為女演員捧場的話,依我看這是可能的,她們在幕間休息的時候找到阿爾貝蒂娜并非難事。我不再去想凡德伊小姐;萊婭這個名字令我再次看見了阿爾貝蒂娜在娛樂場身邊圍著兩個少女的形象,因而引起我的嫉妒,因為我的記憶中只有阿爾貝蒂娜彼此分開、不完整的、側面的、暫時的系列形象;所以我的嫉妒對象也僅僅是某種不連貫的,轉瞬即逝而又固定不變的表情,以及給阿爾貝蒂娜臉上帶來這種表情的那些人。我回想起她在巴爾貝克被那兩個少女或者這類女人看了又看時的表情;我回想起我看到那些目光在這張臉上不停地掃視,就象一個準備速寫的畫師的目光時我感到的那種痛苦,這張臉完全被那些目光所覆蓋,毫無疑問,由于我的在場,這張臉帶著一種也許暗地里充滿快感的被動,裝作對此沒有察覺的樣子去接受這種觸摸。在阿爾貝蒂娜恢復鎮定對我開口說話之前,她有一秒鐘沒有動彈,她漫無目標地笑著,帶著一副裝出來的自然表情,掩飾著心里的喜悅,就象人們正在給她拍照,或者是為了在鏡頭前選擇一個更為瀟灑的姿勢時那樣——我們在東錫埃爾跟圣盧一起散步時她擺過這種姿勢:面帶微笑,舌頭舔著嘴唇,她裝出逗狗的樣子。當然,在這些時刻,她根本不象是對過往的少女感興趣時的那個她。在后一種情況下,她那狹隘而稠濃的目光則死死地盯住過路的少女,那樣的具有粘性和腐蝕性,好象那目光在移開時會揭起一層皮膚。但是此時此刻,這種至少賦予她某種嚴肅的東西,甚至使她顯得痛苦的目光與她在兩位少女身邊時顯得既遲鈍又幸福的目光相比,倒使我感到溫存些,我寧愿看到她也許是體驗到欲望時的那種陰郁的表情,而不愿看到她引起別人的欲望時那種笑味咪的表情。她試圖掩飾她意識到這一點也是枉然,這種朦朧快感的意識沐浴著她,包圍著她,使她那張臉象玫瑰花一般緋紅。然而,這些時刻阿爾貝蒂娜身上懸置的這一切,在她四周輻射出來并使我痛苦不堪的這一切,當我不在的時候,誰知道她是否會繼續讓其不露聲色,她是否對兩個少女的主動接近(既然我已經不在那里),不會作出大膽地回答呢?當然,這些回憶在我身上引起了一種極大的痛楚,這些回憶就象阿爾貝蒂娜的趣味的一種徹底的昭示,是她的不忠實的一種整個的懺悔,在它們面前,阿爾貝蒂娜的那些個別的、我愿意相信的誓言,我的不全面的調查得出的那些否定結果,以及安德烈也許與阿爾貝蒂娜串通一氣所做的那些保證都無法匹敵。阿爾貝蒂娜可以向我否認她的種種個別的背叛;然而通過她脫口而出的比她那些彼此互相矛盾的聲明更加有力的話語,通過那些獨一無二的目光,她招認出她想隱瞞的東西,遠比某些個別事實更需隱瞞的東西,她招認了她寧可讓人殺死也不愿承認的東西:
她的愛好。因為任何人都不愿開啟自己的心靈。
盡管這些回憶給我造成了痛苦,我是否能夠否認正是特羅卡德羅的日場演出節目喚起了我對阿爾貝蒂娜的需要呢?她屬于這樣的女人,她們的過錯必要時可以成為魅力,而且由于她們的善良緊跟著她們的過錯接踵而來,并且把溫情帶給我們,跟她們在一起,我們猶如一個從來沒有連續好轉兩天的病人,不得不去重新獲取這種溫情。況且,除了我們在熱戀她們的同時她們犯的過錯,還有在我們認識她們之前她們就有的過錯,而最早的過錯就是:她們的天性。那樣的戀愛之所以變得痛苦,實際上是因為這些戀愛中先就存在著一種女人的原罪,一種使我們愛上她們的原罪,所以,當我們忘卻這一點時,我們就不太需要女人,為了重新開始戀愛,就必須重新開始經受磨難。此時此刻,但愿她沒有找到那兩位少女以及想知道她是否認識萊婭是我最關心的事情,盡管人們不應該對個別的事件感興趣,除非這些事件具有普遍意義,盡管我們分散好奇心去注意我們始終不了解的殘酷現實匯成的看不見的洪流中那些偶然在我們思想上結晶的東西是幼稚可笑的,比旅行和一心想追求女人更幼稚可笑。再說,即使我們摧毀了這種東西,它又將立刻被另一種東西所取代。昨天,我擔心阿爾貝蒂娜去維爾迪蘭夫人家。現在,我卻只為萊婭操心。蒙住雙眼的嫉妒心不僅根本無法在包圍它的黑暗中發現任何東西,而且還是一種磨難,它的任務就在于不斷地重新開始,正如達那伊得斯姊妹的任務和伊克塞翁的任務那樣。即使兩位少女不在那里,妝扮得更光艷動人的萊婭和她的輝煌成就又會使她產生怎樣的印象!她會給阿爾貝蒂娜留下怎樣的夢幻!會引發她什么樣的欲望!這些欲望在我家里即使得到抑制,仍會使她厭倦一種她無法滿足這些欲望的生活!
