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書庫 > 外國文學 > 外國名著 > 追憶似水年華(書號:1101)

第一十七章

  “要是您不想上維爾迪蘭家去,”我對她說,“在特羅卡德羅博物館倒有場很精采的募捐演出。”她依了我的話,但帶著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我對她又開始象在巴爾貝克我第一次感到嫉妒時那樣,變得很嚴厲了。她臉上露出失望的表情,我就用我小時候父母經常用來教訓我的,對我那未曾被人理解的童年顯得既不明智又很殘酷的那些道理,來訓斥阿爾貝蒂娜。“不,您做出這副苦相也沒用,”我對她說,“我不會因此就憐憫您的;要是您病了,要是您遭到了什么不幸,要是您死了哪個親戚,我會憐憫您;可您對這些也許倒無所謂,因為您已經把廉價的傷感情緒都濫用在毫無意義的事情上了。再說,我也不欣賞有些人的多愁善感,她們裝得很愛我們,卻連一點點小事情也不能為我們做一下,她們想到我們時是那么心不在焉,以致會忘了把托付給她們的那封跟我們前途攸關的信給發出去。”

  這些話——我們說的話中間,有一大部分無非就是背誦記憶中的話語——我以前聽母親說過不知多少次了,我母親(她動輒向我解釋說,不該把真情實感和多愁善感混為一談,“這兩個詞兒,”她說,“在德文里叫Empfindung和EmpfindCelei,”德文是她大為贊賞的一種語言,盡管我外祖父對這個國家非常駭怕)有一次在我哭的時候,甚而至于對我說什么尼祿也許很神經質,而且就為這才那么壞。說真的,就象那些生長過程中分蘗成兩支的植物一樣,在當年的我那個敏感的孩子旁邊,現在并排地出現了一個另一種類型的男子,他有健全的理智,對別人病態的多愁善感持嚴厲的態度,就象當年父母對我那樣。也許,正因為每人都必須讓先人的生命在自己身上延續下去,所以先前在我身上并不存在的那個沉著冷靜、冷嘲熱諷的男子,跟那個敏感的孩子合為一體了,而輪到我象我父母曾經對我的那樣對待別人,也就很自然了。何況,這個新我形成之際,我發現一套套的用語就在這個新我的記憶里現成地貯存著呢,有冷嘲熱諷的,也有訓斥罵人的,那都是人家曾經對我說過的,現在我只要拿來去對別人用就是了,這些話非常自然地從我嘴里說出來,或許是我憑模仿和聯想從記憶中找到了它們,或許是由于生殖能力美妙而神秘的魅力不知不覺地在我身上,就如在植物的葉片上一樣,留下了我的先人所有過的同樣的語調、手勢、姿態的痕跡。再說,難道我母親(無意識的潛流從我身上每個細小的地方流過,使我變得跟父母愈來愈象了,就連手指最細微的動作亦然如此)不曾因為我跟父親敲門那么相象,而在我進門時把我當成父親嗎。

  另一方面,截然相反的東西成雙結對則是生活的律法,繁殖的根源,也是無數不幸的起因,正如人們后來看到的那樣。通常,我們憎惡與自己相似的人,要是從外面看到我們自身的缺陷,我們往往惱羞成怒。有的人過了表現天真無邪的年齡,比方遇到棘手無比的時候,便擺出一副冰冷的面孔,對他們來說,要是在一個更加年輕,天真,或愚蠢的人身上暴露出他們的那些缺陷,那他們就會倍加氣惱,且憎恨這些缺陷,有一些敏感的人,對他們來說,從其他人眼里看見自己強忍住的淚水是件惱火的事情。過份的相似使家庭瀕于破裂,盡管還有感情存在,而且有時感情越深便越是如此。

