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夏呂斯先生聳聳肩,又將戈達爾帶到我們身邊,來之前,他要求戈達爾嚴守秘密,這秘密對他尤為重要,因為這次流產決斗的動機純粹是憑空捏造出來的,就一定不能讓它傳到被傳到被無端牽連進本案的那位軍官的耳朵里。正當我們四人喝咖啡時,戈達爾夫人站在外面的門前等她的丈夫,德·夏呂斯先生在門內看得一清二楚,但他不想招引她,可她卻走了進來,向男爵問好,男爵向她伸出手去,就象是伸手給女總管,坐在椅子上巍然不動,部分象國王接受朝拜,部分象趕時髦的人不愿讓一位遜色的女人坐到自己桌邊來,部分象自私自利之徒,只樂意與朋友們在一起,卻不愿受到打擾。戈達爾夫人只好站著同德·夏呂斯先生以及她的丈夫說話。但也許是因為禮貌,這個人們還得講究的東西,它并不是蓋爾芒特家族的專利,可以一下子啟迪并指引最遲鈍的腦瓜豁然開竅,抑或是因為,戈達爾對妻子欺騙太多,此時此刻,有必要反其道而行之,保護自己的妻子不受人家的不敬,只見大夫突然緊蹙眉頭,我從來沒看他這么干過,他也不請教一下德·夏呂斯先生,便自作主張道:“呶,萊翁蒂娜,別站著呀,坐下吧。”“不過,我是不是打擾您了?”戈達爾夫人羞怯地問德·夏呂斯先生,此公聽大夫的口氣不禁一驚,什么也沒回答。這第一次,戈達爾沒給德·夏呂斯先生回答的時間,再次自作主張:“我叫你坐下。”
過了一會兒,大家散去,德·夏呂斯先生對莫雷爾說:“這件事情的結局比您要求的還要好,從整個事件中我可以得出結論,您不會做人,您服兵役結束時,我親自把您帶給令尊大人,就象上帝派大天使拉斐爾給小多比。”男爵說著微笑起來,神色威嚴,那種喜悅,莫雷爾似乎不與之分享,因為想到如此這般被送回家的前景使他很不高興。德·夏呂斯先生洋洋得意將自己比作大天使,而把莫雷爾當作多比的兒子,并將想到這句話的目的,它的目的是試探試探,想知道莫雷爾是否如他所愿,同意與他一起去巴黎。男爵被自愛心和自尊心所陶醉,看不見、要不就是裝著看不見小提琴家撅著的嘴臉,因為,讓小提琴家一個人呆在咖啡店之后,他面帶驕傲的微笑對我說:“您注意到了沒有,當我將他比作是多比的兒子時,他是多么高興?這是因為,由于他生性聰明,他立刻就明白了,此后他將在其身邊生活的父親,并不是他的生身父親(他的生身父親可能是一個長著大胡子的丑陋的奴仆),而是他的精神之父,也就是我。他有多自豪!他多么驕傲地重新抬起了頭!他一旦感到明白過來有多高興!我肯定他每天必掛在嘴上:‘哦,上帝啊,您獻出真福大天使拉斐爾為您的虔誠信徒多比當向導,進行一次漫長的旅行,答應我吧,答應您的虔誠信徒們,永遠受到他的愛護,得到他的保佑。’我甚至沒有必要告訴他,我是天之特使,”男爵接著說。堅信他有朝一日會在上帝御座面前占據一席之地,“他自己就會明白,而且暗暗為此而慶幸呢!”可德·夏呂斯先生(對他正相反,幸福并沒有使他閉上嘴巴)沒注意到幾個人走過,他們轉過頭來,以為遇上了一個瘋子,舉起手,獨自拚命喊了起來:“哈利路亞!
