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情,無疑還不是由于意志薄弱而變得興致索然的種種愛情中最乏味的那種,因為它還不是完全柏拉圖式的;她給了我肉體上的滿足,而且她還挺聰明。但這一切又都是多余的,不相干的。我腦子里經常想到的,并不是她會說些什么聰明話,而是這句那句使我對她的行為起疑心的話;我回想她是否說過這句或那句話,用的是什么口氣,在什么場合,回答的是我的哪句話,我竭力想起她跟我說話時的整個場景,想起她是在什么場合表示要去維爾迪蘭府上作客,而我又是說了哪句話使她臉有慍色的。而那樁最要緊的事,我卻并沒花費這么多心思去尋根問底,去探究當時確切的氣氛和情調。也許這些憂慮不安到了某種使我們不堪承受的地步以后,我們有時反倒會把它們撇在一邊,安安生生地睡上一夜。我們所愛的姑娘要去參加一個宴會,而對這種聚會的真實性質,我們已經在心里掂量過好些時日,我們也受到了邀請,在宴會上那姑娘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我們,除了我們也不跟任何人交談,我們把她送回家,這時只感到平日里的焦慮不安都已煙消云散,此刻享受的是一種充分的休憩,如同長途跋涉過后的一場酣睡那般大補元氣。一次這樣的休憩,無疑值得我們為它付出昂貴的代價。但是,若使當初能做到不去給自己買下那份要價甚至更高的煩惱,事情豈不更簡單?況且我們知道得很清楚,盡管這種暫時的休憩可以很充分很深沉,憂慮和不安畢竟是無法排遣的。這種憂慮不安,甚至往往還是由一句本意在讓我們得到休憩的話給勾起的。妒意的乖張,輕信的盲目,都要比我們鐘愛的這個女人所能想象的程度強烈得多。她主動對我們賭咒罰誓地說某人只是她的一個朋友,我們暗中卻不由得吃了一驚,因為我們這才知道——先前簡直就沒想到過——那個男子居然會是她的朋友。她為了表白自己的誠意,還一五一十地講給我們聽,當天下午他倆是怎樣一起喝茶的,聽著聽著,我們原先沒法看到的場景、沒法猜到的情狀,仿佛都在眼前顯現了出來。她承認說,那人要她當他的情婦,使我們感到揪心的是她居然若無其事地聽著他說這種話。她說她拒絕了。可是這會兒,當我們回想起她告訴我們的這番話的時候,我們不禁要忖度一下這種拒絕是否真誠,因為在她絮絮叨叨講給我們聽的事情中間,缺乏一種必要的、邏輯的聯系,而這種聯系恰恰是比一個人所說的許許多多話更能表明它們的真實性的。隨后她又用一種鄙夷不屑的口氣說:“我挺干脆,對他說這事沒門兒,”無論哪個社會階層的女人,每當她要說謊時,往往都是用的這種口氣。可我們還得感謝她拒絕了那人,還得用我們的誠意鼓勵她今后繼續向我們作這種殘酷的表白。我們至多添上這么一句:“不過,既然他已經提了這種建議,您怎么還能跟他一塊兒喝茶呢?“我不想讓他記恨我,說我不夠朋友。”我們不敢對她說,她要是拒絕跟他一起喝茶,或許就對我們更夠朋友些。
另外,使我大為吃驚的是阿爾貝蒂娜還告訴我,她覺得我說不是她的情人(我這么說是為了顧全她的面子)說得很對,因為,她補上一句,“事情明擺著,您不是么。”誠然,我也許算不上一個百分之百的情人,可是我不免要想,莫非我倆一起干過的所有那些事兒,她跟每個她賭咒罰誓不是人家情婦的男人都干過不成?我情愿出任何代價來弄明白阿爾貝蒂娜到底在想些什么,她去看的是些誰,她愛上的又是些誰——說來也奇怪,當初對希爾貝特,我已經體驗過同樣的愿望,不顧一切地想知道那些今天看來根本不值得介意的名字和事情,現在竟然還會不顧一切地想這么做!