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我也從中品味到一種不如這么清純的樂趣。這在我真是舉腿之勞,我把一條腿輕輕擱在她的腿上,就象聽任一支船槳浮蕩在水面上,不時感覺到從它傳來輕微的晃動,宛如天際飛過一行恍如入睡的鳥兒,停停歇歇地拍打著翅膀。我選了這個角度來觀察她,看到的這張臉是從未有人見過的,美極了。我想有件事還是不難理解的,就是同一個人寫給你的信總是大致相仿的,它們勾勒出一個跟你認識的此人大不相同的形象,以致讓你看到了此人的第二天性。但是,一個女人居然會——如同羅西達和多迪加那樣——和另一個女人(她的另一種美暗示著另一種個性)如此彌合無間地連結在一起,為了看清其中的這一位,你得從側面去看,對另一位就得從正面去看,這可有多奇怪啊。阿爾貝蒂娜的呼吸聲變得更重了,聽上去使人覺得象是快樂達到高潮時氣喘吁吁的聲響,當我的呼吸也變得愈來愈短促時,我抱她吻她都沒有弄醒她。我覺得,在這一時刻我終于更完全地占有了她,一如占有了沉默的大自然中一件無知無覺、任人擺布的東西。我并不在意她有時在睡夢中喊出聲來的那些話,因為我根本不懂其中的意思,何況,就算那是在喊某個我不認識的人,那又怎么樣呢,當她的手時而掠過一陣微顫,下意識地搐動時,不還是按在我的手上和臉頰上嗎。我懷著一種超然、恬靜的愛,興味盎然地欣賞著她的睡眠,猶如久久流連在海邊傾聽洶涌澎湃的波濤聲。
也許我們是得要讓別人給自己吃那么些苦,才能在得到解脫之時,感受到有如大自然給予的那種怡然恬淡的寧靜。此刻我無須象在交談時那樣去答話,在交談中即便她說話時我可以不開口,但在聽她說話的同時,我畢竟沒法這么深入地看到她的內心里去。我繼續不時地諦聽、收受著那縷若有若無的微風似的呼吸聲,一個全然生理學意義上的生命,從她那純潔的氣息中呈現在我面前,那是屬于我的;就象當初在明亮的月光下一連幾個鐘頭仰臥在海灘上一樣,我要久久地待在她身旁看著她,聽著她的聲音。有時人家告訴我,海面起浪了,海灣的風預兆著大海的風暴,而我仍然依偎在大海身邊,傾聽著它隆隆作響的鼾聲。
有時候阿爾貝蒂娜覺得很熱,在快要入睡時脫下和服式的睡袍扔在扶手椅上。等到看她睡著了,我在心里盤算,她的信敢情都在這件睡袍的內袋里放著呢,因為她常把信放在那兒。一個信末的簽名,一張幽會的字條,就足以讓我揭穿她的謊話或是消釋我的疑團。我覺著阿爾貝蒂娜已經睡熟了,就從我待在上面悄悄地看了她這么半天的床腳跟溜下地來,滿懷熱切的好奇心,往前跨了一步,只覺得扶手椅上有一個生命正可憐兮兮地、全無半點反抗能力地聽憑我去刺探它的秘密。我這么走開,或許也因為老是一動不動地瞧她睡覺,終究感到累乏了。于是,我輕輕地朝扶手椅走去,邊走還邊回頭看她有沒有醒來,走到椅子跟前,我立定了,久久地凝視著那件睡衣,仿佛這就是在久久地凝視著阿爾貝蒂娜。可是(也許我這是錯了)我到底沒有去碰它,沒有去摸里面的口袋,更沒有去看那些信。臨末了,我知道自己是下不了決心了,就躡手躡腳地走回阿爾貝蒂娜跟前,重又端詳起睡夢中的她來——盡管她什么也不會告訴我,而那張扶手椅上的睡袍興許倒是會告訴我好些事情的。
正象那些就為呼吸一下大海的新鮮空氣,心甘情愿地每天花上百法郎在巴爾貝克旅館租下一個房間的人一樣,我覺得在阿爾貝蒂娜身上花費更多的錢是很自然的事情,既然我能在臉頰上,能在微微張開跟她的雙唇相對、感覺得到她的生命流經我舌尖的嘴上,感受到她那溫馨的氣息。
看她睡覺所嘗到的樂趣,如同感到她生命的律動一般甜美,然而它會被另一種樂趣打斷、取代,那就是看她醒來的樂趣。那是在一種更深刻、更神秘的意義上的樂趣——意識到她和我住在同一屋檐下的樂趣。誠然,當她在下午走下馬車,朝我的屋子走進來時,我已經感覺到了這種溫馨和甜美。但當她在睡鄉中登上夢的最后幾級階梯,終于在我房里醒來,一時弄不明白“我這是在哪兒?”而在環顧四周的擺設,瞅見柔和地照著她惺忪的睡眼的臺燈以后,這才明白這是在我家里醒來,于是再自然不過地對自己說,哦,她是在自己家里呢,這時候的我會加倍地感受到這種溫馨甜美的況味。在她睡意未消的這個最初的美妙時刻,我覺得自己重又更完全地占有了她,因為她外出歸來時,不是回到她的房間,而是回到我的房間,而且當她醒來認出這個行將把她囿禁在內的房間時,眼睛里并無半點不安的神情,就象沒睡過這一覺那樣地安然自若。從她的緘默不語流露出來的睡意未消的迷茫神情,在她的眼睛里是全然不見流露的。