  也許在我身上,在許多人身上都是這樣,我所變成的這第二個人僅僅只有第一個人的面孔,狂熱興奮,對自身敏感,對其他人則是賢達的良師益友。若從他們與我的關系或對他們本身進行衡量,我的父母也許就是如此。就我的外祖母和我的母親而言,她們對我嚴加管束顯然是有意的,她們甚至為此付出了代價,然而,在我父親身上,那種冷漠也許只是他敏感的一種外在表象。因為這也許是內心生活和社會關系這雙重方面的人性真實,人們用以表述這種真實的字眼,我過去總覺得內容上荒謬虛假,形式上平庸不堪,他們在提及我父親時就說:“在他冷若冰霜的冷漠底下,蘊藏著一種異乎尋常的敏感;這主要是他羞于表現出來。”在那無休無止但卻隱秘的騷動中,難道他不正是掩藏著這種鎮定自若嗎?為了給人造成在敏感方面表現笨拙的印象,他必要時不惜借助帶有教訓人味道的沉思,甚至嘲諷。我父親就是這樣的,如今,當我在大庭廣眾之下,尤其在某些場合,當我面對阿爾貝蒂娜,我往往裝出這副鎮靜的模樣。

  我確實以為我將在這一天決定我們分手的事,并且動身前往威尼斯。使我與她重新建立關系的原因在于諾曼底,這當然不是因為她有意表示要去那個我曾經嫉妒過她的地方(我很幸運,因為她的種種計劃從來沒有觸及到我記憶的痛處),而是因為我當時說:“好象我跟您提到過您姨媽在安弗爾維爾的那位女友,”她憤憤然地回答我,可憤怒中又含著快樂,就好似有人跟別人爭論,希望自己有盡可能多的論據向我表明我是錯的,她是對的:“我的姨媽從來不認識住在安弗爾維爾的任何人,我自己也沒有去過那里。”她忘了一天晚上談到那位不知是否確實存在的夫人時她對我撒的謊,她說她無論如何要去這位夫人家喝茶,哪怕她去那里看這位夫人要失去我的友誼并且為此獻出生命也在所不惜。我沒有提醒她注意她的謊言。但是,這種謊言卻使我難以忍受。我又把分手推遲到下一次。為了被愛,謊言不必真誠甚至機智。在此,我將愛情稱為一種相互的折磨。

  這天晚上,我象我的外祖母那樣對她說話,我覺得這樣做無可指摘,完美無缺的外祖母曾經這樣對我說話,我對她說,我可以陪她去維爾迪蘭家,我繼承了我父親的那種粗暴方式,這種方式對我們來說從不意味著一種決定,只是這種方式可能導致我們產生在這種程度上與這種決定本身不相稱的最大騷動,我覺得這也是無可指摘的。所以,為了區區小事而顯得如此遺憾,我們自感荒唐,能感受到這一點不無裨益,這種遺憾實際上與該事給我們帶來的震動是相吻合的。即使——正如我外祖母無法扭轉的才智那樣——我父親的這些隨心所欲的優柔寡斷完善了我身上這種敏感的天性,然而,它們在長時期里與我敏感的天性一直格格不入,在我整個童年時期使我備受折磨,所以如今,我的這種敏感的天性向它們準確無誤地指點了它們應該追求且有可能達到的目標:一個做過小偷的人,或者一個戰敗民族的成員,那是最好的耳目了。在某些撒謊成性的家族,一個兄弟前來看望自己的兄弟,無需任何表面上的借口,離去時他站在門檻上,順便向他的兄弟打聽一件事,甚至沒有裝作在聽的樣子,可這已經足以讓他的兄弟明白,打聽這件事就是他拜訪的目的,因為他的兄弟非常熟悉這些若無其事的神情,深諳這些臨走時順帶說的話,因為他自己就經常這樣做的,不過,也有一些反常的家族,具有血緣上的敏感和手足之間的稟賦,十分精通這種心照不宣的共同語言,在家里,無須明言,相互間就可心領神會。同樣,又有誰能比一個神經質的人更加惱人呢?再者,我的行為在這些情況下也許具有一種更加普遍,更加深刻的根源。那是因為,在這些短暫而又不可避免的時刻,當人們憎惡自己喜愛的某個人時——如果是與自己不喜愛的人打交道,這種時刻有時會延續整整一生——人們不想為了不受抱怨而顯得和善,然而卻想盡可能顯得惡毒和幸福,目的在于使您的幸福令人憎惡,并刺傷那個一時的或者長期的敵人的靈魂。我遭受別人莫須有的侮辱已經夠多了,這僅僅是我的“成就”在他們看來是多么不道德,從而激怒了他們!我們應該遵循的,是相反的道路,那就是應該毫不自負地表明自己具備這些優良的感情,而不是竭力去掩飾這些感情。如果人們懂得不再憎恨,永遠相愛,事情就會變得容易。因為,假使您只說那些使其他人幸福,動情的話語,您自己也會感到莫大的幸福,您會因此受到別人的愛戴!