這次和解只是暫時解除一下德·夏呂斯先生的精神痛苦;莫雷爾經常去很遠的地方參加軍事演習,弄得德·夏呂斯先生不能去看他,也不好派我去跟他說話,莫雷爾不時給男爵來信,失望而委婉,說他不騙他,他活不下去了,因為一件可怕的事情,他需要25,000法郎。可他沒說到底是什么可怕的事情,即使說了,那十有八九也是虛構出來的。就錢本身,德·夏呂斯先生本愿意解囊寄去,但他感到,這會給夏麗提供擺脫自己同時得寵于他人的手段。因此他拒絕了,拍去的封封電報口氣干冷,言辭嚴厲。當他證實了電報產生的效果時,他倒希望莫雷爾跟他徹底鬧翻,因為,他以為,事情或許是相反相成的。他意識到了這一不可避免的關系中會產生的種種麻煩事。然而,一旦莫雷爾杳無回音,他又睡不著了,一刻也不得安寧,的確,有多少事情,我們歷歷在目,卻不識其本來的面目,有多少內部的、深層的現實向我們隱藏著真相。于是,他對致使莫雷爾需要25,000法郎的大荒謬形成種種猜測,并加以種種形式,輪番使之與許多專有名詞相聯系。我以為,此時此刻,德·夏呂斯先生(盡管在這個時期,他的自視高雅勢頭減弱,而是男爵對凡夫俗子的好奇心卻越見高漲,至少已經迎頭趕上,若說尚未超過的話。)應當懷著某種懷舊之情回想起上流社會聚會那色彩繽紛的優雅的旋風場面,在風頭上,紅男綠女追求他,只是因為他給了他們無私的歡樂,在那里,沒有任何人想“騙他一下”,沒有任何人想臆造一件“可怕的事情”,并為此去自找滅亡,假如馬上收不到25,000法郎的話。我認為,那時候,也許因為他仍然停留在貢布雷時代,比我有過之而無不及,將封建的驕傲與德國人的自大相嫁接,他應當感到,人們不能隨心所欲地做一位仆人的精神情夫,應當感到,平民百性不完全是世界:總之,他“不信任”平民百姓,而我總是信任他們。
小火車的下一站是梅恩維爾,正好使我想起了一段有關莫雷爾和德·夏呂斯先生的插曲。在講它之前,我應當聲明,在梅恩維爾停留(有人將一個風流來客帶到巴爾貝克,來客怕給人添麻煩,表示最好不住拉斯普利埃)的情景,比起我過一會兒要講的場景。就是小巫見大巫了。來客把自己的小行李放在火車上,總覺得“大飯店”遠了一點,但是,又由于在巴爾貝克之前,一路只有小海灘上那種蹩腳的別墅,因為來客向來追求豪華和享受,也就顧不得路遠了,待到火車在梅恩維爾停站時,忽然看到一座豪華大飯店矗立在眼前,無論如何沒想到這竟是一家妓院。“別往前走了吧,”他斷然對戈達爾夫人說,戈達爾夫人是公認的講求實際,肚里有好主意的女人。“我要的就是這種地方。何必一直坐到巴爾貝克呢?那里不一定比這里強。只要看看外表,我就斷定里面起居設備一應俱全;我一定能把維爾迪蘭夫人請到那里去,因為我打算,禮尚往來嘛,舉行幾次小聚會歡迎她光臨。免得她走那么多路,除非我住在巴爾貝克。我覺得這樣做對她,對您的妻子,都是有百利而無一害,我親愛的教授。里面應該有沙龍,我們可以把這些女士們請到沙龍來。就我們之間說說,我不明白,維爾迪蘭夫人為什么不出租拉斯普利埃,住到這兒來。比起拉斯普利埃那樣的舊房子,這兒更有益于健康,拉斯普利埃太潮濕,況且也不干凈;他們家沒有熱水,不是什么時候想洗就可以洗。我覺得,梅恩維爾要舒適得多。維爾迪蘭夫人完全可以在這兒盡地主之誼。