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園軼聞
(近人)宛平許九野著;東莞張次溪校錄
京班最重老生,向以老生為臺柱。道、咸間分三派:一、奎派,即張二奎,實大聲宏,專工袍帶王帽戲,如《打金枝》《探母》《滎陽》之類;一、余派,即余三勝,【紫云之父,叔巖之祖】蒼涼悲壯,專工《桑園寄子》《碰碑》之類;一、程派,即程長庚,清剛雋上,力爭上游,專工《魚腸劍》《捉放》《昭關》之類。其余后起諸伶,大約均不出此三派以外。
京劇本系昆曲,自變為亂彈后,【即二黃】胡琴亦隨之興起。咸、同間,猶有用雙笛者,清圓瀏亮,非嗓音圓足者,不能按腔合拍、絲絲入扣,所謂絲不如竹,竹不如肉也。今雖二黃盛行,而油腔滑調,非復盛世元音矣。
老伶工未有不習昆曲者,如長庚之《釵釧大審》,小湘之《游園驚夢》《前后親》,譚鑫培之《別母亂箭》,何九【即何桂山】之《嫁妹》《山門》,未易更仆數。即后來之陳德霖、錢金福諸伶,皆系科班出身,于文武昆亂無不熟習。內行中謂必先學昆曲,后習二黃,自然字正腔圓,板槽結實,無荒腔走板之弊。亦如習字家之先學篆隸,再習真草,方得門徑也。
京戲重科班,如科舉時之重正途。然唱小旦者謂之司坊,品格最次,凡戲場中之謝賞及抱牙笏、請點戲諸事,皆以旦角為之,以其可以陪酒侍座也。司坊中習老生者絕少,后亦漸漸有之。惟后臺衣箱不能亂坐,旦角有旦角衣箱,獨丑角可隨意起坐,規矩森嚴,老伶工悉遵守之。
外行謂之洋盤。【是否此二字,不可知】凡由票友下海者謂之賣了,必先拜老伶為師,方不為行中人所歧視。從前票友最尊貴,大半皆文墨中人,凡喜慶宴會,主人必具衣冠、備酒筵,延之上座,無敢輕慢,然后登場。唱罷后必犒賞文場、前后臺,所謂耗財買臉,亦一時風尚也。
呌天即譚金福,號鑫培,三慶科班出身。其父老叫天,在三慶為埽邊角,好養畫眉、百齡各種小鳥,故有叫天之目。迨鑫培初露頭角,名譽漸起,人遂以小叫天呼之。幼即聰敏,于文武昆亂無所不能,自倒蒼后,專演武劇,如《八蠟廟》《盜魂鈴》《武當山》,凡武生戲皆能之。又能唱武老生戲,如《定軍山》《戰太平》《慶頂珠》諸劇,堪稱絕技。聞其幼年曾唱野臺戲,背上生瘡仍摔錁子,有老年人曾見其仰臥臺上,足見當年教師之嚴,而名角亦非磨煉不成。得享盛名,誠非易易。
叫天隸三慶最久,自月樓由滬返京,亦隸三慶。兩人并駕齊驅,幾不相下。惟月樓體魄雄偉,聲音宏亮,最重池心。【從前戲園,正面皆長桌,五行八座,人咸集于此】叫天未免相形見絀,一怒而赴上海,面演武劇又失敗,乃專演老生戲。時海上人材缺乏,叫天嗓音流麗,氣韻悠揚,遂獨出冠時,為顧曲家所贊賞。且能戲獨多,兼張、余、程三派之長,一時無兩。惟其底氣稍嫌微弱,究非黃鐘大呂之音,故如袍帶戲不多演。而演《捉放》不帶公堂,演《烏盆計》必帶宿店,則又善用其長,善藏其短也。
