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我,我對德·夏呂斯先生常常取代謝巴多夫親王夫人尤為高興,因為我與親王夫人合不來,為一件微不足道但積怨甚深的事鬧翻了。有一天,我坐在小火車上,同往常一樣,我對謝巴多夫親王夫人體貼入微,這時,我看到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上車來了。她的確是來盧森堡公主家住幾個星期的,但由于我每天都要去見阿爾貝蒂娜,因而一直沒有答復侯爵夫人及其王室女主人的邀請。我見到我外祖母的朋友感到內疚,出于純粹的義務(并未離開謝巴多夫親王夫人),我同她聊了很長時間。再說,我根本就不知道,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卻知道得一清二楚我旁邊坐的女友是何許人,但她卻不愿認識她。到了下一站,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離開車廂,我甚至責備自己沒去扶她下火車。之后,我又坐到親王夫人身邊。然而,好象是——處境不牢靠,而又怕人聽到別人說自己的壞話,生怕被人瞧不起的人常有的災難——眼看說變就變。謝巴多夫夫人埋頭看她的《兩個世界評論》,回答我的問題時唇尖都懶得啟動,最后竟說我使她感到頭疼。我一點不明白我到底犯了什么罪。當我向親王夫人告辭時,習慣的微笑照不亮她的面子,冷冷的客套拉下她的下巴,她甚至連手都不伸給我,而且此后再也不同我說話了。可她不得不對維爾迪蘭夫婦說話——但我不知道說什么——因為我一問維爾迪蘭夫婦我禮對謝巴多夫親王夫人是否不妥,他們便異口同聲爭著回答:“不!不!不!才不是!她不喜歡親熱!”他們不愿從中挑撥引起我同她的不和,但她最終使人相信,她對殷勤體貼無動于衷,是一個與這個上流社會的虛榮心格格不入的人物。只有見識過這樣的政客,他自上臺以來,被認為是最全面、最強硬、最難接近的政壇人物;只有親眼看到政客失勢時,面帶戀人般容光煥發的微笑,卑躬屈膝地乞求某個記者那高傲的敬意;只有目睹了戈達爾大夫的復興(他的新病號把他看作僵硬的鐵杠子);而且只有弄清楚了謝巴多夫親王夫人處處表現出的高傲,反時髦,乃是多么痛苦的愛惱,乃是多么時髦的慘敗所釀成的苦酒,方才可以悟出這樣的道理,就是,在人類社會,法則——它自然包含著例外——必然是這樣的:狠心人是人們不愿接受的弱者,而強者,則很少考慮人們愿意不愿意接受他們,卻獨有被庸人視為弱點的這般溫情。
再說,我不該對謝巴多夫親王夫人妄加評論。類似她的這種情況太常見了!一天,在安葬蓋爾芒特家族的某個人時,站在我身邊的一位要人向我指了指一位身材瘦長、面貌英俊的先生?!霸谌w爾芒特家族里,”我身邊的那個人對我說,“這個人是最出奇、最特別的。他就是公爵的兄弟。”我貿然直言相告,他弄錯了,這位先生,與蓋爾芒特府無親無故,他叫富倫?!_洛費絲。那要人立即轉過身去,此后就再也不同我打招呼了。
一位大音樂家,學院院士,達官貴人,他認識茨基,路經阿朗布維爾,那里他有一個外甥女,來參加維爾迪蘭家的一次星期三聚會,德·夏呂斯先生與他格外親熱(應莫雷爾的請求),主要是為了回巴黎以后,院士能讓他出席各種有小提琴師參加演奏的私人音樂會,排練之類的活動。院士受到了吹捧,何況又是風流男子,便滿口應承并說到做到。男爵對這位人物(況且就此君而言,他唯女人是愛)感激涕零,此君對他關懷備至,為他提供了諸多方便,使他得以在種種正式場合看到莫雷爾,在這種正式場合,外行人是不能涉足的,著名藝術家為年輕有為的演奏高手提供了一次又一次的機會,在才能相當的小提琴手之間,對他偏寵偏愛,點名要他在想必有特殊影響的音樂會上亮相,使他得以登臺表演,露面揚名。