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書庫 > 外國文學 > 外國名著 > 追憶似水年華(書號:1101)

第五章

  關于那位迪洛侯爵(我們都知道這位侯爵晚年境況很凄涼,他失聰后常讓人把他帶到失明的H……夫人家去),公爵夫人跟我講當他的境況還稍好些時,他怎么在蓋爾芒特圍獵之余隨隨便便地穿著便鞋跟英國國王一起喝午茶,并不覺著這位國王比自己就特別尊貴些,而且顯而易見的是,他在這位國王面前半點兒也不感到拘束。她把這一切描繪得惟妙惟肖,甚至還讓侯爵象自命不凡的佩里戈鄉紳那樣戴了頂帶翎飾的火槍手便帽。

  而且,即使在判斷某人的鄉籍這類小事情上,德·蓋爾芒特夫人也流露出很濃的鄉土氣息——這正是她的魅力所在——能夠說出人家出身在某省某地,從小生長在巴黎的女人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這一點的,在她從一幅頗有圣西門韻味的肖像畫談到外省風光時,也常會如數家珍地報出安茹、普瓦圖、佩里戈這些地名。

  咱們再回過來說德·蓋爾芒特夫人的發音和語匯吧。所謂貴族氣質,那正是在這方面表現出它們真正的保守性的。這里的保守二字,是在這個詞兒的那種有點稚氣,有點危險,那種對一切發展變化都深閉固拒,但同時又對藝術家頗有吸引力的全部涵義上來說的。我頗想知道從前人們是怎樣拼寫Jean這個名字的。收到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侄兒給我的一封信后,我就明白了這一點,他的簽名是——因為他是在哥達受的洗禮,又在那兒頗有名望——Jehan(約翰)·德·維爾巴里西斯,多了一個漂亮而累贅的、紋章學意義上的H,正如我們在祈禱書或彩繪玻璃上看到用朱紅或群青顏色畫著的那個令人贊美的字母一樣。

  可惜我沒法坐在那兒沒完沒了地聽她說話,因為我得盡量趕在阿爾貝蒂娜之前面到家里。不過,我也只能一點一滴地從德·蓋爾芒特夫人那兒獲得我所需要的有關衣著的有用的指點,以便讓人盡著年輕姑娘合適的范圍,給阿爾貝蒂娜裁剪同樣款式的衣裝。

  “比如說,夫人,上回您先在圣德費爾特府上吃晚飯,然后去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府邸的時候,穿一身紅色的長裙,配一雙紅鞋子,那真是絕了,看上去就象是一朵嫣紅嫣紅的花兒,一顆火紅透亮的寶石,那是叫什么料子來著?年輕姑娘也能穿嗎?”

  公爵夫人布滿倦意的臉,頓時變得容光煥發了,這種表情正是以前斯萬恭維洛姆親王夫人時那位親王夫人臉上有過的表情;她笑出了眼淚,用一種揶揄、探詢、欣喜的眼神瞧著德·布雷奧代先生,那位每逢這種場合必到的先生,此刻從單片眼鏡后面漾起一陣笑意,好象是對于在他看來全然由年輕人強自克制住的感官上的狂熱所引起的這種理智上的昏亂表示寬容。公爵夫人的神氣則象是在說:“他這是怎么啦?他準是瘋了。”隨后,她轉過臉來溫存地對我說:“我不知道我那天到底是象顆寶石,還是象朵花兒,不過我倒還記得,我是有件紅裙子:是用適合那個季節穿的紅色綢緞料子做的。年輕姑娘如果真要穿,也未嘗不可,不過您告訴過我,您的那位姑娘晚上從不出門。可這長裙是晚禮服,平時白天出客是不能穿的。”

  最奇怪的是,雖說那個夜晚并不是很久以前的事,可是德·蓋爾芒特夫人除了她穿的裙子以外,已經把有一樁(我們下面就會看到)她原本該牢記心頭的事情都給忘了。看來,對這些活動家(社交場上的人物都是些小而又小、不足道焉的活動家,但畢竟還是活動家)來說,他們的精神由于始終集中在一小時之后會發生什么事情之類的問題上,因而幾乎無法再在記憶中存儲多少內容了。比如說,常有這樣的情況,當有人對德·諾布瓦先生提起他前不久預言要跟德國簽訂和約,結果卻并無此事的這個茬兒時,他就會說出下面一大通話來,而其用意倒也并非轉移目標或為自己開脫:“您準是聽錯了,我根本不記得我說過這樣的話,再說這話也不象是我說的,因為在這種談話中,我總是出言非常謹慎的,對于那種往往只是出于一時沖動,最終通常會釀成暴力行為的所謂驚人之舉,我是不可能去預言它會成功的。毫無疑問,在相當長久的未來,法德兩國關系將會變得密切起來,這對兩國都有好處,在這筆交易中間,我想法國也是不會吃虧的,可是這個看法我還從沒說過,因為我覺得時機還不夠成熟,如果您要問我對跟當年的老對頭正兒八經地結盟作何看法,我的回答是那將是一步敗著,我們會因此蒙受重大的損失。”德·諾布瓦先生說這番話的時候,他并沒有在說謊,他只不過是太健忘了而已。再說,凡是沒有經過深思熟慮的事情,凡是你通過模仿而得到,或者由于旁人的慫恿而接受的東西,忘記起來總是特別快的。它們會起變化,而我們的記憶也會隨之改變。比起外交官來,那些政客就是有過之無不及了,他們對自己在某個場合所持的觀點可以忘記得干干凈凈,在有些情況下,他們的出爾反爾,并非有什么野心勃勃的目的,而確實只是健忘所致。至于社交場上的人物,他們向來就記不住什么東西。