  當然,我為自己如此怒氣沖沖地對待阿爾貝蒂娜感到有些內疚,我心里思忖:“假如我不愛她,她也許會更加感激我,因為這樣一來,我對她就不會這么惡毒;噢不,這是相應的,因為我也就不會那么殷勤了。”為了開脫自己,我可以對她說我愛她。但是承認這種愛情,這非但難以讓阿爾貝蒂娜明白任何東西,而且在我看來,也許比鐵石心腸和欺瞞狡詐更使她心寒,而愛情恰恰是鐵石心腸和欺瞞狡詐的唯一借口。對所愛的人鐵石心腸和欺瞞狡詐是那樣的自然!如果說我們對其他人抱有興趣,但并不會因此而阻礙我們跟他們和睦相處,對他們的欲望百依百順,那是因為這種興趣是虛假的。我們對于外人往往是無動于衷的,而無動于衷不會導致惡毒。

  晚會結束了,在阿爾貝蒂娜去睡覺之前,假使我們打算講和,重新開始互相擁抱的話,那就沒有很多時間可以浪費了。我們倆誰都不曾采取主動。

  我感到她確實是在生氣,于是我便乘機跟她提起埃斯代·萊維。“布洛克對我說(這不是實話)您很熟悉她的表姊妹愛絲苔爾。”——“我可能都認不出她,”阿爾貝蒂娜心不在焉地說。“我見過她的照片,”我氣憤地補充道。我在說這話時沒有打量阿爾貝蒂娜,所以我沒有看見她的表情,那大概是她唯一的回答,因為她一言不發。

  那些夜晚,我在阿爾貝蒂娜身邊感受到的不再是我母親在貢布雷的吻帶來的那種寧靜,相反,我只感受到我母親因為生我的氣或者被客人留住時勉強向我道晚安,甚至不到樓上我的房間里來的那些夜晚帶來的那種焦慮。這種焦慮——并非移置在愛情中的那種焦慮——不,就是這種一時間專致于愛情的焦慮,當感情破裂勢在必行;僅僅影響到分配時,這種焦慮如今似乎再度呈現在所有的感情面前,重又變得不可瓜分,正如在我的童年時期那樣,仿佛我的全部感情全都開始集中和統一到可能比冬天的一個白晝更加短暫,在我的生活中過早來臨的那個夜晚,我的全部感情因為不能把阿爾貝蒂娜當作一個情婦,一個姐妹,一個女兒,一個每天晚上道晚安的母親滯留在我的床邊而顫抖,我重又開始感到童年時期對母親的那種需要。然而,我之所以感受到我童年的焦慮,那是因為使我感到焦慮的人發生的變化,那人使我產生的感情差異,我的性格轉變本身使我不可能如同從前向我母親那樣向阿爾貝蒂娜索取這種寧靜。我再也不會說:我感到悲傷。我心如死灰地僅僅講一些不相干的,使我在朝向幸福的結局上毫無進展的話。我在令人痛心的平庸中原地踏步,一個毫無意義的事實,只要它與我們的愛情沾上那么一點邊,就會令我們對發現這個事實的人肅然起敬,也許那人是偶然發現的,就象用紙牌算命的女人向我們預告了一件平常的事情,后來果真應驗了那樣,帶著這種理智上的利己主義,我幾乎相信弗朗索瓦絲要比貝戈特和埃爾斯蒂爾來得高明,因為她曾經在巴爾貝克對我說:“這個姑娘只會給您帶來憂愁。”