但德·夏呂斯先生并未意識到,這一切應當歸功于這位恩師,大師對他可謂功上有功,或者不如說罪上加罪,因為他對小提琴手及其尊貴的保護人之間的關系無所不知。他對他們的這種關系大開方便之門,當然不是指他對此熱衷,他除了理會女人的愛戀之外,理會不了別的什么戀愛,因為女人的愛情曾激起他全部的音樂靈感,他對他們的關系大開方便之門,是由于道德上的麻木,職業上的縱容與熱心,以及上流社會社交的熱情和時髦。至于這種關系的性質,他絲毫不加懷疑,以至初來乍到拉斯普利埃赴晚宴,就談起德·夏呂斯先生和莫雷爾,仿佛是談論一個男人和他的情婦,他問茨基:“他們在一起是不是很久了?”但是,堂堂上流社會人士,豈能讓有關人員看出蛛絲馬跡,萬一在莫雷爾的同伙里傳出了閑言碎語,他準備好加以抑制,準備讓莫雷爾放心,慈父般地對他說:“如今人們對誰都這么議論,”他一再說男爵的好話,男爵聽得很順耳,而且很自然,不可能在名師身上聯想到有多大缺德,或者有那么多美德。因為,人家背著德·夏呂斯先生說的那些個話,以及有關莫雷爾那些“似是而非”的話,誰也不會那么卑鄙,對他搬弄一番。不過,這簡單的情況就足以表明,甚至這件事受到普遍的詆毀,卻無論如何找不到一個辯護士:“閑話”,它也一樣,或者它針對我們自己,我們因此覺得它特別的難聽,或者它告訴我們有關第三者的什么事,而我們對此又不明真相,因此有其心理價值?!伴e話”不允許思想躺在其虛偽的目光上面睡大覺,以虛偽眼光觀察問題,以為事情如何如何,不過是事情的表面現象而已?!伴e話”又用理想主義哲學家的魔術妙法將事物的表象掉了個面,頓時讓我們看到魔術蒙布反面不容置疑的一角。德·夏呂斯先生也許想象得到某個女親戚說過的這番話:“怎么,你要梅梅愛上我?你忘記我是一個女人了吧!”不過,她對德·夏呂斯先生確有一種情真意切的愛慕。對維爾迪蘭夫婦來說,他沒有任何權力指望他們的愛戀和善意,他們遠離他時說的話(豈僅是話而已,下面即可看到),與他想象可以聽到的話,也就是說當他在場時聽到的那些議論的回光返照,相差何止十萬八千里,怎么不令人驚訝?唯有他在場時聽到的那些話,才用綿綿情意的題詞裝點著理想的小樓閣,德·夏呂斯先生不時來此仙閣獨溫美夢,此時,他往往在維爾迪蘭夫婦對他的看法里摻進一陣子他自己的想象。那里的氣氛多么熱情,多么友好,休息得多么舒服,以致德·夏呂斯先生在入睡之前,非來此小樓消除一下煩惱不可,他從小樓出來,沒有不帶微笑的。但是,對我們每個人來說,這種樓閣是對稱的,我們以為是獨一無二的那幢樓閣的對面,還有另一幢,可我們一般都看不見,但卻是實在的,與我們認識的那幢適成對稱,但卻截然不同,其裝飾與我們預想要看到的大相徑庭,仿佛是居心叵測的敵意與令人發指的象征所構成,令我們驚恐不已。德·夏呂斯先生恐怕要嚇破膽的,設若他由著某種閑言的縱容,進入反向的一幢樓閣,那閑言猶如侍從仆役上下的樓梯,只見樓梯上,房門上,被那些心懷不滿的送貨人和被解雇了的仆人亂涂著一些猥褻的字畫!但是,正如我們沒有某些飛鳥所具有的識別方向的感覺,我們也沒有識別能見度的感覺,就象我們缺乏測距的感覺一樣,我們總以為周圍的人們對我們密切關注著,其實恰恰相反,人們根本就未曾想到我們,而且也不去揣測,此時此刻,別的人是否只關心我們。就這樣,德·夏呂斯先生在受騙上當中生活,就象魚缸里的魚,它以為它游的水一直延伸到魚缸玻璃的外面去,其實,魚缸給它造成了水的映象,與此同時,它卻沒有看見在它身邊,在暗處,游人正興致勃勃地看它盡情戲嬉,也看不見擁有無限權力的養魚人,在意外的倒霉的時刻,毫不留情地把它從它喜歡生活的地方拽出來,又把它扔到另一個地方去,眼下,對男爵的這一時刻推遲了(對男爵來說,在巴黎的養魚人,將是維爾迪蘭夫人了)再說,民眾,說到底只不過是個體的集合體,可以提供更為廣泛的范例,其每個部分又是與事實相符的,來說明這種深刻的、頑固的和令人惶惑的盲目性。