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爾貝克的這些晨間音樂會并不是遙遠的往事。可是,在這些相對來說還是的不久的往日,我卻很少想到阿爾貝蒂娜。剛到巴爾貝克的那幾天,我甚至都不知道她在那兒。那么,是誰告訴我的呢?喔!對,是埃梅。那天也是象這樣的一個陽光明媚的晴天。我的好埃梅!他見到我高興極了。可是他不喜歡阿爾貝蒂娜。她并不是個能讓人人都喜歡的姑娘。沒錯,是他告訴我阿爾貝蒂娜在巴爾貝克的。那他又是怎么知道的呢?喔!他碰到過她,他覺得她風度欠佳。當我這么想著埃梅告訴我的事兒,而且碰巧是從一個跟我當時聽他講的那會兒不同的角度去考慮,我那在這以前一直在無憂無慮的海面上愜意飄蕩的思緒,冷不丁地亂了套,就象是突然碰上了一顆暗暗埋在記憶中的這個地點而我又沒法看見的危險的地雷。埃梅對我說他遇見過她,覺得她風度欠佳。他說風度欠佳是什么意思呢?我當時以為他的意思是說舉止俗氣,因為我想先發(fā)制人,說過她舉止優(yōu)雅之類的話。可是,且慢,沒準他的意思是指那種戈摩爾風度呢。她是跟另一個姑娘在一起,沒準兩人還彼此摟著腰,一起打量著別的女人,沒準她們表現(xiàn)的,確實是有我在場時從沒在阿爾貝蒂娜身上見過的一種“風度”呢。那另一個姑娘是誰?埃梅是在哪兒碰上這么個叫人討厭的阿爾貝蒂娜的?我竭力回憶埃梅對我到底是怎么說的,想弄明白他指的究竟是我揣度的那回事,還是就不過是個普通的風度問題。可是我再怎么問自己也是枉然,因為提出問題的人,和能夠提供回憶的人,唉,都是同一個人,就是在下唄,一時間我有了兩重真身,可是一點也沒變得高大些。不管我怎么提問,總是我自己來回答,毫無新的結果。我已經不去想凡德伊小姐了。由一種新的猜疑引起的驟然發(fā)作的嫉妒,使我感到痛苦不堪,它也是一種新的嫉妒,或者說是那種新的猜疑的持續(xù)和延伸;場景的地點是相同的,不再是蒙舒凡,而是埃梅碰到阿爾貝蒂娜的那條街;作為對象的,是阿爾貝蒂娜的那幾個女友,其中某一個或許就是那天和她在一起的那位。那可能是某個伊麗莎白,或者就是上回在游樂場里阿爾貝蒂娜裝出不經意的樣子從鏡里偷看的那兩個姑娘。她大概跟她們,而且跟布洛克的那位表妹愛絲苔爾,都有那種關系。她們的那種關系,倘若是由某個第三者向我透露的,準會把我氣個半死,但現(xiàn)在因為是我自己在揣度,所以就小心設法蒙上了一層足以緩解痛苦的不確定的色彩。我們可以用猜疑的形式,一天又一天地大劑量吞服我們受了騙的這同一個念頭,而倘若這藥劑是用一句揪心的話這支針筒扎在我們身上,那么一丁點兒的劑量就足以致命。大概就為這緣故,也許還出于一種殘存的自衛(wèi)本能,那個妒意發(fā)作的男人往往會單憑人家給他看的一點所謂證據,就無視明明白白的事實,立時三刻想入非非地胡亂猜疑起來。況且,愛情本來就是一種無可救藥的頑癥,正如有些先天性體質不好的人,一旦風濕病稍有緩解,繼之而來的就是癲癇性的偏頭痛。一旦充滿妒意的猜疑平靜下來,我就會埋怨阿爾貝蒂娜對我缺乏溫情,說不定還和著安德烈在奚落我。我不勝驚恐地想道,要是安德烈把我倆的談話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她,她準會這么做的,我只覺得前景不堪設想。這種憂郁的情緒始終困擾著我,直到一種新的充滿妒意的猜疑驅使我去作新的尋索,或者反過來,阿爾貝蒂娜對我表現(xiàn)得溫情脈脈,讓我覺著我的幸福都變得無足輕重了。那另一個姑娘到底是誰呢?我真得寫信去問問埃梅,或者設法去見他一次,然后我就可以拿他的證詞跟阿爾貝蒂娜對質,讓她招認。但現(xiàn)在,我認定了她是布洛克的表妹,所以就寫信給懵懵然一無所知的布洛克,要他給我一張她的照片,要不,能安排我跟她見個面更好。
有多少人,多少城市,多少道路,是妒火中燒的我們迫不及待地想要了解的啊!這是一種洞察內情的渴望,憑著它,我們可以從零零碎碎的跡象中,一件件一樁樁地搜羅到幾乎所有的信息,但唯獨得不到我們所想知道的消息。猜疑是說來就來,誰也沒法預料的,因為,冷不丁的,我們會想起某句話意思有些暖昧,某個托詞想必背后有文章。可是這會兒人已不在眼前,這是一種事后的,分手以后才滋生出來的嫉妒,一種馬后炮。我有個習慣,愛在心里保存好些愿望,我向往得到一位好人家的姑娘,就象我見到由家庭教師伴著從窗下走過的那些少女似的,但圣盧(他是尋花問柳的老手)對我說起過的那位姑娘卻格外叫我動心,我向往那些俊俏的侍女,尤其是普特布斯夫人身邊的那個妞兒,我向往在早春天氣到鄉(xiāng)間再去看看英國山楂樹和花朵滿枝的蘋果樹,再去領略一下海邊的風暴,我向往威尼斯,向往坐下來工作,向往能和別人一樣地生活——在心里不知饜足地存儲這些愿望,而且對自己許諾說我不會忘記,將來總有一天要讓它們實現(xiàn)——也許,這個因循的舊習,這個拖宕永無盡期,被德·夏呂斯先生斥為惰性的習慣,我因久久浸潤其中,故而那些充滿妒意的猜疑也濡染了它的余澤,盡管我在心里對自己說,可別忘了哪天得讓阿爾貝蒂娜把埃梅遇見的那位姑娘(也可能是那幾位姑娘,這樁公案在我的記憶里變得有點模模糊糊、含混不清,或者說難以捉摸了)的事解釋清楚,但又總是習慣成自然地一天拖一天。總之,這天晚上我沒對阿爾貝蒂娜提起這個茬兒,怕讓她覺著我妒心重,惹她生氣。
