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聰明的小娘子”穿著一件波斯晨衣,她正要把晨衣脫掉,德·夏呂斯先生連忙求她千萬不可造次,于是她叫人取香檳酒來,每瓶四十法郎。而實際上此時莫雷爾正同蓋爾芒特親王在一起;可表面上,他裝著弄錯房間的樣子,闖進了一間香房,里面有兩個女人,她們連忙讓兩個先生單獨呆著。德·夏呂斯先生對此全然不知,他咒罵起來,要去開房間的門,要人再次把諾埃米小姐喊來,諾埃米小姐聽說聰明的小娘子告訴德·夏呂斯先生有關莫雷爾的細節與她親自告訴絮比安的細節不相吻合,便叫她滾蛋,馬上派一個“溫柔的小娘子”來取代聰明的小娘子,可“溫柔的小娘子”也沒讓他知道更多的底細,卻對他說,春宮是嚴肅認真的,并且,她也如法炮制,要了香檳酒。男爵怒不可遏,又把諾埃米小姐叫來,諾埃來小姐對他們說:“是的,是拖的時間長了點,這些娘子擺了點架子,他不象要搞點什么名堂。”最后,經不住德·夏呂斯先生軟硬兼施,諾埃米小姐請他們放心,他們的等待不超過五分鐘,然后滿臉不高興地走了。這五分鐘一拖就是一小時,諾埃米小姐這才躡手躡腳地帶著氣得發暈的德·夏呂斯先生和愁眉苦臉的絮比安來到一道微啟的門前,對他們說:“你們將看得清清楚楚。不過,這個時候,并不是很有意思,他正同三個娘子在一起,他正向她們講團隊生活呢。”終于,男爵可從門縫里往外看,也可以通過鏡子看。但一種致命的恐怖給他予沉重的打擊,致使他身子往墻上靠去。這分明是莫雷爾,他就在面前,仿佛是異教神秘和奇妙魔法仍然靈驗,莫如說這是莫雷爾的影子,是莫雷爾的木乃伊;不象是拉撒路那樣復活了的莫雷爾,而是莫雷爾顯圣,莫雷爾的鬼魂,是莫雷爾亡靈復歸或被召回到此間房子來(在房間里,墻壁和長沙發,無處不在重演巫術的象征),莫雷爾離他僅有幾米遠,側影在目。莫雷爾仿佛已經死過,黯然失色;在這一個個娘們中間,他同她們似乎玩得極其開心,弄得面無人色,被凝固在人為的靜止之中;為了喝他面前的那杯香檳酒,他那無力的胳膊慢慢試圖伸出去,可又無可奈何地落了下來。此情此景令人產生模棱兩可的感覺,仿佛一種宗教在談論永生,但聽其意思,卻是指并不排斥虛無的某種東西。只見娘兒們一個接一個向他提問題:“您瞧,”諾埃米小姐悄悄地對男爵說,“她們同他談他在團隊的生活,有趣吧,是不是?”——說著,她笑了——“您滿意嗎?他很平靜,對不對,”她接著說,好象她是在說一位臨死之人。女人的問題一個接一個,但莫雷爾死氣沉沉,無力回答她們。甚至連喃喃說一句話的奇跡都沒有發生。德·夏呂斯先生只遲疑片刻,便明白了真相,不是絮比安去串通之時言行拙笨,便是因為委辦的秘事火勢的外燒,薄紙是包不住的,抑或是這班娘兒們生性愛嚼舌頭根,要不就是因為怕警察,有人通知了莫雷爾,說有兩位先生,不惜付重金來看他,于是人家讓蓋爾芒特親王搖身一變,混作三個脂粉出去了,卻把可憐的莫雷爾留下,只見莫雷爾戰戰兢兢,嚇得渾身癱軟了,若說德·夏呂斯先生看他模模糊糊的話,那么,他,則把男爵看得一清二楚,以致驚恐萬狀,話都說不出來,不敢去取酒杯,生怕拿不穩掉到地上。
然而,故事的結局對蓋爾芒特親王也并不佳。人家把他弄了出去,以免德·夏呂斯先生看見他,他為自己的倒霉事而惱羞成怒,也沒去追究誰是罪魁禍首,反而哀求莫雷爾,卻一直不肯讓對方知道他到底是何許人,與他約好第二天夜里在他租住的小小別墅里相會,盡管他在那里住的時間可能很短。他也是舊習難改,這種怪習慣我們曾在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家里已經領教過的,他在別墅里裝飾了大量的家族紀念品,以便有在外如歸的感覺。于是第二天,莫雷爾提心吊膽,五步一回頭,生怕被德·夏呂斯先生跟蹤監視,由于沒有發現任何可疑的過往行人,最后才溜進了別墅。一個仆人讓他進入沙龍,并對他說,他就去稟告先生(其主子已囑咐他不要道破親王的姓名,以免引起懷疑)。但是,正當莫雷爾一個人干等著,想從鏡子里照照他的頭發是否弄亂時,好象出現了幻覺。