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書庫 > 外國文學 > 外國名著 > 追憶似水年華(書號:1101)

第八章

  在德·蓋爾芒特夫人家待得很晚的這些日子里,有一天有個小小的插曲,這件事我當時完全沒有放在心上,直到很久以后才意識到了它那令人痛苦的含意。這天下午,德·蓋爾芒特夫人送給我一束從南方帶來的山梅花,因為她知道我喜歡這種花。我從公爵夫人家出來,上樓回家,這時阿爾貝蒂娜已經先到家了;我在樓梯上碰到安德烈,她象是因為聞到了我手里這束花的濃郁香味,感到很不自在似的。

  “怎么,您這就要回去了?”我對她說。“是正想走呢,阿爾貝蒂娜要寫信,就打發我去了。”“您沒覺著她有什么地方不對勁吧?”“沒有,我想她是給她姨媽寫信。不過,她可是不愛聞太濃的香味的哪,她準不會喜歡您的這些山梅花。”“喲,我干了件蠢事!待會兒我讓弗朗索瓦絲拿去擱在后扶梯間里。”您以為阿爾貝蒂娜不會從您身上聞出山梅花的香味嗎?除了晚香玉,這可就是最叫人頭暈的香味了。再說,我知道弗朗索瓦絲好象是出去買東西了。”“我今天身邊沒帶鑰匙,這可怎么進去呢?”“噢,您按鈴就是了,阿爾貝蒂娜會給您開門的。再說這會兒弗朗索瓦絲恐怕也該回來了。”

  我跟安德烈告別上樓。剛按了第一下門鈴,阿爾貝蒂娜就跑來給我開門,但她很費了些周折,因為弗朗索瓦絲不在家,她不知道電燈的開關在哪兒。好不容易地總算讓我進了屋,但山梅花的氣味馬上又把她嚇跑了。我把花放在廚房里,這一來,我這位女友擱下信不寫(我不知道為什么),剛好有時間跑進我的房間從那兒叫我,而且躺在了我的床上。就到這會兒,我仍然毫無察覺,還以為這一切都很自然,至多只是覺著有點兒尷尬,但那也算不得什么的①。

  ①她險些兒讓我當場看見她跟安德烈在一起,好在她還有一點時間可以把燈都關掉跑到我房里,免得讓我瞧見她床上凌亂的模樣,而且裝得正在寫信似的。可是我是在后來才這么想的,所有這一切,我到今天還弄不明白到底是真是假。——原注

  除了這個插曲而外,每次我從公爵夫人家回來而阿爾貝蒂娜已經先到家的時候,一切情況都很正常;因為阿爾貝蒂娜沒法知道我是否要在晚飯后帶她出去,所以我總看見她把自己的帽子、大衣和陽傘放在門廳里以備不時之需。我一進門就瞧見它們,頓時一種家庭的氣氛撲面而來。我并不覺得這屋里供氧不足,反倒覺得這里充溢著幸福。我從憂郁中解脫了出來,瞧著這些無關緊要的小物體,我就感到阿爾貝蒂娜是屬于我的,我朝著她奔去。

  有些日子我不下樓到德·蓋爾芒特夫人那兒去,為了排遣阿爾貝蒂娜回家前的這段時光,我就隨手翻翻埃爾斯蒂爾的畫冊、貝戈特的書或者凡德伊的奏鳴曲譜。于是——由于看上去僅僅訴諸視覺和聽覺的藝術作品,實際上要求我們在欣賞它們時必須把被喚醒的思維活動跟那兩種感官感覺密切配合——我會不由自主地回憶起認識阿爾貝蒂娜以前她在我身上激起的美麗的夢,這些夢,被以后的日常生活磨去了它們的光采。我把這些夢,猶如加進一口坩堝似地加進樂句和畫面中去,用它們來潤澤正在讀著的書。自然,我覺得這本書變得更加生動了。但阿爾貝蒂娜因此也獲益不淺,她從容地往來于我們能夠通往、能夠將同一對象依次置放其間的那兩個世界之間,擺脫了物質的重負,在思維的流動空間中遨游嬉戲。剎那間我陡然感到,我是能夠體驗對這位令人乏味的姑娘的熾烈感情的。這時候的她,似乎就是埃爾斯蒂爾或貝戈特的一首作品,想象和藝術使我對她看得更真切,使我對她產生了一種瞬息間的激情。