不管怎么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愛好,我要在這里安營扎寨。戈達爾夫人,難道您不愿意同我一塊下車嗎?我們得快點,因為火車很快就要開了。在這座樓里,您為我掌舵,它將屬于您,您應當經常來走動走動才是。這環境一切都非您莫屬了,”大家都有難言之苦讓不幸的來賓住口,更無法阻止他下火車,他,生性固執,盡說些不合時宜的蠢話,一意孤行,取下自己的旅行箱,大家的話他一句也聽不進去,直到大家對他把話說死了,不管是維爾迪蘭夫人也好,還是戈達爾夫人也好,她們是絕對不會去那里看他的。“不管怎樣,我要在這兒選個安家之所。
維爾迪蘭夫人只要給我往那里寫信就是了。”
關于莫雷爾的回記與一次性質更為特殊的意外事件有關。當然有別的插曲,但我在這里,隨著小火車一站站停車,列車員唱站東錫埃爾,格拉特瓦斯特,梅恩維爾,等等,只想提提小海灘和駐軍引起我回憶的事情。我已經談到梅恩維爾,以及因有這家豪華妓院它才具有的舉足輕重的地位,妓院剛建不久,并不是沒有引起家庭母親的抗議,但都沒有用。但在講述我記憶所及,梅恩維爾有哪些事情與莫雷爾和德·夏呂斯先生有瓜葛之前,我還要說明兩者間的不相稱(我下面還要深談),一方面是莫雷爾強調一定時間的自由,另一方面,他奢望利用這些時間做的事情又毫無價值。他對德·夏呂斯先生作了另一種解釋,其中同樣存在著比例失調。莫雷爾對男爵要冷落的把戲(可以沒有風險地照要不誤,考慮到他的保護人的寬大為懷),比如,當他單方面想晚上去給人上課或去做別的什么事情時,他總是面帶貪婪的微笑在自己的借口上加上這么幾句話:“再說,這樣我可以掙到四十法郎。這可不是小數目。讓我去上課吧,您曉得,這是我的利益所在。天哪,我沒有您那樣的收入,我有我的日子要過,該掙點錢了。”莫雷爾想給人上課,不完全是不老實。一方面,說錢無黑白之分是錯誤的。用一種新辦法掙錢就可以使骯臟舊幣增添新的光彩。如果真是上一堂課所得,臨走時一個女學生交給他的兩個路易,就可能產生一種不同的效果,跟從德·夏呂斯先生手里施舍下的兩個路易大不一樣。再說,最富有的人也會為兩個路易奔波幾公里,如果換成一個仆人的兒子,那就可以為兩個路易跑幾古里。但是,德·夏呂斯先生每每對上提琴課的真實性大惑不解,那是因為樂師常常提出另一種借口,這種借口從物質利益觀上看完全是無私的,然而也是不可思議的。莫雷爾情不自禁要進行一種生活亮相,說心甘情愿也罷,說無可奈何也行,其生活如此隱晦的憂郁,以致只有一部分讓人看清面目。有一個月時間他聽憑德·夏呂斯先生支配,其條件是晚上要保持自由,因為他想繼續跟班上代數課。上完課來看德·夏呂斯先生?這是不可能的。代數課有時拖到很晚才結束。“甚至后半夜二點以后?”男爵問道。“有幾次。”“可代數看書照樣可以很容易學會。”“甚至還更容易,因為課堂上我聽不大明白。”“那么?再說代數對你毫無用處。”“我很喜歡這東西。這可以消除我的憂郁癥。”