可是到第二天,一等布洛克把他表妹愛絲苔爾的照片寄來,我就趕忙寄去給埃梅。與此同時,我記起了早上阿爾貝蒂娜沒肯跟我親熱一番,因為那恐怕確實會使她很累。那么她莫非是想留點精力,也許在下午,給某個別人嗎?給誰呢?嫉妒心就是這樣地糾纏不休,因為即便我們所愛的人,譬如說已經死了,不能再用自己的行為來激起我們的妒意了,也還可能有這種情況,就是事后的種種回憶,驀然間在我們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來,就象那些事情本身那樣,而這些回憶,直到那時還并沒讓我們參透它們的含義,顯得無關緊要似的,但只要我們靜心細想,用不著任何外來的啟發(fā),就能賦予它們一種新的可怕的含義。你根本用不到跟情婦待在一起,只要單獨在她房里細細想想,就能參透她欺騙你的那些新招,即便她已死了也一樣。因此,在愛情生活中,不能象在日常生活中那樣,先為未來擔心,而得同時也為常常要到未來都已成了過去以后才能看清的往事操一份心,這兒所說的不僅僅是在事后才知曉的那些往事,而且是我們久久留存在記憶中,然后突然間明白了其中含義的那些往事。
但不管怎么說,眼看下午就要過去,又可以跟阿爾貝蒂娜待在一起,從中求得我所需要的慰藉了,我心里感到很高興。可惜的是,這個夜晚恰恰是個沒能給我?guī)磉@種慰藉的夜晚,阿爾貝蒂娜在跟我分手時給我的那個不同尋常的吻,并不能如同當年臨睡前母親在對我生氣,我不敢去叫她來,但又覺得自己睡不著的那些夜晚所終于得到的母親的吻那樣使我的心得到寧靜。這種夜晚,現(xiàn)在成了阿爾貝蒂娜已經想好第二天的計劃,但又不愿讓我知道的夜晚。其實,如果她把自己的計劃告訴我,我是會以一種只有她才能在我身上激起的熱情,盡力去促成其實現(xiàn)的。可是她什么也沒告訴我,而且根本沒覺著有必要告訴我;她一回到家,剛在我的房門口露出身影,連那頂寬邊帽或軟便帽都沒摘下,我就看出她正在心里盤算著那種執(zhí)拗,頑梗,一意孤行,而且不為我所知的念頭。而這些夜晚,往往又正是我懷著萬般柔情等她回家,盼望著能充滿愛憐地摟住她脖子把她緊緊抱住的夜晚。唉,盡管以前跟父母也常有這種情形,我滿懷愛心地跑上去吻他們,卻發(fā)現(xiàn)他們冷冰冰的,在生我的氣,但是那點芥蒂,比起情人間的隔閡來,又算得了什么呢。此中的痛苦遠非那么表面,而要難以承受得多,它駐留在心靈更深的層次。
這天晚上,阿爾貝蒂娜還是把心里盤算的那個主意,對我露了口風;我馬上明白了她是想第二天去拜訪維爾迪蘭夫人,這個主意本身,并沒任何叫我不高興的地方。不過事情明擺著,她上那兒去是要跟什么人碰頭,準備干那種好事。要不然她是不會對這次趨訪如此看重的。我的意思是說,要不然她是不會一再對我說這次出訪沒什么要緊的。我素來奉行一條原則,跟那些非要等到認定書寫文字只是一套符號之后才想到用表音文字的人們背道而馳;多年來,我完全是在別人不受拘束地直接對我講的那些話里,來尋覓他們真實的生活、思想的線索,結果事情到了這種地步,只有那些并非對事實作出理性的、分析的表述的證據,我才認為它們是有意義的;話語本身,只有當它們通過一個受窘的人漲得通紅的臉,或者通過更能說明問題的突然緘默不語得到詮釋時,才會對我有所啟發(fā)。一個小小的字眼(譬如說,當?shù)隆た挡紶柮废壬懒宋沂恰白骷摇保M管他還從沒跟我說過話,在談到有一回他去維爾迪蘭府上拜訪時,卻轉過身來對我說:“您瞧,博雷利也在那兒。”)會由于交談雙方都沒有明說,但我可以通過適當?shù)姆治龌蛘哒f電解的方法從中提煉出來的兩種思想卻在無意間、有時甚至很危險地發(fā)生了撞擊,而在蕪雜的話語中驀然閃耀出光亮來,它告訴我的內容,勝過一席洋洋灑灑的長篇大論。阿爾貝蒂娜談話間,不時會有諸如此類的珍貴的雜拌兒,我總是聽在耳里當下就趕緊“處理”,以便使之轉換成明晰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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