況且,又有誰能說她并不認識萊婭,她不會去萊婭的化妝室看望她?即使萊婭不認識她,又有誰能夠向我保證,盡管她在巴爾貝克遇到過阿爾貝蒂娜,可是她不會認出后者,而且萊婭不會從舞臺上示意阿爾貝蒂娜,準許她打開后臺的門呢?當一種危險已經消除便顯得很容易避免,而上述的危險還未消除,我擔心它不可能消除,正因為如此這種危險在我看來才格外可怕。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當我試圖使這種愛變為現實時我感到它幾乎正在消逝;而此時此刻我的劇烈痛苦卻似乎在某種程度上向我證實了我對她的愛。我不再為任何其他事情操心,我一心只想著阻止她留在特羅卡德羅的種種辦法,我可以拿出任何數目的錢塞給萊婭,要她別去那里。假如人們是通過自己的所做所為而不是自己形成的想法來證實自己的偏愛的話,那么我是愛阿爾貝蒂娜的。但是我的痛苦的這種反復并不能使阿爾貝蒂娜的形象在我心中更實在些。她猶如一位隱而不見的女神引起了我的種種苦惱。我在作成千上萬個猜測的同時試圖躲避我的痛苦,但并沒有因此使我的愛變成現實。
首先必須肯定萊婭確實去過特羅卡德羅。我用兩個法郎打發了那個送牛奶的小女孩,然后我打電話給布洛克,向他打聽萊婭的情況,他與萊婭也有交情。他對此一無所知,我會對此感興趣似乎使他感到驚奇。我想我必須抓緊時間,弗朗索瓦絲已經穿戴好了,而我還沒有更衣,在我起床的時候,我讓她乘上一輛車;她應該去特羅卡德羅買一張戲票,在大廳里四處尋找阿爾貝蒂娜,把我的一個字條轉交給她。在這個字條里我告訴她,我剛才收到一位夫人的來信,使我感到震驚,正是由于這位夫人,我在巴爾貝克的一個夜晚曾是那樣的不幸,這事她是知道的。我提請她回想一下翌日她指責我沒有叫她的情形。因此我冒昧地請求她為我犧牲她的日場演出,回來跟我一起去呼吸一點新鮮空氣,好讓我重新振作起來。但是,由于我需要很長時間才能更衣準備完畢,她可以利用弗朗索瓦絲在場的機會去三區商店(與“廉價商場”相比,這家店更小,因而不那么讓我擔心)購買她需要的白色珠羅紗無袖胸衣,我會為此感到高興的。
我的字條大概不是沒用的。說真的,我根本不知道阿爾貝蒂娜在我認識她以后和之前做了什么。然而在她的談話中(如果我對阿爾貝蒂娜提到這一點,她會說我聽錯了),某些前后矛盾之處,某些修正在我看來就象現行犯罪那樣明白無誤,但是用這些東西對付阿爾貝蒂娜卻行不通,她經常象一個孩子那樣進行欺詐,運用這種策略作突然糾正,每每使我的殘忍攻擊付諸東流,并且平息了事態。這些攻擊對我來說是殘忍的。她不是由于處心積慮,而是為了彌補她的冒失才使用這些有點象語法學家稱之為錯格或者我不知其名的句法上的突然變化。在談論女人時,她信口說道:“我記得我最近,”突然間,在一個“十六分休止符”之后,“我”變成了“她”,這是她作為一個清白的漫步者發覺到而又根本沒有付諸實施的東西。行動的主人并不是她。我真想準確地回憶句子的開頭,以便讓我自己來結束這句話,既然她退縮了。然而,由于我在期待句子結束,所以我很難記得句子的開頭,也許是我那饒有興趣的神情使她偏離了原意,我仍然焦慮地期待著她的真實思想,和她的真實記憶,不幸的是,我們情婦的一個謊言的開頭就象我們自己的愛情或者一種志向的開頭。這些開頭正在形成、凝聚,而并沒有被我們所注意。當人們想回憶自己是以何種方式開始愛上一個女人時,人們卻已經在戀愛了;關于先前的夢,人們不會對自己說:那是一種戀愛的前奏,注意:這些夢驚人地向前推進,我們對此幾乎沒有覺察。同樣,除了一些相對來說十分罕見的情況,這僅僅是為了敘述方便起見我才經常在這里把阿爾貝蒂娜的謊話與她(有關同一主題)最初的說法加以對比。這最初的說法,往往因為我看不到結尾,而且推測不出以后會有哪種前后矛盾的斷言與其對應,故而它不知不覺地消失了,我的耳朵當然聽到過,但是我沒有將它從阿爾貝蒂娜的一連串話語中單獨抽出來。后來,當我面對明顯的謊言,或當我產生了某種惶惶不安的疑慮而打算進行回憶時;卻是枉費心機,我的記憶沒有及時得到通知;記憶以為保存副本是沒有必要的。