其實我也知道,阿爾貝蒂娜的所作所為,就其本身而言并不見得會更值得介意些。但事情就是這么怪,如果說初戀以它在我們心間留下的脆嫩的創痕,為以后的戀愛提供了通道,我們都甭指望因為看到的是相同的癥狀和病情,就能從初戀中找出治愈新傷的辦法。再說,難道真有必要去了解一樁樁的事實嗎?難道我們不是從一種普遍的意義上,一眼就已經能看出這些有事瞞著我們的女人干嗎要說謊或沉默嗎?這中間難道還會有錯不成?我們一心要讓她們開口的時候,她們卻表現出三緘其口的美德,但我們仍能在心里感覺得到,她們一準對那些男人信誓旦旦地說過:“我決不會說的。誰也甭想從我嘴里問出半句話來,我會守口如瓶。”
一個人把自己的幸福、自己的生命,都交托給了另一個女人,然而他清楚地知道,不消十年,他就早晚有一天會拒絕再給她這份幸福,他會寧愿保留自己的生命。因為到那時,這女人已經離我們而去,剩下我們孤零零的,一無所有。把我們和這些女人維系在一起的,是千絲萬縷的根須,是對昨夜的回憶和對明早的憧憬聯成的數不勝數的游絲;使我們陷于其中無法脫身的,就是這張由日復一日的生活所張成的連綿不斷的網。正如有的吝嗇鬼是通過慷慨在攢錢一樣,我們這些浪蕩子是通過吝嗇在揮霍,與其說我們是為了那個女人,倒不如說我們是為了她每日每時都能從我們身上取去維系在她周圍的所有那一切,在奉獻我們的生命;跟她得到的所有那一切相比,我們尚未生活過的、相對來說還屬于未來的那個生命,就顯得那么遙遠而冷漠,顯得那么生疏,那么不象是屬于我們所有的。這些網遠比她的人重要,我們該做的事就是從中掙脫出來,然而它們卻有種效能,會使我們身上產生出一種對她的暫時的責任感,這種責任感使我們不敢離開她,生怕遭到她的貶責,而事過以后,我們或許是會敢于這么做的,因為她離開了我們就不會再是我們自己,而我們其實是只有對我們自己才會產生責任感的(哪怕當這種責任感,從表面上看似乎很矛盾,會導致自殺時,亦是如此)。
倘若我不愛阿爾貝蒂娜(這一點我不能說得很肯定),那么她在我的生活中所占的地位是極為尋常的:我們與之一起生活的并不是我們所愛戀的對象,我們與之一起生活,只是為了扼殺那不堪忍受的愛,不論那是對一個女人,一個地方,抑或是對一個使人想起某個地方的女人的愛。但倘若我們連這個對象也得分離,我們是不會有勇氣重新去愛的。對于阿爾貝蒂娜,我卻還沒到這種程度。她的謊話,她的供認,都給我留下了探明真相的任務:她說謊說得這么多,是因為她不僅僅象那些自以為被人愛上的女人那樣喜歡說說謊,而是生來(跟那不相干地)就是個愛說謊的女人(而且極端變化無常,甚至連在對我講真話,比如講她對人家的看法時,也每次都講得跟前回不一樣);她的供認,因為非常難得,而且三言兩語就沒有下文了,所以凡是涉及過去的,其中總會有大片大片的空白,留待我去補綴——為此當然首先要了解——她的生活經歷。
至于眼下的情形,我從弗朗索瓦絲那種女巫預言般的話里聽出的意思是這樣的,阿爾貝蒂娜不是在個別的事情上,而是歸總整個兒地在對我說謊,并且我“早晚有一天”也會知道所有那一切的,瞧弗朗索瓦絲的樣子,她是已經知道所有那一切的,但她不肯告訴我,而我也不敢去問她。弗朗索瓦絲想必是出于當初嫉妒歐拉莉的同樣的動機,所以才盡說些聽上去荒誕無稽的話頭,影影綽綽地讓我覺著她是在很荒唐地暗示那可憐的女囚(她盡愛戀些女人們)想跟一位看來并非是我的某人結婚。如果真有此事,那么除非弗朗索瓦絲有心靈遙感的本領,否則她怎么能夠得知呢?當然,阿爾貝蒂娜對我說的話并不能使我真的釋然于懷,因為那些話一天一個樣,就象一個轉到看上去象是不動的陀螺,顏色時時在變。不過,看來弗朗索瓦絲很可能是由于嫉恨才這么說的。她每天都要說下面這樣一通話,在我母親不在的情況下只好由我恭聽了:“您待我好,那是沒說的,我永遠忘不了感激您的恩惠(這么說大概是讓我有個由頭對她表示感激),可如今這府上給弄得烏煙瘴氣,因為善良把奸詐讓進了這屋里,智慧成了我所見過的最蠢的婆娘的保護傘,任憑您有一百個優雅、禮貌、才情、體面,有一位王子那樣的外秀內慧,可您聽任她把規矩撇在一旁,要花招,設圈套,我在府上干了四十年了,而今瞧著這種傷風敗俗,最粗俗、最低賤的丑事兒,都覺得丟盡了臉。”
