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具體的細節——那是要在對眾多的可能情況進行試探、偵查之后才能知道的——如此難以發現,事情的真相卻是那么容易看穿,或者說那么容易猜到,這對一雙戀人來說可真是件大煞風景的事。在巴爾貝克那會兒,我常發現阿爾貝蒂娜出神的望著某幾位向她遽然投來纏綿目光的姑娘,這種目光的交流,就象肉體的接觸,過后,如果我認識那幾位姑娘,阿爾貝蒂娜就對我說:“咱們叫她們來怎么樣?我挺想罵她們幾句。”但打那以后,也就是自從她大概摸透了我的性格以后,她就從沒提過要請某人來,閉著嘴,目光也變得散漫而黯淡,有點目不斜視的樣子,再加上臉上那種茫然失神的表情,卻就跟當初磁鐵也似的目光同樣的令人起疑。然而我既不能責怪她,也不能對那些按她的說法是小事一樁,不值一提,而我卻似乎偏要拿來過過“吹毛求疵”的癮的事情問長問短。問“干嗎您老瞧對面那姑娘”已經是夠難的,問“干嗎您不瞧她啦?”就更難了。不過,如果說我本來就沒打算相信阿爾貝蒂娜的表白,那么對這目光所包含、所表明的全部內容,我還是明白,或者說至少是應該明白的,正象我明白她說話中自相矛盾之處的含義一樣,這些往往是在離開她很久以后才看出來的自相矛盾之處,讓我整夜不能成眠,但又不敢對她提起,它們還不時周期性地光臨我的記憶。在巴爾貝克海灘或者巴黎街頭的那會兒,有時只是瞧見她偷眼看了人家一眼,我就禁不住會暗自思忖,不知那人只是個她臨時屬意的對象呢,還是個老相識,抑或是她也只聽人家對她說起過,而我曾對這種介紹大為吃驚的某個姑娘——她跟我想象中阿爾貝蒂娜可能結識的姑娘真是相差何止十萬八千里。然而當代的戈摩爾猶如一幅撲朔迷離的拼板圖,拼上去的每個小塊都是從最意想不到的地方揀來的。這不,我在里夫貝爾的一次晚宴上碰到十位女賓,碰巧我都認識,或者至少都叫得出名字,這十位女士真是要說有多不一樣就有多不一樣,可她們卻處得和睦極了,我簡直還從沒見過氣氛這么融洽的宴會呢——雖說這么混雜。
回過來再說路上遇見的那些姑娘吧,阿爾貝蒂娜對隨便哪個老太婆或老爺子,可從沒用這么直勾勾的,或者反過來說,這么謹慎克制,仿佛什么也沒瞧見的目光去注視過哪。不知情的受騙丈夫,其實什么都知道。但必須等到有更加確鑿詳盡的證據,嫉妒才能出臺。況且,雖說嫉妒能幫助我們發現所愛的女人身上的某種愛撒謊的傾向,但這女人一旦發現了我們的妒意,她的這種傾向就會變本加厲,一發不可收拾。她撒謊(達到前所未有的程度),或是出于憐憫、害怕,或是出于本能以一種巧妙的隱遁躲避我們的探究。當然,也有這樣的愛情,一個輕佻女子在愛她的男子眼里自始至終就是美德的化身。但在極大多數情形下,愛情可以分為兩個截然不同的階段!第一階段,那位女士以極其自然的態度(只在口氣上略加注意,使之顯得弛緩些)談到她對肉欲的興趣,談到和他在一起有多少快活,而所有這些,一旦她感覺到對方在嫉妒她,監視她以后,她將會竭盡全力來對這同一個男子加以否認。他會懷念當初這段親密無間的美好時光,但這回憶刺痛著他的心。如果要這女人仍然對他這么無話不說,那就差不多是要她把這男子日復一日枉費心機在刺探的秘密拱手相送,授人以柄了。然而,當初這親密無間畢竟包含著傾心相予,包含著幾多信任和情誼!如果說現在她在自己的生活中已經無法不欺騙他,那么她至少是作為一個朋友那樣地在欺騙他,她會把自己所得到的樂趣告訴他,把他引為一個同伙。他不勝悵惘地回想起兩人剛相愛時依稀展露在眼前的美滿生活的圖景,它已經成了泡影,事態的發展使愛情變成了一場痛苦的折磨,而且還將因具體情況的不同,使這場愛情或則以離異而告終,或則雖欲罷而不能。
我從中破譯阿爾貝蒂娜的謊話的那些文字,有時只要反過來念就意義自明了;就說這天晚上吧,她用一種漫不經心的口吻,盡量做得輕描淡寫地對我說了句:“明天我可能要上維爾迪蘭家去,可我實在說不準到底去不去,我并不怎么想去。”這句話反過來說就是:“我明天要去維爾迪蘭家,雷打不動,因為這對我至關重要。”閃爍其詞的遲疑態度,實際上正表明一種無可改變的意向,之所以要這么說,目的在于讓我聽著不至于意識到這次趨訪的重要性。阿爾貝蒂娜慣于用困惑猶豫的語調來表達義無反顧的決心。我的情況也差不多:我就是要讓她去不成維爾迪蘭小姐家。嫉妒往往就表現為一種欲望,心神不安地只想在愛情生活中采取一種專橫的態度。我想必是從父親身上繼承了這種粗魯的專橫欲,非要使我最親愛的那些懷著希望的人們感到害怕不可,他們心安理得地用這些希望欺騙著自己,而我卻偏要向他們揭穿這種安全感的不可信;眼看阿爾貝蒂娜瞞著我,自說自話地盤算好了這么個出門計劃,雖說這計劃她只要事先告訴我,我一準會極力促成其實現,盡量使她感到輕松愉快,但此刻我卻偏生不想讓她自在,于是我做得心不在焉地回答她說,明天我也要出門。
