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我對阿爾貝蒂娜已經沒有任何愛情可言,回憶往日的歡樂時我從不會去想起我倆在一起度過的那段時光,但對她每日的行止,我始終在暗中掛著心;當然,我逃離巴爾貝克,為的就是讓她再也沒法去跟這個那個的朋友會面,我一直對她的這幫子朋友提心吊膽的,生怕她跟她們混在一起會為了逗個樂兒,說不定還是為了拿我逗個樂兒,就干出些傷風敗俗的事來,因此我當機立斷決定離開那兒,意在一勞永逸地斬斷所有這一切對她有害的聯系。阿爾貝蒂娜有一種不同一般的惰性,一種把什么事情都忘在腦后、隨遇而安的本領,以致那些聯系一旦切斷之后,糾纏我多時的恐懼癥也就不治而愈了。但正象它所由緣起而又無以名狀的邪氣一樣,這種恐懼也會以各種模樣出現。在我的嫉妒還沒有找到新的附體以前,我還能在痛苦已成過去之際,得到一段時間的安寧??墒?,些許細微的誘因,就能引起一種慢性病的復發,同樣,對激起這種嫉妒的人的邪惡而言,一點小小的機緣就能觸發它(在一段貞潔的間歇過后)再度施威于不同的對象。我可以把阿爾貝蒂娜和她的同伙分開,從而驅走邪魔似的纏繞著我的幻覺;但是,即使我能夠讓她忘掉那伙人,切斷她和她們的聯系,她的尋歡作樂的欲望卻是根深蒂固,而且也許正等待時機隨時準備宣泄出來的。而巴黎和巴爾貝克同樣地為這種宣泄提供著機會。無論在哪個城市都是一樣的,她根本無須去尋找,因為邪惡不僅存在于阿爾貝蒂娜身上,而且存在于別人身上,任何尋歡作樂的機會都是那些人所求之不得的。只消一個心領神會的眼神,就能把兩個如饑似渴的人兒撮合在一起。對一個機靈的女人來說,先裝出什么也沒瞧見的樣子,過五分鐘再朝那個已經心領神會、兀自等在一條小馬路上的人兒走去,三言兩語就安排好一次幽會,這真是再容易不過的事了。有誰能看出半點破綻來呢?對于阿爾貝蒂娜,事情更加簡單,她若想把那種曖昧關系保持下去,只用對我說她挺喜歡巴黎的某處近郊,很想再去一次就行了。所以,只要她回來得太晚,或是出去兜風的時間長得難以解釋(盡管結果也許還是讓她輕而易舉地給解釋了過去,而且其中決無半點與情欲有涉的理由),就足以讓我舊病復發,這回它可是跟我想象中的一幕幕背景并非巴爾貝克的場景纏在了一起,而我則極力想把這些場景連同以前的印象一并抹去,仿佛排除一次轉瞬即逝的誘因,就能消弭一場先天疾病的病因似的。我沒有意識到,我之所以能這么做,靠的正是阿爾貝蒂娜多變的性格,正是她那種對不久前還是情之所鐘的對象說忘就忘,甚至立時生出厭恨來的本領,我這樣做,不時會使某個我不認識、但曾給她以樂趣的對象蒙受深切的痛苦,我更沒有意識到,我把痛苦加在這一個個對象身上,其實也是枉然的,因為這些對象都將相繼被拋棄、替補,在被她輕率拋棄的舊人橫陳沿途的這條通道之側,還有一條平行的小路展示在我面前,那是一條只容我偶而停步匆匆喘口氣的無情的畏途;如果當時能仔細想一想,我該明白只有在阿爾貝蒂娜和我兩人中有一個已經走到生命盡頭的那個時刻,我的痛苦才會休止。還在我們剛回到巴黎的那會兒,我就對安德烈和司機關于陪阿爾貝蒂娜外出兜風的報告不滿意,當時我就感覺到,巴黎的近效和巴爾貝克的近郊同樣的使我不放心,有好幾天,我親自陪阿爾貝蒂娜出游,可是不管上哪兒,我照樣摸不透她到底在干些什么,她照樣盡可以背著我做小動作,我一個人監視她,困難更多,最后我干脆帶她回了巴黎。