弗朗索瓦絲對阿爾貝蒂娜最耿耿于懷的,就是她居然得聽這個府上的外人的使喚,這樣活兒就加了碼,把咱們這個老女仆的身子給累垮了(盡管如此,這一位卻不肯讓人幫她干掉點活兒,因為她不是一個“廢物”)。她的神經緊張,她的恨意難消的忿忿不平,由此都可得到解釋。當然,她巴不得阿爾貝蒂娜-愛絲苔爾能滾蛋。這是弗朗索瓦絲的一大心愿。它給這位老女仆以安慰,使她的情緒得以平靜下來。不過照我看來,問題還不止于此。如此難消的恨意,只能是出自一個勞累過度的血肉之軀。弗朗索瓦絲比尊重更需要的是睡眠。
趁阿爾貝蒂娜去換衣服的當兒,我想盡快把事情弄明白,于是抓起了電話聽筒;我向無情的女神賠著小心,可還是激怒了她們,這怒氣傳到我耳朵里就是兩個字:“占線。”安德烈在跟人家聊天哩。我一邊等著她打完這個電話,一邊在心里想,既然很多畫家都對十八世紀的女性肖像畫那么感興趣——那些畫上,精心設計的場景是一種假托,是用來表示等待、賭氣、關注和沉思的,那么為什么沒有一位當代的布歇或者弗拉戈納爾,一如《信》、《羽管鍵琴》那般,畫下這么個可以稱作《電話機前》的場景,將握著聽筒的女子唇上那抹唯其因為知道沒人看見才這么真實自然的笑容表現出來呢?電話總算通了,安德烈可以聽見我說的話了:“您明天來接阿爾貝蒂娜出去嗎?”當我說出阿爾貝蒂娜這名字的時候,我想起了那次在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府的晚會上,斯萬對我說“請來看看奧黛特”的當兒在我身上激起的那種妒羨,當時我想,不管怎么說,在一個名字里必定蘊含著某種很要緊的東西,而它,在旁人眼里也好,在奧黛特眼里也好,都只有在斯萬嘴里才會具有它那絕對占有的意義。對整個兒一個存在的這樣一種——概括在一個詞兒里的——占有,每當我墜入愛河時,總讓我感到一定是非常甜蜜的!可是,事實上,當我們能說出這名字的時候,要不是它已經使我們感到漠然不相干似的,就是習慣雖然還沒把溫情銷蝕殆盡,卻已把它的甜蜜變成了痛苦。我知道只有我才能用這種口吻對安德烈說“阿爾貝蒂娜”。可是我覺著,無論是對阿爾貝蒂娜,對安德烈,還是對我自己,我又都是那么無足輕重。我意識到愛情是撞在不可能性這堵墻上了。我們以為愛情的目標就是這么一個存在,它安睡在我們面前,寓于一個軀體之中。可是,唉!愛情卻是這個存在向它在空間和時間中曾經占據或將要占據的所有那些地點和瞬間的擴張。如果我們沒有掌握它與這個或那個地點、這個或那個時刻的聯系,我們就沒有占有它。然而我們是不可能觸摸到所有這些地點和瞬間的,倘若這些地點和瞬間都是一一指明的,或許我們還能設法去摸到它們。可是,我們只是四下瞎摸,結果一無所獲。這就發出了懷疑、嫉妒和痛苦的困擾。我們把寶貴的時間浪費在荒誕無稽的線索上,與事情的真相擦肩而過卻懵然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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