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糟糕,”德·夏呂斯先生答道,嗓音很尖,象耳光一樣響亮?!翱晌乙氖窍銠壈??”他對領班說,領班滿以為端上來的就是香檳,實際上是為兩位顧客倒滿了兩杯根本不是香檳的汽酒?!安贿^,先生,……”“撤走這該死的東西,它連最差勁的香檳都沾不上邊。簡直是催嘔藥,叫‘Cup’(混酒),一般用三顆爛草莓泡在醋和塞爾茨礦泉水混合液之中……是的,”他接著轉身對莫雷爾道:“您好象不知道標題是什么名堂,甚至,在您表演最得意的節目之中,您似乎沒有發現事情通靈的一面。”“您是說?”莫雷爾問,他對男爵的一席談話一點也沒聽明白,生怕丟掉一條有用的信息,比如,舉個例子,邀請吃飯之類,德·夏呂斯先生有所疏忽,沒有把“您是說?”當成一個問題來處理,莫雷爾因此得不到回答,以為該換換話題,于是給他耍了一個花招:“瞧,那個賣花的金發小娘子,她賣的就是您不喜歡的花;又是一個準有寶貝女友的女人,那個老娘,在里面桌上吃飯的那個,也肯定有。”
“可你怎么知道得一清二楚?”德·夏呂斯先生問道,對莫雷爾的先見之明贊佩不已,“噢!只消一秒鐘我就把她們看透了。要是我們倆雙雙夾在人群中蹓蹓跶跶,您就會發現,我不會兩次上當。”誰要是在此時看一看莫雷爾,看看他滿身陽剛之美中卻有著小娘們的一臉媚氣,就會明白那種陰暗的猜度心理,與其說是將他指給某些女人,還不如說是那些女人來影射他,他渴望取代絮比安,有意無意想為裁縫從男爵那里掙得的收入,來彌補他的“固定收入”。“談到小白臉,我更了解底細,我保您萬無一失,眼看快到巴爾貝克集市,我們會找到許多好東西,那時要在巴黎,您瞧好了,您可以玩個痛快?!钡?,奴才天生就謹小慎微,使他已經說出口的話徒添了另一種含義,以致德·夏呂斯先生以為他說的是年輕姑娘的事,“知道吧,”莫雷爾說,真想使出一個高招,既要無傷自己的大雅,又要激起男爵感官的興奮(盡管這一招事實上不道德),“我的夢想,是找一位黃花姑娘,使我得到她的愛,從她身上得到她的童貞。”德·夏呂斯先生早已按捺不住,不由輕輕掐了掐莫雷爾的耳朵,天真地補充道:“這對你有什么用?你既然想要她的童貞,那你就非娶她為妻不可,”“娶她為妻?”莫雷爾嚷了起來,他感到男爵已經飄飄然忘乎所以了,要不就是他沒想到與之對話的這個男子比他想象的還要認真,“娶她為妻?萬萬不行!我可以滿口應承,不過,一旦小動作很利索,當天晚上我就把她甩掉?!敝灰蹬D軌蛞鹚麜簳r的快感,德·夏呂斯先生一般總要介入,哪怕云散雨收之后,馬上收回全部的興趣,“真的,你要干這事?”他笑著對莫雷爾道,緊緊地摟著他,“那又怎么!”莫雷爾道,發現自己并沒有使男爵不悅,便直言不諱地繼續向他作解釋,他的確有一種什么樣的歡情,“這危險,”德·夏呂斯先生說,“我事先就準備好開路,然后溜之大吉,連地址都不留?!薄翱晌夷??”德·夏呂斯先生問?!拔規粔K走,那還用說,”莫雷爾連忙道,沒考慮到男爵會落成什么樣子,根本就沒有把男爵放在心上,“嘿,有一個小娘們,真討我喜歡,就在這方向,她是一個小裁縫,在公爵先生的府邸里開了一個小店鋪,”
“絮比安的女兒!”男爵失聲叫將起來,正好飲料總管進來,“喲!絕對不行,”他接著說道,要么是因為出現了一個第三者來使他變得冷淡,要么,即使在黑色彌撒之際,他都會津津樂道于玷污最神圣的事物,但卻下不了狠心讓與他有交情的人卷進去,“絮比安是個好人,小姑娘模樣很迷人,給他們制造痛苦,叫人于心何忍。”莫雷爾感到他已經走得太遠了,便閉口不言,但他的目光仍然空盯住年輕姑娘的身上,他早就希望有朝一日,我會當著她的面,稱他“親愛的偉大藝術家”,他本人曾經向她訂做過一件背心。小姑娘非常勤快,也沒休過假,但后來我才知道,正當那位小提琴手在巴爾貝克地區的時候,她心里就老也放不下他那堂堂儀表,因為她看到莫雷爾同我在一起,便把他當作是一位“先生”,他因此臉上沾了不少光。
“我從來沒聽人演奏過肖邦的曲子,”男爵說,“不過我本來是可以聽到的,我同斯達馬蒂一起上過課,但他不讓我到我的姨娘希梅家去聽‘夜曲’大師的演奏?!薄岸嘤薮?,他在那干了些什么名堂!”莫雷爾嚷嚷道?!跋喾矗钡隆は膮嗡瓜壬庵ぷ?,激動地進行辯解?!八@示了自己的聰明才智。他早就明白,我是一個‘純樸的人’,我容易受肖邦的影響。這毫無用處,因為我從小就放棄了音樂,其余的一切反正也付之東流。后來,想了一想,”他補充道,語音發齉,慢慢吞吞,“總有人聽到過,總有人給您講個大概。但說到底,肖邦只不過是回返通靈那邊的一個借口,而您卻輕視了通靈方面?!?/p>