說實話,離開巴爾貝克那會兒,我還以為就此帶著阿爾貝蒂娜離開了戈摩爾呢;唉!戈摩爾在這世上真是無所不在喲。我一半出于嫉妒,一半出于對這種興趣(非常難得遇到的情形)的懵懂無知,無意間安排下了一場捉迷藏的游戲,而阿爾貝蒂娜在這中間始終沒讓我逮住過。我會冷不丁地向她發問:“喔!順便問一句,阿爾貝蒂娜,不知是我瞎想還是您真對我說過,您認識希爾貝特·斯萬?”是嘛,我說過她在課堂里老愛跟我說話,因為她有一套法國歷史的筆記;她還挺客氣的,把這些筆記借給我,我看完以后就帶回教室去還她,我倆只在課堂上見面。”您看她是不是屬于那種我所不喜歡的姑娘?”“哦!完全不是,正好相反吶?!?/p>
不過,除了一味作這種類似審訊的聊天以外,我更經常地是把待在家里節省下來的這點精力,全部花在想象阿爾貝蒂娜出游的情景上,我用一種熱切的口吻跟她談到咱倆一起出游的計劃,無從兌現的計劃使這種熱切顯得那么無可指摘。我表示了去巴黎圣堂重睹彩繪玻璃風采的強烈欲望,并為無法單獨陪她成行深感遺憾,她瞧著我那種熱切的模樣,就溫柔地對我說:“哦,我的小乖乖,既然您看來這么想去,那么就上點勁兒,和我們一塊兒去唄。只要您愿意,我們等多久都行,等到您準備好為止。另外,要是您覺得單獨和我在一起更有趣的話,我只消打發安德烈回家,讓她下回再來就是了?!比欢@些邀我出游的話,卻正增強了我的安全感,使我更安心地待在家里了。
我沒想到,把看守阿爾貝蒂娜以平息我內心騷亂的任務,如此這般地托付給安德烈和司機,讓他倆去費神監視阿爾貝蒂娜之后,我卻就此變得愈來愈遲鈍,那種絞盡腦汁馳騁想象的沖動給遏制下去了,那些由揣度、阻止別人要做的事的意愿所激發的靈感也不復出現了。更危險的是,就我的個性而言,可能性所構成的世界總要比日常生活的現實世界更讓我覺得容易明白些。這固然有助于去了解人的心靈,但也容易受人欺騙。我的嫉妒由想象而生,是一種精神上的自我折磨,而與可能性并不相干。然而,人們乃至整個民族(因而我也包括在內),在其生命史上都可能會有那么一天,感到自己身上需要有一個警長,一個明察秋毫的外交官,一個完全部門的首腦,這些人物從不根據可能性去作八面來風的臆測,而是進行準確的推理,暗自在算計著:“倘若德國如此這般宣稱,那么它必是另有企圖,那決非某種泛泛而談的企圖,而是極其明確的某事某事,而且可能已在付諸實施?!薄叭绻巳艘呀浱优?,他一定不是逃往目的地a,b,d,而是逃往目的地c,必須在該地組織搜捕,具體方案如下……”天哪,這方面的本領我生來就欠缺,現在我又習慣了讓別人去代我操那份監視阿爾貝蒂娜的心,自己圖個清靜,所以干脆聽任那點微弱的本能麻木、萎縮乃至消亡。
至于我想待在家里的原因,我是很不愿意向阿爾貝蒂娜講穿的。我告訴她說,醫生囑咐我臥床。這不是真話。即便是真話,當初這道醫囑也并沒能阻止我陪阿爾貝蒂娜出游。我請她允許我不跟她和安德烈一起出去,在此我只想說其中的一個原因,一個出于明智的考慮的原因。每次我和阿爾貝蒂娜出去,只要她稍稍離開我一會兒,我就會惴惴不安:我揣想她也許是在和什么人說話,或者是在拿眼風瞧什么人。要是她情緒不佳,我又會想,大概我把她的約會給攪了或是耽誤了她的時間。真實,從來就只是一種把我們引向未知世界的誘餌,而我們在探索這未知世界的道路上,是沒法走得很遠的。