  德·蓋爾芒特夫人對我肯定說,她穿紅裙子的那天晚上,她不記得德·肖斯比埃爾夫人也在場,一定是我弄錯了。可是,天曉得從此以后,公爵,甚至公爵夫人的腦子里是不是整天盡想著肖斯比埃爾夫婦呢!事情是這樣的。騎師俱樂部的主席去世后,德·蓋爾芒特先生是資格最老的副主席。俱樂部里有一批人,他們本人沒有多少身價,卻以對不請他們吃飯的人投反對票為唯一的樂趣,這時他們結成一伙來反對德·蓋爾芒特公爵了,公爵本人則自以為穩操勝券,而且又并不怎么把這個相對于他的社會地位來說幾乎無足輕重的主席位置看在眼里,所以按兵不動。那伙人到處放風,說公爵夫人是德雷福斯派(德雷福斯案件早已結案了,不過即使過二十年以后人們還會提起它,何況當時才不過是兩年以后),接待過羅特希爾德,還說人們長期以來太讓象德·蓋爾芒特公爵這樣有一半德國血統的半外國佬的權貴占便宜了。這伙人處于很有利的地位,因為俱樂部的其他成員也對這些過于顯眼的腳色妒火中燒,對他們的巨大家產恨得牙癢癢的。肖斯比埃爾的家產不可謂不大,卻沒使人感到不快:他從不亂花一個子兒,夫妻倆住一套簡樸的公寓,做妻子的穿黑呢衣服出門。肖斯比埃爾夫人酷愛音樂,常在家里舉辦一些小型音樂會,邀請的女歌手遠比蓋爾芒特府上要多。可是平時誰也想不到提起這些音樂會,因為參加的人連清涼飲料也喝不到一杯,而且做丈夫的也不到場,整個演出是在椅子街那個不起眼的角落里進行的。在歌劇院里,德·肖斯比埃爾夫人來去從不引人注目,和她在一起的人并非等閑之輩,他們的名字會使人想起查理十世近臣中那些最極端的保皇黨人,但是他們都很謙遜,從不招搖。到了選舉那天,出乎眾人的意料之外,顯赫不可一世的居然敗了北,灰溜溜不起眼的卻得了勝,第二副主席肖斯比埃爾當選騎師俱樂部主席,德·蓋爾芒特公爵卻名落孫山,也就是說,跌在了第一副主席的位置上沒能爬上去。當然,當個俱樂部主席對于象蓋爾芒特夫婦這樣權勢炙手可熱的顯貴來說,本來是算不了什么的。可是明明該是他的缺卻沒能頂上的這個主席位置,眼看著讓一個叫肖斯比埃爾的家伙撈了去,這卻讓公爵感到難堪,要知道,這家伙的老婆,奧麗阿娜在兩年前非但不屑于去跟她打招呼,而且對這個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三等貨色居然敢跟自己打招呼都覺得忿忿然的呢。他聲稱他根本不把這次失敗放在眼里,并且認定這事的根子是在他和斯萬的交往太深。骨子里,他余怒難消。有件事說起來挺奇怪的,以前從沒人聽德·蓋爾芒特公爵說過“壓根兒”這么個頗為俗氣的字眼兒;可自從俱樂部選舉過后,只要有人提起德雷福斯案件,即刻就有“壓根兒”冒出來了:“德雷福斯事件,德雷福斯事件,說得倒輕巧,可這說法本身就措詞不當;這又不是宗教事件,這壓根兒是個政治案件。”如果說在這以后的五年當中沒有再說起德雷福斯案件,那么你耳邊可以不再聽見“壓根兒”這三個字,但倘使過了五年以后,德雷福斯這個名字又讓人提起了,那么“壓根兒”這三個字也會即刻冒出來。公爵簡直無法容忍任何人提到這個案件,“就是它,”他說,“造成了那么多的不幸,”雖然實際上真正觸動了他的無非就是他在俱樂部競選主席敗北的這樁事情。