她終于能開口了,她稱呼我“我的——”或“我親愛的——”,后面是我的教名,我讓敘述者取了個跟本書作者一樣的名字,所以這稱呼是“我的馬塞爾”或“我親愛的馬塞爾”。從此以后,我不許家里別人也叫我“親愛的”,阿爾貝蒂娜口里說出來的這幾個可愛的字眼,是不該讓旁人給玷污的。她微微撅起嘴說出這幾個字以后,經常就勢給我一個吻。
她剛才那會兒睡著得有多快,這會兒醒得就有多快。
阿爾貝蒂娜體態的豐腴、個性的發展,都并不比時光流逝在我身上引起的變化,也不比我在燈光下瞧著坐在身旁的一位年輕姑娘,而這燈光跟姑娘當初沿著海灘漫步時照在她身上的陽光頗為不同的這個事實,更能成為我現在看她和起初在巴爾貝克那會兒看她的方式迥然不同的主要原因。這兩個形象之間,哪怕相隔的年歲更久遠些,也未必會產生如此完全的變化;這一變化,是在我得知阿爾貝蒂娜幾乎由凡德伊小姐的女友一手帶大的消息的霎那間,從根本上一下子完成的。如果說過去我常為從阿爾貝蒂娜眼里看出秘密而欣喜,那么現在只有當我從這雙眼睛里,乃至從跟這雙眼睛同樣傳情,這會兒還那么溫柔,一轉眼卻會滿是慍色的臉頰上,都能看出沒有什么秘密的時候,才會感到高興。我所尋覓的那個形象,那個使我感到恬適,使我愿意傍著她死去的形象,并不是有著一段陌生經歷的那個阿爾貝蒂娜,而是一個盡可能讓我感到熟悉的阿爾貝蒂娜(正因如此,這愛情勢必只能跟不幸聯系在一起了,因為它從本質上不滿足神秘的這一條要求),一個并不是作為某個遠處世界的表征,而是——確實也有過一些時候,情況好象就是這樣——除了和我在一起、和我一模一樣,再也不要任何東西的阿爾貝蒂娜,一個作為確確實實屬于我的東西的體現,而不是未知世界的化身的阿爾貝蒂娜。
如果愛情就是這樣在一個女人讓你感到憂心如焚的時刻,在你擔心能不能留住她別讓她跑掉的心理狀態下萌生的,這種愛情就會帶上使它得以誕生的騷亂的印記,就會難以使我們回想起在這以前每當想到這個女人時我們心里所見到的影象。在海濱初次見到阿爾貝蒂娜時的印象,在我對她的愛情中或許也占了小小的一席之地;但說實在的,這些往日的印象在這樣一種愛情中只能占一個微不足道的位置,不論是在我們卷進激情的漩渦或陷入痛苦的折磨的時候,還是在這愛情感到需要溫情,需要向那些寧靜溫馨的回憶,那些可以讓我們沉浸其中,不去過問我們所愛的這個女人的事情(哪怕那是些我們應該知道的可憎的事情)的回憶去尋求庇護的時候,它們都只占一個很小很小的位置——即使我們保存著那些往昔的印象,這種愛情卻是由一些不相干的內容構成的!
有時候,我在她進屋以前就把燈熄了。她在黑暗中,憑借一根火柴的微光,走過來挨著我躺下。我的眼睛,那雙常常生怕看見她又變模樣的眼睛,看不見她的身形,但我的雙手和臉頰能感到她的存在。托這種盲目的愛情的福,她或許覺著自己承受的愛撫比平日溫柔得多呢。
我脫下外衣躺在床上,阿爾貝蒂娜坐在床沿上,我倆繼續剛才讓接吻打斷的下棋或聊天;而當我們處在唯一能使我們對另一個人的存在及其性格感興趣的欲望的支配下的時候,我們自己的性格總會充分地表現出來(即使我們已經相繼拋棄了好些曾經愛過的不同對象),所以有一次,我抱住阿爾貝蒂娜吻她,叫她“我的小姑娘”時,在鏡子里瞧見自己臉上那種憂郁而激動的表情,就象我吻那早已被我忘懷的希爾貝特,或者將來有一天吻另一個姑娘時——如果我早晚得把阿爾貝蒂娜也忘掉——的表情一模一樣,它使我想到,我這是超然于個人的考慮之上(本能總是讓我們把眼前的對象看作唯一真實的對象),在一種作為祭禮奉獻給青春和女性美的、熱誠而痛苦的虔敬的遣使下,履行我的職責。然而,在我想就此讓阿爾貝蒂娜每晚都能留在我身邊的初心中,給青春以“exvoto”榮耀的愿望,以及關于巴爾貝克的回憶,都攙雜著一種對我來說很新鮮的感覺,一種即使不能說是我有生以來從未體驗到的,也至少是我在愛情生活中不曾品嘗過的感覺。那是一種心靈得到撫慰的感覺,自從母親在貢布雷的床前俯身吻我送我入睡的那些遙遠的夜晚以來,我從未再領略過如此美妙的感覺。在那會兒如果有人對我說,我并不是那么純潔無邪,甚至說我會去剝奪別人的幸福,我準會十分驚訝。那時候的我,看來是太缺乏自知之明了,因為我這不讓阿爾貝蒂娜離開我的樂趣,實在算不得怎樣正大光明,那其實是把這位含苞欲放的少女從那個人人都能親近的世界里拽出來,讓她即便不能給我以許多歡樂,至少也不能去給別人。野心和成功,使我變得冷漠了。我甚至都失去了怨恨的感覺。然而在我,肉欲意義上的愛情,畢竟意味著品嘗擊敗眾多競爭對手的歡樂,對它我永遠不會嫌多,它是一種無與倫比的鎮靜劑。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