  過了不一會兒,仆人來通報,說她剛回來,我吩咐過,當我不是獨自一人,比如說當我跟布洛克在一起,并且硬要留他再待一會兒,免得讓他碰上我那位女友的時候、誰也不許提到她的名字。因為我沒告訴任何朋友她住在這兒,就連我在家里見過她這一點,都是諱莫如深的,我生怕我的哪個朋友會迷戀上她,會在外面等她,要不就是她會趁在過道或前廳碰到他的機會,對他做手勢,定約會時間,隨后,我聽見阿爾貝蒂娜的裙子窸窸窣窣地響著,朝她的房間而去,她一則是出于謹慎,二則大概是出于跟以前在拉斯普利埃飯店吃飯時同樣的考慮,所以知道我有朋友在場時從不上我的房間去,以免引起我的猜忌。但我突然間意識到,原因還不止于此。我在記憶中追尋著:我當初認識的是第一個阿爾貝蒂娜,后來驟然間她變成了另一個阿爾貝蒂娜,現在的這個阿爾貝蒂娜。這個變化,只能由我自己來承擔責任。當我倆只是好朋友的那會兒,她對我起初是口沒遮攔,想到隨口就說,后來也是好多事都愿意告訴我的,但自從她認為我愛上了她,或者也沒想到愛這個字眼,而只是猜到了我身上有一種什么事都得知道(知道了又感到痛苦不堪)、什么事都得刨根問底的叫人難以忍受的脾性以后,話匣子就關上了。從那時起她就樣樣事情瞞著我。只要她以為我有朋友在,其實那常常并不是女朋友,而是男朋友,她就會過我房門而不入;而在以前,當我說起哪個姑娘時,她的眼睛就會發亮:“您一定得讓她來呀,我挺想見見她。”“可她,照您的說法是風度欠佳的呢。”

  “對,那才更有趣嘛。”那時候,她或許還是會對我說實話的。即使她在小游樂場從安德烈懷里掙出身子的那回,我想她也并不是因為有我在場,而是因為戈達爾在場,她大概以為這位大夫會張揚出去有損她的臉面。但就在那時候,她已經開始跟我保持一種距離了,從她嘴里聽不見要心的悄悄話了,她的一舉一動也變得矜持起來。在這以后,凡是有可能引起我感情波動的話或事,她都避免去說去做。關于她生活中那段我不了解的經歷,她只讓我留下一個清白無邪的印象,由于我的一無所知,就更加深了這種印象,而現在,轉變已經完成,我不是單獨呆著時,她就徑直上自己房間去,這不僅僅是為了不打擾我,而且也是為了向我表明,她對誰跟我在一起根本不感興趣。有一件事,她是再也不會做了,那就是無所保留地把實情都告訴我,除非將來有一天我也許對它無動于衷了,她才會再這么做,而且那時候她光為這點理由就會毫不猶豫地去做。從此以后,我就象個法官一樣,只能靠她無意中漏出的片言只語而妄自定案了,這些片言只語,倘若不是我欲加之罪,其實也未必是不能自圓其說的。而阿爾貝蒂娜,也總覺著我又忌妒又好當法官。

  我倆的婚約無異于一堂庭審,使她象罪人一般感到羞愧。現在,每當談話涉及某人,不論是男是女,只要不是老人,她就會把話題岔開。我真該在她還沒疑心我對她妒心有這么重的時候,就把想知道的事都盤問出來才是。真可惜錯過了那機會,當時,咱們這位朋友不止肯對我說她怎么尋歡作樂,而且把她怎么瞞過別人的辦法也都告訴了我。現在她不肯再象在巴爾貝克那會兒一樣地對我無話不說了,當時她那么做,一半是出自無心,一半也是為了沒能對我表現得更親熱些向我表示歉意,因為我那時已經使她感到有點厭倦了,她從我對她的殷勤態度中看出,她對我不必象對別人那樣親熱,就能得到比別人更多的回報,——現在她不會再象當時那樣對我說這種話了:“我覺得讓人看出你愛誰,是最蠢的了,我跟人家不一樣:我喜歡誰,就做出根本不去注意他的樣子。這一來就把旁人都蒙在了鼓里。”怎么!對我說過這話的,難道就是今天的這個阿爾貝蒂娜,這個自命坦率,自以為對一切都漠然處之的阿爾貝蒂娜嗎!現在她是絕口不跟我提她的這一招了!只是在和我說話提到某個可能惹我生疑的人時,她會略施一下故伎:“哎!我可不知道,這么個不起眼的腳色,我都沒瞧過他。”有時候,打量有些事我可能會聽說,就搶在頭里先把話告訴我,不過光憑她那聲氣,不用等我真弄明白她在搪塞、辯解的這事實情究竟如何,我就已經覺出那全是謊話了。