  結果在我剛才說到的那個下午,也就是我對德·蓋爾芒特夫人說起她在她表姊家穿過紅裙子的那次聚會上,德·布雷奧代先生頗有些不受歡迎,原因就是他腦子里不知有了一種什么秘而不宣的聯想,還非想說出來不可,于是翕動母雞屁股似的嘴唇開了腔:“說到德雷福斯案件……”(他干嗎要說什么德雷福斯案件呢?剛才那會兒不是還在說紅裙子嗎,當然這個可憐的布雷奧代,他想的只是讓大家逗個樂兒,說這話絕無惡意,然而單單是德雷福斯這個名字,就已經讓德·蓋爾芒特那兩道朱庇特式的威嚴的眉毛蹙緊了)“……有人告訴我,咱們的朋友加蒂埃曾經說過一句絕妙的話,真是妙不可言,(我得提醒讀者注意,這位加蒂埃是德·維爾弗朗什夫人的兄弟,跟同名的那位珠寶商并無絲毫關系!)不過這并沒叫我吃驚,因為他本來就絕頂聰明。”“哦!”奧麗阿娜插斷他的話說,“我可不欣賞他的聰明。我簡直沒法對您說,您那位加蒂埃叫我有多討厭,我每回去拉特雷默伊耶府上總要碰見他,我真不明白夏爾·拉特雷默伊耶和他夫人干嗎對這么個討厭家伙會感到那么趣味無窮。”“我竟(親)愛的公闕(爵)夫人,”布雷奧代回答說,他發C這個音有困難,“我覺得您對加蒂埃太嚴厲了。沒錯,他也許往拉特雷默伊耶府上是跑得太勤了些,可這畢意是對雅(夏)爾的一種,怎么說呢,一種忠誠的表示吧,眼下這樣的人也是不多見的了。言歸正傳吧,人家告訴我的話是這樣的。加蒂埃似乎是說,如果左拉先生要想卷進一樁訴訟案而且讓自己給判刑的話,那他無非是想獲得一種他還不曾有過的體驗——坐牢的體驗。”

  “所以他在被逮著以前就溜了,”奧麗阿娜接著說,“這種話可站不住腳。何況,即使情況真是這樣,我也認為這句話說得再蠢也沒有了。可您居然覺得它絕頂聰明!”“天哪,我竟(親)愛的奧麗阿娜,”布雷奧代看見公爵夫人表示異議,就開始退縮了,“這話可不是我說的,我只是怎么聽到就怎么說哪,咱們別管它得了。可不是,就為這,加蒂埃先生還讓那位出色的拉特雷默伊耶狠狠地給克了一通呢,因為他有一百個理由不愿聽到有人在他的客廳里談論那些——怎么說好呢——那些眼下正在風頭上的案件吧,尤其是因為有阿爾方斯·羅特希爾德夫人在場,他就更加不高興了。加蒂埃挨拉特雷默伊耶這頓臭罵也是活該。”“當然咯,”公爵情緒極壞地說,“阿爾方斯·羅特希爾德夫婦雖說小心翼翼,絕口不提這樁討厭的事件,可是他們心底里,就跟所有的猶太人一樣,都是德雷福斯派。這確實是一種adhominem(公爵有些亂用了adhominem這個詞兒)的論據,以前被忽略了沒拿來用作猶太人不可信的一個證明。如果一個法國人偷了東西、殺了人,我想我不會因為那個人象我一樣是法國人而認為他是無罪的。可是那些猶太人,哪怕他們心里知道得一清二楚,也從來不會承認他們的某個同胞是賣國賊,而且根本不去考慮他們中間一個人所犯的罪行,會產生多么嚴重的后果(公爵自然是想到了肖斯比埃爾和那該死的選舉)……,噯,奧麗阿娜,您不會認為就憑這還不足以斷定猶太人都會庇護一個賣國賊吧。您也不會對我說就因為他們是猶太人所以不能這么斷定吧。”“當然會嘍,”奧麗阿娜回答說(她心里暗暗有些惱火,只想要對這個聲若洪鐘的朱庇特抬個杠、頂個嘴,從而把“理智”置于德雷福斯案件之上),“也許正因為他們是猶太人并且了解自己的同胞,所以他們知道一個猶太人不一定就是賣國賊,不一定就是反法分子,好象德呂蒙先生就是這么說的吧。當然,要是他是個基督徒,那些猶太人是不會對他感興趣的,可是他們這么做了,因為他們很清楚,如果他不是猶太人,人家就不會這么輕易地把他當作天生的賣國賊,我的侄兒羅貝爾敢情就會這么說吧。”“女人懂什么政治呢,”公爵目不轉睛地瞅著公爵夫人喊道,“這樁聳人聽聞的罪行,并不單單是個猶太人的案子,而壓根兒是起重大的民族事件,它會給法國帶來最可怕的后果,憑這一點就該把那些猶太人統統驅逐出境,雖說我也承認,直到目前為止所采取的懲罰措施全都(以一種亟需匡正的卑鄙的方式)并非針對他們,而是針對站在他們對面的那些最卓越的人,那些跟他們給我們可憐的國家所造成的不幸毫不相干的地位最顯赫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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