我開始向阿爾員蒂娜建議去一些使她去不成維爾迪蘭家的地方,口氣之間透出一種裝出來的冷漠,我想用這種態度來掩飾自己的神經緊張。可是她一眼就給看穿了。我的緊張在阿爾貝蒂娜身上遇到一種反向的電力作用,一下子給彈了回來;在她的眼睛里,我瞅見的是迸射而出的點點火星。可是到這會兒再來注意她的這雙眼睛,還管什么用呢?長久以來,我怎么會沒有注意到,阿爾貝蒂娜的這雙眼睛屬于那類(即使在一個極其普通的人身上也有這種情形)象萬花筒一樣由許許多多小片拼成,其成分視當天此人想去哪些地方——以及對其中哪些地方秘而不宣——而定的眼睛呢?這雙眼睛,平時由于說謊而一直軟綿綿的沒有一點光采,可是趕上要去赴約,要去赴一個她決計要去的幽會,這雙眼睛頓時會變得神采奕奕,從中可以測量得出路程的米數或公里數,這雙眼睛,固然會對著誘惑它們的快樂而漾起笑意,但也更會由于赴約可能受阻而布上憂傷沮喪的黑圈。這種女人,即使你把她捏在手心里,她也會逃脫的。要想弄明白為什么這種女人能夠,而別的好些甚至更美麗的女人卻不能在你心里激起波瀾,就必須考慮到她們并非靜止不動,而是始終處于運動之中的,從而她們賦予了自己的外表一種堪與物理上表示速度的符號相當的標記。
倘若您影響了她們的日程安排,她們就會把原先想瞞著不告訴您的那樁好事向您攤牌:“我可真想五點鐘能跟某某我最要好的朋友一起喝茶點!”可是您瞧著吧,等半年過后,您認識了那位某某,這時您就會明白,您影響了她的安排的這位姑娘,是為了讓您別纏住她,才布下這個迷魂陣,,告訴您她是跟一個要好朋友每天在您見不到她的某個時間一起去喝茶的,您還會知道,那位某某的府上,她壓根兒就沒去過,她們兩人從來也沒有在一起喝過茶,因為她對那位某某說,她整天都抽不出空,而陪的不是別人,正是您。這就是說,她告訴您說她要去共進茶點,央求您讓她去共進茶點的那個人,這個臨時應急的托詞,并不是那位某某,其中還有另一個人,還有另一件事!另一件事,可那是什么事呢?另一個人,又是誰呢?
唉,這雙魂牽遠方、憂郁難消的萬花筒般千變萬化的眼睛啊,它或許能幫我們測量距離,卻沒法為我們指示方向。無邊無垠的可能性的原野展現在我們面前,即便我們碰巧瞅見真實性就在眼前,也會以為它還遠在可能性的曠野之外,結果反會一頭撞在這堵突兀冒出的墻上,猛地一陣眩暈,仰面摔個大跟斗。對這種運動,這種逃逸,我們甚至都不用去尋蹤循跡,只要定神想想就能了然于心。她答應過給我們寫信,于是我們安下心,從愛河中一骨碌爬了起來。可是信沒來,郵班等了一班又一班,還是不見信來,“出什么事啦?”憂慮一起,又墜入了愛河。令我們感到悲痛的,往往就是這些激起我們愛情的人兒。因為每當我們為她們體驗一次新的憂慮,她們的人品就會在我們眼里失去一層光采。我們對痛苦逆來順受,認定愛已是身外之物,我們發覺愛情和憂傷休戚相關,愛情也許就是憂傷,它的對象只是在一種很次要的意義上才是那個黑發姑娘。可是不管怎么說,畢竟是她們激發了我們的愛情。
在極大多數情況下,愛情只有在融進一種唯恐失去它或是擔心不能得到它的情緒時,才會以形體作為對象。而這種憂慮又跟形體有著不解之緣,它給形體添上了一層甚至比美貌更為吸引人的光采,我們平時看見有的男子置美貌的女子于不顧,發瘋似地去愛那些在我們看來很丑的女子,其中的一個原因就在于此。這些女人,這些逃逸的女人,她們自己的品性以及我們的憂慮不安都給她們安上了翅膀。即使她們就在我們身邊,她們的目光似乎也在告訴我們,她們是要飛走的。這種由翅膀添加上去的甚于美貌的光彩,其證據就是,同一個人在我們眼里常常會時而是有翅膀的,時而又是沒有的。我們愈是害怕失去她,就愈是忘記還有別的女人的存在。但等到我們確信她是我們的了,我們就會把她和別的女人相比,而且立刻就會覺得人家更可愛。