“這不可能是代數導致他要求夜間請假吧,”德·夏呂斯先生思忖道。“他會不會與警察掛上了鉤?”但不管怎樣,莫雷爾不顧人家提出異議,總算保住幾個小時的晚歸權,或以上代數課為由,或以教小提琴課為借口。有一次,兩種理由都不是,而是蓋爾芒特親王來海濱幾天,拜訪盧森堡公爵夫人,遇到了這位樂師,并不知道他是何許人,也不讓他更多地了解自己,給了他五十法郎,同他一起在梅恩維爾的妓院過了一夜;這對莫雷爾是雙重的樂趣,既得到了德·蓋爾芒特先生的施舍,又得到煙花簇擁的淫樂,身邊的妓女們一個個赤裸著棕色的乳房。我不知道德·夏呂斯先生對所發生的事情和所在的地點作何感想,當然不是對誘色者而言。德·夏呂斯先生妒火中燒,為了弄清那位誘色者的來歷,他打電報給絮比安,兩天后絮比安來了,而且,第二星期剛開始,莫雷爾就宣稱回不來了,男爵便問絮比安是不是可以負責收買妓院的鴇母,爭取人家把他和絮比安藏起來,潛入現場。“一言為定。我來管這件事,我的小嘮叨鬼,”絮比安回答男爵道。人們不理解,德·夏呂斯先生精神上受到這種不安的折磨,并因此一時見多識廣起來,究竟達到何等程度。愛情就這樣造成思想上的地層崛起運動。在德·夏呂斯先生的愛情里,幾天前,還頗象一片坦坦蕩蕩的平原,就是站在最遙遠的地方,也不可能發現地表上有一個主意存在,頃刻之間拔地而起一群山脈,堅如頑石,而且是雕琢而成的群山,似乎有個能工巧匠,他不是把大理石運走,而是就地精雕細刻,形成規模壯闊的巨型群雕,憤怒,嫉妒,好奇,羨慕,怨恨,痛苦,高傲,恐怖和愛情紛紛忸怩作態。
然而,莫雷爾本該不在的那天晚上終于來臨了。絮比安的使命馬到成功。他和男爵約在夜十一點來,然后有人把他們藏了起來。穿過三條街,才到這富麗堂皇的妓院(人們從四面八方的花花世界趕到這里),德·夏呂斯先生踮著腳尖走路,放低嗓音,請求絮比安說話小聲點,唯恐莫雷爾在里面聽到他們的動靜。可是,德·夏呂斯先生本來對這類地方就很不習慣,他躡手躡腳一進入門廳,一下子竟嚇得目瞪口呆,他立足的地方,比交易所或拍賣行還熱鬧。他囑咐圍在他身邊的侍女們說話小點點,但毫無用處;更何況她們的聲音早被一位老“監管”的拉客拍賣的喊叫聲所掩蓋,只見女監管頭戴深棕色假發,臉上碎裂著公證人或西班牙牧師特有的一本正經的皺紋,她指揮各道門輪番開開關關,就象人們在控制車輛交通,每一分鐘都要發出雷鳴般的口令:“把先生帶到28號,西班牙香房。”“停止接客。”“再把門打開,這兩位先生要見諾埃米小姐。她在波斯沙龍等他們。”德·夏呂斯先生驚慌失措,簡直象外省的鄉巴佬穿越大馬路;不妨打個比方,其瀆圣程度遠不及古利維爾老教堂門廳柱頭上表現的主題,年輕侍女們不疲倦地降低音量重復著女監管的命令,猶如人們聽到鄉村小教堂唱詩班的學生們響亮的背誦教理。他害怕極了,德·夏呂斯先生,他,在過道上,戰戰兢兢生怕被人聽見動靜,以為莫雷爾就依著窗口,聽著寬闊的樓梯上的嗷嗷呼叫,難道不會同樣可能膽戰心驚嗎?其實,大家曉得,樓梯上有什么動靜,在房間里是一點也看不見的。終于,他結束了耶穌般的受難歷程,找到了諾埃米小姐,她本應該把他們包括絮比安一起藏起來,然而,開始時,卻把他關在一間高費用的波斯沙龍里,從沙龍里往外什么也看不見。她告訴他,莫雷爾要喝桔子水,待人家侍候他喝完桔子水后,人家就帶這兩位旅客到一間透明的沙龍去。此間,由于有人叫她,她就象在故事里似的,說為了讓他們消磨時間,答應給他們送一名“聰明的小娘子”來。因為,她呀,人家喚她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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