  我側耳聽著阿爾貝蒂娜的腳步聲,頗為欣慰地暗自思忖她今晚上不會再出去了,想到這位從前我以為無緣相識的姑娘,如今說她每天回家,其實說的就是回我的家,我覺著真是妙不可言。她在巴爾貝克跑來睡在旅館里的那晚上,我曾經匆匆領略過的那種神秘和肉感夾雜參半的樂趣,變得完整而穩定了,我這向來空落落的住所如今經常充盈著一種家庭生活及至夫妻生活的甜美氣氛,連走廊也變得熠熠生輝,我所有的感官,有時是確確實實地,有時,當我獨自一人等她回來時,則是在想象中靜靜地盡情享受著這種甜美的氣氛。聽到阿爾貝蒂娜走進房間關門的聲音,如果我還有客人,就趕緊打發他走,直到確信他已經下了樓才放心,有時我甚至寧可親自陪他走下幾級樓梯。

  在過道里我迎面碰見阿爾貝蒂娜。“喔,趁我去換衣服的這會兒,我讓安德烈上您屋里去,她是特地上來跟您說聲晚上好的。”說著,連我在巴爾貝克送她的那頂栗鼠皮帽上掛下來的灰色大面紗都沒撩起,她就抽身回自己房里去了,仿佛她是尋思著安德烈,這位我派去監視她的朋友,準要把一天的情況原原本本向我報告,把她倆怎么碰到一個熟人的前前后后的經過都告訴我,好讓我對她們今兒一整天外出散步的行程中那些我因無從想象而存疑的片段有所了解。

  安德烈的缺點漸漸暴露出來,她不再象我剛認識她時那樣可愛了。現在她身上有一股顯而易見的酸澀的味兒,而且只要我說了句使阿爾貝蒂娜和我自己感到開心的話,這股澀味兒立時就會凝聚起來,猶如海面上的霧氣凝聚成暴雨一般。即便如此,她對我的態度卻越發來得親熱,越發顯得多情——我隨時可以舉出佐證——而且比起任何一個沒有這股澀味的朋友來都是有過之無不及的。但是,只消我稍有半點高興的樣子,而這種情緒又不是她引起的,她就會感到一種神經上的不舒服,就象是聽見有人砰地一聲把門關得很重似的。她可以允許我難受,只要那不是她的干系,但容不得我高興;如果看見我病了,她會感到憂傷,會憐憫我,會照料我。但如果我有些許滿意的表示,比如說當我剛放下一本書,帶著心滿意足的神氣伸著懶腰說:“嗨!這兩個鐘頭的書看得可真帶勁。真是本好書!”這句話要讓我母親,阿爾貝蒂娜或者圣盧聽見,他們都會覺得高興的,可安德烈聽了就會覺著反感,或者干脆說會覺著神經上的不舒服。我的稱心如意會使她感到一種無法掩飾的慍惱。她的缺點還有更嚴重的:有一天我提起在巴爾貝克跟安德烈的那幫女友一起碰到過的那個年輕人,他對賽馬、賭博、玩高爾夫球樣樣在行,而除此以外卻一竅不通,安德烈聽著聽著冷笑起來:“您知道,他的老子偷過東西,差點兒給送上法庭判刑。他們現在牛皮愈吹愈兇了,可我倒想把事情全都張揚出去。我巴不得他們來告我誣告罪。我要出庭作證揭揭他的底!”她的眼睛炯炯發光。然而,我知道那人的父親并沒做過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安德烈也跟別人一樣清楚地知道這一點。可是她自以為受了做兒子的冷落,就想找個岔兒叫他難堪,讓他出丑,于是編出了這通臆想中的出庭作證的鬼話,而且因為翻來覆去說得次數多了,也許連她自己都弄不清是真是假了。照說,按她現在這樣子(且不說那種動輒記恨的瘋勁兒),惡意的無端猜疑已經象一道冰冷扎手的箍兒箍住了她那熱情可愛得多的本性,光憑這一層緣故,我就不會愿意去跟她見面的。但是關于我那位女友的種種消息,又只有她一人能向我提供,我實在心里放不下,不愿錯過得悉這些消息的極其難得的機會。安德烈走進屋來,隨手把門帶上;她倆今天遇見過一位女友;而阿爾貝蒂娜從沒對我說起過這女人。“她們說了些什么?”“我不知道,因為我趁阿爾貝蒂娜有人陪著的空兒去買毛線了。”“買毛線?”“沒錯,是阿爾貝蒂娜叫我去買的。”“那就更不該去了,她說不定正是想支開您呢。”“可她是在碰到那位朋友以前叫我買的呀。”“噢!”我總算松了口氣。不一會兒工夫,疑團又冒了上來:“可是誰知道她是不是事先就跟那個女人約好,而且想好這個借口到時候來支開安德烈的呢?”再說,難道我能肯定先前的假設(安德烈對我說的都是真話)就一定是對的嗎?安德烈沒準也是跟阿爾貝蒂娜串通一氣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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