人們終會發現,經過一席庸俗言語的穿插之后,德·夏呂斯先生的言辭頓時又變得同他平時說話那樣優雅、傲慢。這是因為:想到莫雷爾準備“甩掉”一個被奸污的姑娘而心安理得,他頓時嘗到了一陣淋漓痛快??旄幸贿^,他的感官暫時平靜了下來,一度取德·夏呂斯先生而代之的性虐待狂(他,的確是通靈的)已逃之夭夭,讓真正的德·夏呂斯先生重操人語,只見他渾身充滿藝術家的文雅,洋溢著多情和好意?!斑€有一天,您彈了改編的鋼琴曲,四重奏第十五號作品,這已經夠荒唐的了,因為沒有比這更缺乏鋼琴味的了。它是專門為這樣一些人改編的,那個自命不凡的偉大聾子繃弦過緊,把他們的耳朵都給震痛了。然而,恰恰是這類近乎庸俗的神秘主義才是神圣的作品,反正您演奏得很糟糕,改變了所有的樂章。您演奏這部作品,要象是演奏您自己作的曲子那樣?!蹦贻p的莫雷爾只覺得一陣震耳欲聾,為自己是一個毫無價值的天才而痛苦不堪,好一陣子呆若木雞;后來,一種神圣的狂熱涌上心頭,他試了試,作出了第一小節的樂曲;可是,由于起拍就極其費勁,他已精疲力盡,不由耷拉下腦袋,落下一綹俏麗的頭發,以討維爾迪蘭夫人歡心;繼而,他得寸進尺,如法爭取時間,再創造數量可觀的大腦灰質,他剛才揮霍了大量的細胞以表現自己特爾斐競技場獲勝者的膽略;于是乎,他恢復了元氣,靈機一動,產生了一種新的靈感,全力以赴撲向那雄偉壯麗永垂不朽的樂句,就連柏林鋼琴演奏高手(我們以為德·夏呂斯先生是指門德爾松)恐怕也得孜孜不倦地仿效它了?!熬褪且眠@種方式,獨一無二的、真正出類拔萃的、生機勃勃的方式,我才要讓您到巴黎去演奏?!闭數隆は膮嗡瓜壬o他提出此類忠告的時候,莫雷爾卻更是大驚失色,眼看領班將遭到冷落的玫瑰花和非香檳“汽酒”收了回去,不由惶然自問,這對“等級”會產生什么樣的后果。但他沒有時間深思熟慮,因為德·夏呂斯先生激動地對他說:“問問領班,他有沒有‘好基督徒’?!薄芭c‘好基督徒’?我不明白?!薄澳磺宥?,我們正在用水果,那是一種梨。放心好了,德·康布爾梅夫人府上有這種梨,因為埃斯加巴尼亞斯伯爵夫人曾有過,而她就是埃斯加巴尼亞斯伯爵夫人。蒂博迪埃先生派人把這梨送給她,她說:‘這就是好基督徒梨,美極了?!薄安?,我不知道?!薄拔铱矗凑?,您什么也不知道。難道您連莫里哀的戲都沒讀過……那就算了,既然您不該懂得指揮,其余的更甭說了,那就干脆要一個梨子吧,就近摘的,叫阿弗朗施的路易絲女仆”“啊……什么?”“等等,您也太笨了,我只好親自要別的,我更愛吃的。領班,您有科密的長老嗎?夏麗,您該讀過埃米爾·德·謝爾蒙—托內爾等的有關這種梨動人的一頁吧。”“沒有,先生,我沒有。”“那您有若杜瓦涅的凱旋梨吧?”沒有,先生。”
“弗吉尼亞芭蕾?帕斯科爾瑪?沒有,算了,既然您什么都沒有,那我們只好走了?!汗湃R姆公爵夫人’還未成熟;算了,夏麗,開路吧。”
不幸的是德·夏呂斯先生,此人難得通情達理,也許是因為他可能與莫雷爾有貞操關系,他打此時開始,就千方百計地對小提琴手曲意修好,弄得小提琴手自己都莫名其妙,其人天性瘋瘋癲癲,忘恩負義而且好斤斤計較,對德·夏呂斯先生奇怪的好意只報以冷酷和粗暴,而且愈演愈烈,這就使德·夏呂斯先生——想當初何等飛揚跋扈,而如今竟如此低三下四——每每陷入真正的失望之中。下面讀者會看到,莫雷爾何以會,往往以比德·夏呂斯先生強千倍的德·夏呂斯先生自居,可就連雞毛蒜皮芝麻小事,也不過是望文生義,從而完全曲解了男爵有關貴族階級那套高傲的宏論。就說眼下吧,正當阿爾貝蒂娜在拉埃斯圣約翰教堂等我之際,如果說有一件事將其置于高貴身分之上(這原則上頗為高貴,尤其是來自樂于去尋找小姑娘的某個人——“無影也無蹤”——與司機同往),那就是他的藝術名聲,而且可想而知他是第幾把提琴手了。無疑,他是很丑惡的,因為他滿以為德·夏呂斯先生全歸他所有,卻裝模作樣加以否認,百般嘲弄他,其手法與我所領教的完全一樣,我剛答應保守他父親在我外叔祖家干什么行當的秘密,他立刻居高臨下把我看矮了。但是,另一方面,他的出師藝名莫雷爾,在他看來比家“姓”更高級。德·夏呂斯先生正做著柏拉圖式的溫柔夢,想給他冠以他家族的封號,莫雷爾卻斷然拒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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