至此,如果說這種盲目性使得德·夏呂斯先生在小核心里言辭弄巧成拙,或者大膽得令人暗笑,那么,在巴爾貝克,這種盲目性尚未曾、也不該對他造成麻煩。一點蛋白質,一點糖,一點心律不齊,尚不致妨礙那些自我感覺不到的人繼續過正常的生活,而唯有醫生才從中發現大病將至的先兆。目前,德·夏呂斯先生對莫雷爾的愛好——柏拉圖式或非柏拉圖式的——只是在莫雷爾不在的時候,驅使男爵情不自禁地說,他覺得他很美,心想,這話大家聽了,只會作清白無辜的理解,他就可以象精明人那樣應付自如,即使被傳到庭作證,也不怕深追細究,追究細節問題表面上看似乎對他不利,但實際上,正是因為細節本身的緣故,反比裝腔作勢的被告傳統的抗議要來得更為自然,更不同凡響。在西東錫埃爾至橡樹圣馬丁——或回程反方向——之間,德·夏呂斯先生總是那么無拘無束,愛談論那些似乎有怪習慣的人,他甚至故意添上一句:“總而言之,我說怪,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因為這并沒有什么可大驚小怪的,”以便自我表現一番,顯示他與他的聽眾在一起是多么愜意。他們確很愜意,條件是他必須掌握行動的主動權,而且他必須心中有數,知道聽眾由于輕信或受過良好的教育會對此沉默不語,一笑了之。
當德·夏呂斯先生不談他對莫雷爾美貌的贊賞時,仿佛這種贊賞與一種所謂的惡癖的嗜好毫無關系似的,這時,他便談論起這種惡癖,但似乎這種毛病與他毫無干系。有時候,他甚至毫不猶豫地直呼其名。由于他看了幾眼他那卷巴爾扎克的漂亮的精裝書,我便問他,在《人間喜劇》里,他比較喜歡的是什么,他一邊回答我,一邊把他的思路引向固有的概念:“這一整部,那一整部都喜歡,還有那一部部小袖珍本,象《本黨神甫》、《被拋棄的女人》,還有一幅幅巨型畫卷如《幻滅》系列書。怎么,您不知道《幻滅》?美極了,卡洛斯·埃雷拉乘自己的四輪馬車路經城堡之前問城堡名的當兒,漂亮極了:這就是拉斯蒂涅克,他過去愛過的那個年輕人的住宅。而神父則掉進一種幻想里,斯萬管它叫雞奸的《奧林匹奧憂傷》,真是妙趣橫生。還有呂西安之死呢!我已經記不起哪個風流雅士,有人問他在他一生中最使他痛苦的事件是什么,他作了這樣的回答:‘《盛衰記》里呂西安·德·呂邦普雷之死?!薄拔抑肋@一年巴爾扎克走紅運,就象上一年悲觀失望一樣,”布里肖插語道,“但是,我冒著冒犯巴爾扎克衛道士的風險,上帝懲罰我吧,我并不想追求文學憲兵的角色,為語法錯誤開違警通知書,我承認,我看您對他們令人驚惶失措的胡言亂語推崇備至,認為是生花妙筆,可我總覺得他不過是一位不甚嚴謹的謄寫員。我讀過您跟我們談到的《幻滅》,男爵,我拼命掙扎著要達到入教的虔誠,可我頭腦極其簡單地懺悔說,這些連載小說,通篇是夸張的辭藻,編成雙倍、三倍的大雜燴(《幸福的愛絲苔絲》,《歪門邪道通何處》,《老年得愛是幾何》),老是給我造成《羅岡博爾》那種神秘的效果,這部作品受到了一種不好明言的寵愛,才被推上岌岌可危的杰作的地位?!澳@么說,那是因為您不了解生活,”男爵倍加惱火,因為他感到,布里肖既不明白象他這樣的藝術行家的道理,也不懂得別的道理。”我明白,”布里肖說,“您擺出弗朗索瓦·拉伯雷的架勢說話,是想說我是索邦神學院派的古板,呆板,死板。然而,我跟同學們一樣,我喜歡一本書給人真誠的印象和生活的氣息,我并不是學院派……”“拉伯雷的時刻,戈達爾大夫插了一句,臉上已不再有疑色,卻顯得風趣而胸有成竹?!