汪大頭名桂芬,咸、同間名武生汪年保之子也。幼學徒于春茂堂,習老生,兼老旦,身短貌陋,人皆以大頭鬼呼之。同堂五人,皆以桂字排,貌皆不揚,故有春茂五鬼之目。大頭滿師后,藝既不佳,嗓音又劣,遂改習文場。詎胡琴入手后,指法玲瓏,彈丸脫手,竟駕乎樊三、李四之上。【樊三為三慶琴師,李四為四喜琴師。】迨樊三物故,大頭遂一躍而隨侍長庚左右,相習既久,于長庚之聲音笑貌、舉止動作無一不爛熟胸中。得其神似后,嗓音復活,且更清越,登場一試,群眾皆驚。時長庚已故,嗣響無人,大頭遂執歌場牛耳。乃由北京而上海,而遍歷諸埠,名盛一時。與孫菊仙齊名,殆又過之,時有汪、孫派之目。大頭中氣充足,嗓音高亢,發于丹田。【京師有矮老婆高聲之諺,人多以此諷之。】惟其沉著處,頗嫌重濁,蓋習聞長庚晚年之作,非復中年之清雋耳。
王九齡豐神秀雅,局度安詳,在稠人廣眾中與文人墨客并立,直不知其為梨園中人。嗓音圓湛深厚,為他伶所不及。【后臺謂之鐵嗓子】初習昆旦,無赫赫名,年二十后改習老生,唱開場戲,如《山海關》之類,調高響逸,彩聲雷動,名滿京師。最擅長之劇為《除三害》《罵王朗》《烏盆計》等戲。惜其神情略嫌板重,于離合悲歡未能形容盡致,又適與長庚同時,未免聲價略減。英雄時會,殆亦天實為之歟?
楊月樓【即小樓之父】外號楊猴子,在滬上以演猴子戲得名。本系張二奎弟子,像貌魁梧,聲音宏亮而嫌稍左。自肇事旋京后,隸三慶部。初尚有海派,【內行謂之外江派】后為長庚諸老伶所陶冶,遂亦斂才就范,頗合繩尺,文武兼全,能戲不少。時三慶初排《三國志》,月樓演《長坂坡》,飾趙云,精神飽滿,唱做均佳。后長庚老去,月樓接演魯肅,安詳沉靜,頗能傳長庚衣缽。惜其享年不永,未克久負盛名,亦少年斫喪太過之故,惜哉。
梅胖子,名巧玲,字慧仙,揚州人。【即蘭芳之祖】其師為羅巧福,【百歲之父,唱青衣,與二奎重整四喜者。】其岳父為陳金爵【嘯云之祖】。巧玲豐頤玉貌,態度端凝,能戲為《贈劍》《閨房樂》《打棋盤》《梅玉配》《五彩輿》諸劇,富貴風流,居然大家風范。且氣息安雅,擅長隸書,尤為士大夫所欣賞。
徐小湘,字蝶仙,蘇州人,以唱昆生得名,兼善亂彈,與長庚同時。演三國戲如《群英會》《取南郡》,飾周瑜,豐神俊逸,氣韻高華,可謂空前絕后,無上上品。昔王小鐵著《鞠部群英》,有小湘贊云:錦城弦管,漢官威儀。足以覘其梗概矣。與小珍、小沅【即朱素云之父,唱武旦。】同為吟秀堂弟子,有吟秀三小之稱。后王桂官、陸小芬、朱素云續演小生戲,極力追摹,不過略具形似耳。
陳德林,小名石頭,字瘦云,在三慶坐科,習青衫。能戲甚多,嗓音圓潤,神氣安詳,雖不及紫云之清脆、小福之沉著,然同時同科已無出其右者。后年歲愈老,韻調愈高,竟稱絕唱,殆亦天授,非人力也。然而善自調攝,【德林無各種嗜好】似亦非盡天賦也。
俞毛包,即俞菊生,字潤仙,【振廷之父】為張二奎弟子,與月樓同門。幼習武旦,以身材過高,改習武生。工架老練,神辨飛揚,演《鐵籠山》《挑華車》諸劇,儼然有大將風度。惟其性情暴躁,同場諸伶偶有過失,必詬詈不已,且或以手中刀杖擊之,同行謂之毛包以此。然其用功之勤奮亦有不可及者,如《金錢豹》之飛義,每日戲散歸寓,必時時習之,無或間斷,宜同人之不敢藐視也。