  阿爾貝蒂娜道晚安的時刻一分鐘一分鐘地逼近,她終于向我道了晚安。然而,她本人不在,她沒有碰到我的這個夜晚,她的吻使我變得如此急躁,我的心怦怦直跳,目送著她一直走到門口,心想:“如果我想找一個借口叫住她,把她留住,跟她講和,我就必須抓緊時間,她再走幾步就要離開臥室了,還有兩步,還有一步,她扭動門把,拉開門,太晚了,她關上了門!”也許現在仍然不晚,就象從前在貢布雷我母親沒有用她的吻安慰我就離開我時那樣,我想沖出去追上阿爾貝蒂娜,我感到自己在重新見到她之前心里不會安寧,而這種重逢即將成為至此為止尚未有過的某種重大事件,還有,如果我不能獨自排遣這種憂傷的話,我也許會養成那種到阿爾貝蒂娜身邊乞討的可恥習慣;當她已經進入她的臥室里時,我從床上跳下來,我在走廊里來回踱步,希望她能出來,呼喚我;我呆呆地站在她的門前,為的是不錯過一聲輕微的呼喚,我一時回到我的臥室,看看我的女友是否幸好丟下一塊手帕,一只手提袋,或某種我可以裝作惟恐她缺其不可,讓我有借口去她那里的東西。沒有,什么也沒有。我重又回到她的臥室門口守候,但是門縫里沒有一絲光線。阿爾貝蒂娜熄了燈,她已經躺下,我呆呆地佇立在那里,期待著某種不為人知也不會再來的機遇;過了很久,我渾身冰涼地回到自己的臥室,鉆進自己的被窩,傷心了整整一夜。

  有時,在這樣的夜晚,我耍一個花招讓阿爾貝蒂娜吻我。明明知道她一躺下很快就會入睡(她自己也清楚這一點,因為她一躺下就本能地脫掉我送給她的高跟拖鞋,把她的戒指摘下來放在自己身邊,就象她在自己的臥室臨睡之前所做的那樣),明明知道她睡得很沉,醒來很慢,我借口去找某樣東西,讓她躺在我的床上。當我回來時,她已經睡著,我打量著眼前的這個女人,當她正面完全對著我的時候,她變成了另一個女人。然而她很快改變了個性,因為我躺在了她的身邊,重又看到了她的側面。我可以抱起她的頭,把它抬起來貼在我的嘴唇上,讓她的手臂摟住我的脖頸,她還在睡覺,仿佛是一只不停頓的鐘表,一株攀援植物,在人們提供的任何支撐物上繁衍枝蔓的牽牛花。只有她的呼吸隨著我的每一次觸摸略有改變,好象她是我撥弄的一件樂器,我在撥動這件樂器的這根弦那根弦產生出不同的音符時,讓樂器演奏轉調,我的嫉妒逐漸平息下去,因為我感到阿爾貝蒂娜變成了一個正在呼吸的有生物體,她不是別的什么東西,就如有規律的呼吸所顯示的那樣,這就說明,這種處于流動變幻之中,沒有言語和沉默深度的純粹生理功能對任何惡一無所知,從一根空心的蘆葦中而不是從一個人體中透出氣息,那是天使純潔的歌,在這些時刻感受到阿爾貝蒂娜不僅僅在物質上,而且在精神上不受任何干擾,這對我來說確實猶如置身天堂一般。然而在這種呼吸當中,我突然想到,記憶帶來的許多人名也許會起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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