最好的辦法是盡量不去知道,盡量不去多想,不為嫉妒提供任何具體的細節。遺憾的是,即使與外界生活隔絕,內心世界也會滋生種種事端;即使我不陪阿爾貝蒂娜出去,獨自在家遐想,紛沓的思緒中時而也會冒出一鱗半爪真實得不能再真實的東西,它們就象一塊磁鐵那樣,把未知世界的某些蛛絲馬跡牢牢地吸住,從此成了痛苦的淵藪。哪怕我們生活在密封艙里,意念的聯想和回憶,仍然在起作用。但這些內心的撞擊并不一定是即刻產生的。阿爾貝蒂娜剛出門,孤獨所具有的那種啟人心智的效能,俄頃之間就使我恢復了生氣;我也要在這剛開始的一天享受自己的樂趣??梢钱斕斓奶鞖獠粌H不能喚起我對往昔的想象,而且也不能向我展示眼前的真實世界,展示這個對任何沒有為一些不起眼(因而不足道)的情況所迫,非得待在家里不可的人來說都是一目了然的真實世界,那么光憑享受一番樂趣的一廂情愿的愿望——這種任性的、純粹出于本能的愿望——是還不足以給我帶來這些樂趣的。有些個晴天,寒意襲人,街上的聲音異常清晰地傳到耳際,與我之間的溝通顯得那么暢達,仿佛房子四周的墻壁都給拆了似的,每逢電車駛過,它那叮叮當當的鈴聲就宛如一把銀刀在敲擊玻璃的房子。更美妙的,是我在心里聽到的那把潛在的小提琴奏出的令人陶醉的新的旋律。隨著溫度和外界光線的變化,琴弦變得時而緊張,時而放松。在我們體內,這潛在的樂器在日復一日單調劃一的生活節奏中保持著沉默,讓它奏出如歌旋律的正是差異和變化音樂的那個源泉:有些日子里,天氣的變化會使我們即刻從一種音樂氛圍轉換到另一種氛圍。我們會回憶起一支久已忘懷的曲調,歌的旋律會以數學般的精確浮現在記憶中,甚至都來不及去辯認這到底是哪支歌,便會信口唱了出來。唯有這些內在的變化(盡管它們也是受外界影響產生的),才會引起我對外部世界印象的改變。腦海中那扇久久關閉的交流溝通之門開啟了。小城生活的片段,歡愉郊游的場景,都在意識中浮現出來了。隨著琴弦的顫動,我全身都震顫了起來,我相信,為了能再有一次如此奇妙的體驗,我會愿意付出業已逝去和行將到來的全部生命作為代價——這些生命所留下的痕跡,早晚是要給習慣這塊橡皮拂拭殆盡的。
雖然我沒有陪阿爾貝蒂娜去作長途的郊游,但是我的心神卻比她的行蹤更加飄忽不定,我拒絕了用我的感官去領略這個美好的早晨,但我在自己的想象中欣賞著所有那些與之相似的早晨,那些已經有過和還會再有的早晨,更確切地說,我在欣賞的是某一個典型的早晨,所有跟它相似的早晨都只是它時斷時續的再現,我一眼就能認出它們:因為清洌的風兒吹過,就會把當天的福音書掀到一頁頁合適的位置,穩穩當當地齊著我的視線,讓我躺在床上就能清楚地看到它們。這個理想的早晨,以酷肖所有類似的早晨的永恒的真實,充實我的心靈,給我帶來一種不因體質孱弱而興味稍減的歡樂:幸福舒暢的感覺,往往并不是從健全的體魄,而是從不曾消耗的盈余精力中產生的,我們不必靠充實精力,只須靠縮減活動,就能同樣地獲得這種感覺。我在病床上積累的充盈精力,使我全身震顫,心頭突突地跳個不停,猶如一部不能移動的機器兀自在原地運轉。