何九,即何桂山,為凈角之特出者,嗓音洪亮,氣韻沉雄。同時如劉鳴九、郎德山輩,均不能與之抗衡。其拿手杰作為《嫁妹》《山門》,凡凈角唱工戲,無所不能。后雖劉永春、金秀山亦顯名當時,然氣派之正大,昆亂之兼長,為桂山所獨步。同時隸三慶部者又有陳三福者,嗓音圓朗,真正銅錘花臉。只以做工板重,遂不為臺下所稱許也。
慶四、錢寳豐,皆二花面之著名者,先隸春臺部。與毛包同演《混元盒》《惡虎村》《鬧昆陽》諸劇,慶四專工惡霸、八大拿戲。后繼慶四而起者,有黃三即黃潤甫,以演曹操戲著名,每演《長坂坡》必以寳豐飾桓侯,一文一武,神情逼肖,可稱雙絕。
盧臺子,即盧勝奎,聞系文士出身,頗研筆墨,嗓音沉著,似啞而實亮,為余三勝嫡派,隸三慶部,為長庚配角。凡三慶本戲如《三國志》、《取南郡》,皆其親排,極有邱壑,非如后來之新劇家,首尾不相顧也。
劉趕三為名丑角,與劉五、三雄、楊三,先后馳名。惟趕三嬉笑怒罵,迥不猶人。后有羅百歲者,口角靈便,干凈異常,從無穢褻之詞形諸齒頰,前后臺皆重之。然丑婆子戲如《探親家》《普球山》《浣花溪》諸劇,終讓趕三首屈一指也。
青衣戲以反調為最難,《祭江》《祭塔》尤為重頭。同、光間,紫云每一登場,四座寂然無聲,惟臺上胡琴聲、鼓板聲與歌聲相應答,如聞九天鶴唳,鳳管鸞笙,令人飄飄欲仙,誠所謂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者是。回首五十年來,此調已成廣陵散矣。聞之陳德林云:青衣學戲,二黃先學《教子》,西皮先學《蘆花河》,能此二出,則輕重疾徐、抑揚高下,得其大半,其余各戲不難迎刃而解。
《二進宮》最難須生、旦、凈三角合手,調門高下相同,方能湊拍。此戲以王九齡為最佳,配以時小福、劉鳴九,亦一時佳劇也。昔年舊歷新春,各部院、各省同鄉同年團拜,必演劇助觴,均系徽班,【二黃、昆曲】從無演秦腔者。【即梆子腔】自老十三旦【即侯俊山】到京后,驚才絕艷,焜耀一時,堂會遂有秦腔加入,【時同治末、光緒初年。】以《新安驛》《珍珠衫》最著名。后想九霄繼起,竟有二黃、秦腔合演者,亦潮流所趨也。
春茂、景和、英秀三家,均在李鐵拐斜街、外廊營之間,相距不過數武,而一時汪、譚、梅三大藝員皆產生其中,地靈人杰歟?人杰地靈歟?殆亦天地靈秀之氣與間氣相合而生歟?異矣!
余家居京師,與梨園最為接近。少時課余之暇,輒往觀劇,見聞既久,濡染亦深,于此中奧竅頗窺門徑。自離都門,此事遂隔,今偶憶及,爰筆錄之,以資談助。同好諸公,茶余飯罷以之為埽愁帚也可,即以之為覆瓿書也亦無不可。
壬申孟春宛平七十二叟許九野識于濟南之習勤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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