在壁爐上,一張張相片,小提琴家卻認得出來,因為他在德·夏呂斯先生家里看到過,他們是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盧森堡公爵夫人,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一下子把他嚇得直發愣。與此同時,他發現了德·夏呂斯先生的照片,它的位置稍靠后一點。男爵似乎死死盯住莫雷爾,目光古怪,直勾勾的。莫雷爾嚇得瘋了一般,從開始的那陣驚恐中清醒過來,以為這是德·夏呂斯先生事先安排好讓他失落的陷阱,以考驗他是否忠實,他連蹦帶滾,幾下子就下了別墅的臺階,拔腿就往馬路上跑,待蓋爾芒特親王(原以為讓一個萍水相逢的熟人進行必要的實習,并不是未曾想到這樣做是否謹慎,那個人會不會有反意)進入沙龍,連一個人影也找不著了。恐怕弄不好引狼入室,他抓起手槍,同仆人一起,把整個屋子搜查了一遍,別墅并不算大,小花園的旮旯角落,地下室全搜遍了,他那萍水相逢的伙伴不翼而飛了。但第二星期,他碰到過他幾次,但每次都是莫雷爾這個歹徒躲逃保命,好象親王還要更歹毒似的。莫雷爾疑心生暗鬼,心中的疑團始終難以消除,即使是在巴黎,只要一見到蓋爾芒特親王便逃之夭夭。德·夏呂斯先生反因禍得福,免除一樁令他絕望的不忠行為的折磨,莫名其妙地雪了恥,更想象不到是怎樣報的仇。
但是,人家對我講述過的有關此事的回憶已被別的往事所取代,因為小鐵道重開“老爺車”,繼續在下面各站對旅客們送往迎來。
在格拉特瓦斯特,有時候見皮埃爾·德·維爾朱先生上車,因為那里住著一個他的姐妹,同她一起度過一個下午,皮埃爾·德·維爾朱先生即克雷西伯爵(人們只叫他克雷西伯爵),是一個窮貴族,但出身極其高貴,我是通過康布爾梅一家才認識他的,不過他同康布爾梅一家往來甚少。他落泊到生活潦倒、幾近窮酸的地步,我感到,哪怕抽一根雪茄,得一次“消費”,對他都是美得不得了的享受,以致在我不能見阿爾貝蒂娜的那些日子里,我養成了這樣的習慣,總要邀請他到巴爾貝克來。白面書生,一副藍眼睛富有魅力,說話精巧雅致,表達盡善盡美,只見他兩片嘴唇一動,妙語連珠,他最愛談當年他顯然領略過的貴族生活的闊氣,也愛談家譜的來龍去脈。由于我問起他戒指上刻的是什么玩藝兒,他謙卑一笑告訴我:“這是一株青葡萄。”他懷著品酒師的愉快又補充道“我們的紋章是一株青葡萄——象征性的,因為鄙人姓維爾朱——綠色圖案紋章的枝葉。”但我認為,倘若在巴爾貝克,我只讓他喝酸葡萄汁,他定會感到失望的。他喜歡喝最名貴的酒,無疑是因為落泊,因為對所失了如指掌,因為他養成了嗜好,也可能是因為過分夸大自己的偏愛。因此,當我邀他到巴爾貝克吃晚宴時,他點起菜來總是食不厭精,就是吃得太多了一點,喝得更是過了頭,只見他指示這個去把酒溫了,其實這類酒本來就非溫不可的,又見他指使那個去把酒冰鎮了,而那類酒本來就應當冰鎮。飯前飯后,他要一瓶波爾圖葡萄酒或白蘭地,都要點明釀造日期或編號,就象他是在為一塊侯爵領地豎牌子,別人一般不知道怎么回事,可他卻是行家里手。
對埃梅來說,我是一位理想的顧客,因為,當我每次招待這種特等的晚宴時,他都非常高興,只聽他對跑堂伙計喝道:“快來,備二十五號桌!”他甚至不說“備”,而說“給我備”,仿佛是他請客似的。又因飯店侍應部領班的語言與一般領班、副手、店員等人的語言不盡相同,我提出要算帳時,領班便反復揮動反手勸導,好象要安撫一匹怒不可遏的野馬似的,對跑堂伙計說:“別太急了(去算帳),要心平氣和,十分心平氣和。”正當伙計帶著這份帳單要走時,埃梅恐怕他的囑咐得不到準確執行,便又把他叫回來:“等等,我要親自去算帳。”我對他說這沒什么關系時,他便道:“我有這樣的原則,就象俗套話里說的那樣,不應該敲顧客的竹杠。”至于經理,他看我的客人衣著簡樸,總是老一套,而且十分陳舊(假如他有辦法的話,恐怕沒有人比得上他那講究華裝麗服的穿戴藝術,簡直可以同巴爾扎克筆下的風流人物相媲美),但經埋看在我的面上,遠遠地審視一番,看看是否一切準備停當,并使了一個眼色,叫人給不平的桌子腿下塞墊一小塊木片。并不是他不會象別人那樣親自動手干,雖然他隱瞞他早先也是干過涮洗餐具的營生的。不過,也有例外的情況,一天,他親自動手切火雞。