啊切W院派立志根據聽命于夏多布里昂子爵的林中修道院院規從事文學,那可是裝腔作勢的大師,他們按人文主義者的嚴格規則從事。夏多布里昂子爵先生……”“夏多布里昂土豆烤牛排嗎?”戈達爾大夫又插了一句?!八褪巧茣睦习?,”布里肖只管接著往下說,未曾理會戈達爾大夫的玩笑,但戈達爾大夫卻相反,他被學者的話弄得惶惶不安,焦慮地看著德·夏呂斯先生。布里肖剛才對戈達爾的話似乎缺乏敏感,因為戈達爾那句同音異義文字游戲倒引出謝巴多夫親王夫人的丹唇微微一笑。“同教授在一起,完美無缺的懷疑論者尖酸刻薄的諷刺永遠不會喪失他的權利?!彼H熱地說,以表示醫生的“話”她并非視而不見。“智者必然是懷疑論者,”大夫答道?!拔抑朗裁茨??YvwCotOeavrov蘇格拉底是這樣說的。這是很正確的,凡事過分則成弊。但我萬分驚訝,心想,憑這句話就足以使蘇格拉底留名至今了。這種哲學里有什么呢?沒什么東西嘛。人家想,錢戈大夫和其他人豈不勞苦功高上千倍了,他們起碼靠點本事,靠著治療象全癱綜合癥消除瞳孔放射的本事,可他們幾乎被忘光了!總之,蘇格拉底,他并沒有什么出奇。他屬于那些無所事事,成天游手好閑、爭論不休的那幫人。這好比耶穌基督說:你們要彼此相親相愛,講得很漂亮。”“我親愛的……”戈達爾夫人請求道?!白匀粐D,我妻子抗議了,一個個都得了神經官能癥。”“可是,我可愛的大夫,我沒得神經官能癥,”戈達爾夫人嘟噥著?!霸趺?,她沒患神經官能癥?她兒子生病的時候,她出現了失眠癥狀。不過,我承認,蘇格拉底及其同類,對于高層文化,如果要具有陳述的才能,那還是有必要的。我給我的學生上第一課,我總是先引YvwCotOeavtov。布夏老懂得這話,對我稱道了一番?!薄拔也皇菫樾问蕉问降淖冯S者,更不會積萬年古韻去做詩,”布里肖又說?!暗?,《人間喜劇》——卻很少人情味——仍然是與那些藝術超過內容的作品太背道而馳了,正如奧維德那首高明的諷刺詩所說的??梢赃x擇半山腰上的一條小路,它可以通往默東療養院,或通往費爾內的幽靜去處,與狼谷距離相等,勒內就是在狼谷出色地完成了一個嚴厲主教的使命,它與雅爾迪的距離也相等,在那里,奧諾雷·德·巴爾扎克雖受到通達吏助手們的糾纏,仍繼續作為虔誠的使徒,為一個波蘭女人涂寫莫名其妙的大白字?!薄跋亩嗖祭锇罕饶f的更富有生氣,巴爾扎克也畢竟是一個偉大的作家,”德·夏呂斯先生答道,至今與斯萬志趣相投,不可能不被布里肖所激怒,“大家不懂得的情感,或大家加以研究只是為了將其摧殘的這種情感,巴爾扎克卻通通了如指掌。且不重提不朽的《幻滅》,《撒拉遜女人》,《金眼姑娘》,《荒漠里的愛》,乃至十分神秘的《假情婦》,也都一一證實了我說的話。當我對斯萬談到巴爾扎克在這方面‘非同尋?!瘯r,他對我說:‘您跟泰納意見不謀而合?!覜]有榮幸認識泰納先生,”德·夏呂斯先生補充道(帶著上流社會人士常有的令人氣惱的習慣,總要加上毫無用處的“先生”兩字,似乎把一個偉大作家稱作先生,就象為他頒發了榮譽,或許可以保持距離,并想方設法讓人知道,他們不認識他了,“我不認識泰納先生,但我能同他不謀而合感到不勝榮幸之至?!辈贿^,盡管德·夏呂斯先生有這種庸俗可笑的習慣,但他還是極聰明的,有這種可能,倘若某樁舊婚姻將他家與巴爾扎克家結成親戚,他會感到(且不亞于巴爾扎克)一種滿足,并會情不自禁地炫耀一番,好象是在炫耀一種令人羨慕的高貴的招牌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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