弗朗索瓦絲來生火,往爐膛里扔了些小樹枝引火。一個夏天下來已被遺忘的那股氣味,氤氳在爐膛四周,生成一個魔幻般的氛圍,我在其中依稀覺得自己正在看書,一會兒在貢布雷,一會兒又在東錫埃爾,我感到快活極了,盡管人還在巴黎的房間里,卻仿佛正要動身沿梅塞格利斯的方向去散步,要不就是去找圣盧和他的那些在軍營的朋友們。常常有這樣的情況,我們回想積聚在記憶中的往事所感受到的樂趣,在有些人身上,例如在那些身受病痛折磨而又時刻懷著康復希望的人身上,會表現得格外強烈,難支的病體和懷抱的希望,一方面使他們不可能到大自然中去尋找跟回憶吻合的圖景,另一方面又使他們有足夠的自信,以為自己很快就能那么去做,因而面對這些回憶仍會顯得充滿渴念、無限神往,面前的這一切,在他們已不僅僅是回憶或圖景。然而,即使它們對我來說永遠只是些回憶而已,即使我在回想起它們時僅僅是看見一些圖景而已,有時冷不丁的,由于一種感覺同一效應,它們會使我整個兒的變成那個當初見到它們的孩子或少年。不僅戶外的天氣起了變化,室內的氣味有了異樣,而且在我身上年齡倒了回地去,人也變了模樣。清冷的空氣中透出的樹枝氣味,宛如一段逝去的歲月,一塊從往昔的冬日飄來的見不到底的浮冰,闖進了我這間不時留有這種香味或那種亮光痕跡的屋子,這些痕跡猶如歲月流逝留下的印痕,甚至還在我懷著契闊已久的希望的喜悅辯認出它們以前,我就已經置身其間,整個兒沐浴在它們當中了。陽光照在我的床上,穿過我瘦弱軀體的透明遮擋,溫暖著我,使我有如水晶玻璃似的變得通體灼熱。這會兒,我就象一個連醫生還禁止他吃的菜肴也照吃不誤的餓慌了的恢復期病人,又想起了阿爾貝蒂娜,心想跟她結婚勢必會弄糟我的生活,既然我得承受把自己奉獻給別人這么一個對我來說過于沉重的負擔,而且由于她無時無刻不在我跟前,我勢必得過一種喪失自我的生活,再也沒法享受到那種悠然獨處的樂趣。
問題還不止于此。即便我們所要求于生活的只是它能給予我們的種種愿望,其中也總有一些——那些不是由物,而是由人激起的愿望——會有它們獨特的稟性。所以,倘若我從床上起來,撩開一會兒窗簾,那可并不僅僅是象音樂家打開一會兒琴蓋那樣,也不僅僅是為了證實一下陽臺和街上的陽光是不是完全和我的回憶合得上轍,我那樣做,也是想瞧一眼那個挎著筐衣裳的洗衣女工和穿著件藍罩衫的面包鋪女掌柜,或者是那個用彎彎的扁擔挑著牛奶罐、穿著圍裙翻出白帆布袖口的送奶女人,再不就是想瞧瞧那個跟在家庭女教師后面、滿臉驕氣的金發小姑娘,總之,我想瞧的是這樣一幅圖景,它跟其他圖景在外表上看似微不足道的差別,已足以使它跟那些圖景之間,用音樂的語言來說,有如兩個不同的音符那樣迥然相異,而我只要有哪一天見不到它,這一天就會因其無法為我追求幸福的愿望提供對象而顯得蒼白貧乏。不過,見到這些事先想象不到的女性,雖然給我帶來了愈來愈多的歡愉,使這街道,這城市,這世界都變得更令我向往,更值得我去探索,但因此也使我急不可耐地渴望恢復健康,走到外面去,沒有阿爾貝蒂娜在身邊,做個自由自在的人。有多少次,當那個將把遐想留給我的陌生女人或是步行,或是把車子開得飛快地從屋前經過的時候,我總為自己的病體沒法跟上目光而感到痛苦,我的目光追隨著那個女人,猶如火槍的槍子兒從窗洞里射出去似的落在她身上,不讓她的臉容從我的眼里消失,因為我在這張臉上期待著幸福——
一個幽居如我的人從未嘗到過的幸福——的賜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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