我正好出去了,但我知道他動起手來,懷有一種神圣的威嚴,在離餐具柜恰如其分的位置上,畢恭畢敬地站著一圈侍從伙計,他們圍在那里,與其說是學習本領,倒不如說是做給人家看看,一個個贊嘆不已,幾乎都驚呆了。經理看著他們(同時,一個慢動作刺向供品的脅部,眼睛充滿崇高的使命感,盯住伙計們不肯移開,非從他們臉上看出幾分莊嚴的表情不可),但他們毫不領會。祭司竟然沒發現我當時不在場。待他知道后,這使他很懊惱。“怎么,您沒看到我親自切火雞?”我回答他說,時至今日,我還未能看到羅馬,威尼斯,西埃納,普拉多,德累斯頓博物館,印第安人,《費德爾》中的撒拉,我知道順從,并準備在我的單子上添上由他切火雞這一項。用悲劇藝術(《費德爾》中的撒拉)作比喻,似乎是他唯一能理會的比方,因為我告訴他他方才知道,在大型演出的日子里,大戈克蘭同意演藝徒的角色,這種角色在臺上只有一句臺詞,甚至一句話也不說。“一回事,我為您感到遺憾。我什么時候再切一次?這可得遇上大事,遇上一場戰爭才有的事。”(確實遇到停戰才又切了一次。)打這一天起,歷法變了,人們這樣計算:“那是我親自切火雞那天的第二天。”“那正好是經理新切火雞八天以后。”就這樣,這次火雞解剖就成了與眾不同歷法的新紀元,好象是基督誕辰,或是伊斯蘭教歷紀元,但它卻不具有公元或伊斯蘭教歷的外延,也不能與它們的經久實用相提并論。
德·克雷西先生生活苦惱,既因為不再有高頭大馬,失去了美味佳肴,也因為只能與那些竟認為康布爾梅和蓋爾芒特是一家的人們來往。當他發現我知道,勒格朗丹,此公現在自稱勒格朗·德·梅塞格里斯,在那里沒有任何種類的權利,加上他喝酒喝得滿臉通紅,德·克雷西先生便產生了一種被感染的快樂。他的姐妹理解地對我說:“我兄弟能同您交談,他從來沒有這樣高興過。”自從他發現,竟然有人知道康布爾梅的平庸和蓋爾芒特的高貴,發現大千世界為某人而存在,他才感到自己確實存在在人間,他就象這樣一個人,全世界所有圖書館都燒為灰燼之后,在一個完全愚昧無知的種族高升之后,一個拉丁語學者聽到有人為他念誦賀拉斯的詩句,便重新鼓起生活的勇氣,要在生活中站穩腳跟。因此,他每次下火車,無不問我說:“我們的小聚會定在何時?”這可以說是食客的貪婪,也可以說是博學者的知味,因為他把巴爾貝克的聚餐看作是一次交談的機會,所談論的問題,對他來說簡直如數家珍,而他又不能跟別的任何人談,在這方面,我們的聚會與聯盟俱樂部,珍本收藏協會定期的特別豐盛的晚宴有類似的地方。有關他自己的家族,他是很謙卑的,并不是德·克雷西先生告訴我我才知道,他家是一個很大的家族,是封有克雷西頭銜的英國家族在法國的一脈相傳的分支。當我知道他是地道的克雷西家族傳人時,我就告訴他,德·蓋爾芒特夫人的一個侄女嫁給一個名叫查理·克雷西的美國人,并對他說,我想,他與他毫無關系。“毫無關系,”他對我說,“別的也一樣——何況,盡管我家名氣沒有這樣大——許多美國人叫蒙哥馬利,貝里,錢多斯或卡貝爾,但卻與彭布羅克,白金漢,埃塞克斯家族沒有關系,或者與貝里公爵沒有關系。”我幾次都想告訴他,以便讓他高興高興,我認識斯萬夫人,她作為輕佻的女人,過去曾以奧黛特·德·克雷西之名而出了名;雖然阿朗松公爵對人家與他談論埃米利安·德·阿朗松不會生氣,但我感到我與德·克雷西先生還沒熟到可以隨便開玩笑的程度。“他出身于一個很大的家族,”一天,德·蒙絮方對我說。“他的姓是塞洛爾。”他補充道,他那屹立在安加維爾之上的老城堡,簡直不能住人,并說,雖然當時富極一時,但現在已破敗不堪、修不勝修了,可家族的古老銘言依然可見。我覺得這條銘言很美,當年實行這一銘言,興許是適應巢居空谷的猛禽躍躍欲試的焦躁心理,早就該離巢鼓翅雄飛了,而今天實行這一銘言,也許是關注沒落,在這居高臨下的茫茫荒野的僻靜之地,期待將至的死亡,的確,正是在這雙重意義上,這條銘言與“識時”塞洛爾的姓相映成趣,這條銘言是:勿識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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