由于憂慮的情緒和確信的感覺是可以每隔一個星期就交替一次的,所以一個女人這星期可以讓我們為她不惜犧牲一切,下星期卻可能會自己成為犧牲品,而且循環往復,長此以往。要能理解這一點,就要懂得(以每個男人在他一生中至少有過一次的不再去愛一個女人、忘記這個女人的體驗中去懂得)一個女人在她已不再能撥動我們心弦的時候、就如她還不曾撥動過我們心弦的那會兒一樣,幾乎是不值什么的。如果明白了這層道理,那么我們就逃逸的女人所說的這些意思,對被隔在藩籬后面、我們以為永遠得不到她們的那些女囚,也同樣是適用的。因而,男人通常嫌惡拉皮條的女人,因為這種女人方便了逃逸,增強了誘惑,但是反過來說,倘若他們愛上了一個被幽禁的女人,他們又會去求助這種女人幫他的意中人逃脫樊籠,把她帶到他們的身邊。和被我們誘拐的女子的結合,總是好景不常的,原因就在于我們對她們全部的愛,無非就是生怕得不到她們和唯恐她們逃走,而一旦她們被從丈夫身邊騙了出來,從劇院的舞臺拽了下來,從離我們而去的誘惑中拉了回來,總之,從我們的不論哪一種不安情緒中分離了開來以后,她們就僅僅是她們自己,也就是說幾乎什么也不是了,于是,被那個男人垂涎已久的她,很快就會被曾經那么害怕被她拋棄的那個男人所拋棄。
我問自己:“我以前怎么就沒想到這些呢?”可是,難道我真的沒從到巴爾貝克的第一天就想到這些嗎?難道我真的沒猜度過阿爾貝蒂娜是這樣一種姑娘,在她們肉體的軀殼里面,有比在——我不是說比在紙牌尚未抽出的牌盒中,或是比在人們還沒入內的教堂和劇場中,而是說比在一望無際、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更多的隱蔽的生命在搏動著。不光是有這么些生命,而且每個生命都有著自己的需要,自己充滿肉感的回憶和焦慮不安的探求。在巴爾貝克那會兒,我的心情不曾感到紛亂,因為我根本沒想到過有一天我會去追尋那些甚至會把人引向歧途的蹤跡。即便這樣,阿爾貝蒂娜在我眼里已經是由所有這些生命,以及這些生命的一切需要、一切肉感的回憶迭合而成的一個完整的生命。既然有一天她對我提到了“凡德伊小姐”,我心里巴望的自然就不是扯下她的衣裙來瞧她的身體,而是透過她的身體去看清寫著她的回憶、寫著今后那些熱情的幽會日期的記事簿的每一頁。
一些似乎微不足道的小事,當一個我們所愛的人(或者一個就缺那份讓我們去愛的狡黠的人)對我們隱瞞了它們以后,竟會陡然間變得那么意味深長!痛苦本身并不一定會激發我們對引起這痛苦的人的愛憎:對一個引起我們疼痛的外科醫生,我們是無所謂愛憎的。可是一個女人,如果她長久以來一直在對我們說,我們就是她的一切(并非她是我們的一切),而我們也喜歡瞧她、吻她、抱她坐在膝上,那么我們只要從她那兒遭到一次意外的推拒,因而覺著了我們并不是想怎么著就能怎么著的,就會感到大為震驚。這時,失望會在我們心里不時勾起對久已忘卻的痛苦往事的回憶,然而我們又知道,喚醒這些回憶的并不是這一個女人,而是曾經用她們的無情無義在我們的記憶中留下道道瘢痕的別的一些女人。當愛情全然要由謊言煽起,而其內容乃是冀求看到自己的痛苦能由制造這痛苦的人來撫平,這時在這個世界上我們怎么會有活下去的勇氣,又怎么能采取行動去抵御死亡呢?要想從發現這種欺騙和推拒后的沮喪中解脫出來,有一副烈性藥就是求助于那些讓我們覺得在她的生活中比我們關系更密切的人,盡量跟這個推拒我們、欺騙我們的女人對著干,對她耍手腕,讓她怨恨我們。可是,這種愛情的折磨又是那樣一種折磨,它能叫受害者無一幸免地耽于幻想,以為只要變變姿勢就會得到那種懸空的舒適。唉!我們這樣做還嫌做得不夠嗎?在這種愛情中,恐懼全然是由不安引起的,它的根子,就是我們在自己的樊籠里翻來覆去不停忖量著的那些毫無意義的話語;況且,我們的恐懼因她們而起的那些女人,也極少能使我們的肉體在完滿的意義上感到愉悅,因為我們藉以選擇這一時機的,并非那種無法遏制的強烈需要,而是某個不期而至的極度不安的瞬間(這個瞬間,會由于我們性格的懦弱而無限延長,它每晚重復著它的嘗試,最終都只是變成了鎮靜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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