我囑咐弗朗索瓦絲在她讓阿爾貝蒂娜離開大廳時打電話通知我,并且把阿爾貝蒂娜帶回來,不管她是否樂意。“她要是不樂意回來見先生,那真做絕了。”弗朗索瓦絲回答。——“可我不知道她是否喜歡見我。”——“那她未免太忘恩負義了,”弗朗索瓦絲又說。對阿爾貝蒂娜的嫉羨折磨著她,正象多年前對我姨媽身邊的歐拉莉的嫉羨折磨過她一樣。弗朗索瓦絲不知道阿爾貝蒂娜在我身邊的這種地位不是她尋求的,而是我一手造成的(出于自尊心,也為了激怒弗朗索瓦絲,我寧可對她保密),她對阿爾貝蒂娜的機靈既欣賞又嫌惡,她對其他傭人談到阿爾貝蒂娜時稱她為隨心所欲地擺布我的“女戲子”、“女騙子”。她還不敢向阿爾貝蒂娜開戰,只是對她和顏悅色,在我面前炫耀她在阿爾貝蒂娜與我的關系中為她出的力,心里卻想對我說什么也無濟于事,她什么目的也達不到,只有窺伺機會;一旦她在阿爾貝蒂娜的處境中發現一個破綻,她定會加以擴大,并且把我們徹底分開。“忘恩負義?噢不,弗朗索瓦絲,我覺得忘恩負義的是我,您不知道她對我有多好。(裝作被愛對我來說是那樣的甜蜜!)快走吧。”——
“我要跑了,馬上跑。”
她女兒的影響開始稍微改變著弗朗索瓦絲的詞匯。所有的語言就是由于增添了新的語匯而失去其純潔性的。弗朗索瓦絲這種言語上的墮落(我熟悉她言語上的全盛時期),我對此也負有間接的責任。假如弗朗索瓦絲的女兒僅僅同她的母親講方言,那么她大概還不會使她母親的傳統語言蛻變為最低賤的行話,女兒從來沒有擯棄這種方言,當她們倆在我身邊時,如果她們之間有悄悄話要說,她們就在我的臥室中用方言講,而不是關在廚房里交談,講方言是比關緊的門扉更不可逾越的一道屏障。我僅僅猜到母親與女兒并不總是生活得很融洽,這一點我可以通過我能分辨的唯一一個詞:“m′esasperate”的頻繁出現加以判斷(除非這個令她們惱怒的家伙是我)。不幸的是,最不熟悉的語言最終也能學會,如果人們總聽這種語言的話。我很遺憾這是方言,我終于懂得了這種方言,如果弗朗索瓦絲習慣于用波斯語表述的話,我大概也會學得同樣好。當弗朗索瓦絲發現我的進步時,她加快了講話的速度,她的女兒也一樣,但是這無濟于事。弗朗索瓦絲先是為我懂得方言而發愁,繼而又為聽到我講方言而高興。其實,這種高興是一種嘲諷,因為盡管我的發音最終幾乎和她一樣,她仍然從我們倆的發音中找到了令她開心的巨大差別,她開始為自己再也沒有看到故鄉的人而感到遺憾,而許多年來,她從未想到過他們,據她說,她的鄉親們要是聽到我講一口如此蹩腳的方言定會捧腹大笑,她真想聽聽這笑聲。僅僅這個念頭就使她充滿快樂和遺憾,她一一列舉出這個或那個會笑出眼淚的農民。然而不管如何,任何喜悅都未能調和我懂得她們的方言而引起的悲哀,盡管我方言講得很糟。當人們試圖阻攔的那個人可以使用一把萬能鑰匙或者一把撬門鐵棒時,鑰匙就變得毫無用處了。既然方言變成了一道毫無價值的屏障,她便開始跟她的女兒講法語,這種法語很快變成了近代法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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