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人進屋。我沒有告訴他我曾打過好幾次鈴,因為我發現,直到打鈴的時候,我只不過做著打鈴的夢罷了。不過,一想到這夢竟然如感覺一樣清晰,不禁不寒而栗。難道感知會有相應的夢中虛幻?
相反,我問仆人,這一夜到底是誰老打鈴?他回答我說:沒有任何人,肯定沒錯,否則,打鈴的“表”上會有記錄的。然而,我分明聽到了陣陣鈴聲,那鈴聲幾乎不耐煩了,怒氣沖沖,聲猶在耳,而且一連好幾天仍然依稀可辨。然而,稀罕的是,睡夢竟將不隨睡夢消亡的回憶投向清醒時的生活。簡直象天外隕石那樣屈指可數。倘若這是睡夢鑄造的一個意念,那么這個意念會很快分解成碎片,無法重新覓回。然而,在那兒,睡夢卻制造了聲響。這種種音響,更物質化,而且更簡單,持續時間也就更長。
我的家仆告訴我時間尚早,我不勝驚訝。我休息的并不短啊。這屬于夢長的輕覺,因為輕覺是清醒與睡眠的中間過渡狀態,對清醒時的概念雖有所模糊,但卻始終不會忘記,我們若要得到休息,就非常有必要花更多的時間輕睡,而熟睡的時間可以是短暫的。我之所以感到心情舒暢還有另一番道理。人們只要一想起自己受累了就會覺得疲憊不堪,而只需自言自語:“我休息過了”,就足以振作精神。況且,我曾做了個夢,德·夏呂斯先生已經一百一十歲高齡了,可他竟打了他的生身母親維爾迪蘭夫人兩記響亮的耳光,因為她花了五十億重金買了一束蝴蝶花;我于是深信昨夜自己睡得很熟,做的夢與我清醒時的概念牛頭不對馬嘴,完全違背了日常生活的可能性;這足以使我感到精力充沛。
倘若(正好也是在那一天,訂購了阿爾貝蒂娜那頂女帽,卻對她只字未提,好讓她喜出望外,受寵若驚)我告訴我母親,說德·夏呂斯先生同誰一起來巴爾貝克大飯店的一個沙龍里共進晚餐,我母親一定會大吃一驚,她無論如何理解不了德·夏呂斯先生在維爾迪蘭家里何以那么殷勤。客人不是別人,只不過是德·康布爾梅家的一個表姐妹的聽差而已。這個聽差穿著高雅,與男爵一起穿過門廳時,在旅客們眼前“表現出上流社會人士的風度”,圣盧若是看到了,準會這么說。此時正好是大換班的時候,就連那些身著統一制服的小廝們,就連那些步出殿堂,從臺階上一步一步往下走的“貴人們”,都未曾注意到這兩位來者,而其中一個就是德·夏呂斯先生,只見他低眉垂眼,故意表現出對他們不屑一顧。他看樣子要在他們之間穿行而過。“旗開得勝吧,神圣民族可貴的希望”,他想起拉辛的詩句脫口說道,然而詩句的引用與原意大相徑庭。“請再指教一遍好嗎?”聽差要求道,他對古典一竅不通。德·夏呂斯先生不屑答理,他向來自視清高,對下人的提問聽而不聞,只顧徑直往前邁步,仿佛飯店里沒有其他顧客似的,仿佛世界上只有他夏呂斯男爵的存在似的。他接著又朗讀起若薩貝的詩句:“過來,過來,我的姑娘們,”但讀了之后,他感到乏味,沒有象她那樣再添上一句:“得把她們叫來,”因為這些年輕姑娘還不到年齡,性還沒有完全成熟,還不能討德·夏呂斯先生的歡心。
再說,他之所以事先寫信給德·謝弗勒尼夫人的這個聽差,那是因為他不懷疑聽差言聽計從的秉性,他倒希望此人更具有陽剛之氣。可是一見面,他覺得此人嬌柔之氣過多,這并不符合他的意愿。他對聽差說,他原以為是與另外一個人打交道,因為他親眼看到德·謝弗勒尼夫人的另外一個隨從仆人,而且的確在車子上看到過這個人。那是一位土里土氣的鄉巴佬,與現在這個聽差完全相反,現在這個聽差反以為自己嬌滴滴地高人一頭,相信正是這種上流社會的派頭才把德·夏呂斯先生迷住了,他甚至弄不明白男爵想說的到底是誰。“可是,我沒有任何一個同伙會得到您的垂青呀,除了那個長相嚇人的伙伴,他一副莊稼大漢模樣。”一想到男爵看上的可能就是這個鄉下佬,聽差的自尊心受到了刺激。男爵看出了他的內心活動,便連忙加以試探:“但我并沒有表示一種特別的愿望非認識德·謝弗勒尼夫人手下的人不可,”他說。“既然您馬上就要走,您能不能在這里或在巴黎把您的伙伴多給我介紹幾個?無論這一家或那一家都行。”“噢!不!”聽差回答道,“我不同我的同階級的任何人來往。只是為了侍候需要我才同他們說話。不過有個很好的人,我可以把您引薦給他。”“誰?”男爵問。“蓋爾芒特親王。”德·夏呂斯先生生氣了,弄了半天就只給他提供這般年紀的男人,再說,為了此公,他也用不著讓一個跑腿的仆人引見。于是,他謝絕了聽差的推薦,同時又不讓狗腿子圖慕虛榮而掃了自己的興,便又開始對他解釋他要的是什么東西,種呀,類呀,比如小馬夫什么的。他擔心此時正走過來的公證人聽見了他說的話,便自以為精明,表現出自己說的與人家可能以為的壓根兒就不是一回事,用強調的口氣說話,仿佛隨便與人閑聊,不過又象是一味繼續交談的架勢:“是的,盡管我上了年紀,我仍然保持著收集小玩藝兒的愛好,喜歡漂亮的小玩藝兒,一件古銅器,一個古燈架,會使我高興得如癡如狂。我愛美。”
但是,為了讓聽差明白他急轉話題的良苦用心,德·夏呂斯先生每個字都加重了語氣,更有甚者,為了讓公證人能聽到他講的話,每個字都是扯著嗓子喊出來的,以致這全套把戲足以把他掩飾的東西暴露出來,耳聰的人一聽便知一、二,可這位司法官員耳朵一點不靈。公證人竟絲毫覺察不出來,飯店里也沒有任何其他顧客看出破綻,他們看到這位聽差衣冠楚楚,大家還以為他是一位外國風流雅士呢。但是反過來,如果說上流社會人士受了騙上了當,把他當作美國名士,那么,只要他在仆人面前一亮相,仆人們一眼就能看清他的本來面目,就象一個苦役犯認出另一個苦役犯一樣容易,甚至人未到就嗅出他身上的味道了,猶如一只野獸很容易被某些野獸聞出身上的氣味一樣。頭目們抬起了眼睛。埃梅投以懷疑的一瞥。飲料總管聳了聳肩,用手捂著嘴道出一句很難聽的話,但大家都聽到了,他自以為捂嘴說話是講禮貌呢。
就連我們的老弗朗索瓦絲,她正垂眉低眼走過樓梯口準備到“郵廳”吃晚飯,此時也不由抬起頭來,一眼認出了飯店賓客不加懷疑的一位仆人——猶如老奶娘歐律克勒亞早在入席賓客(求婚者)之前就認出了烏利西斯一樣——并看到德·夏呂斯先生正親親熱熱地同這個仆人一起走著,不覺一愣,仿佛她早有耳聞但不肯相信的丑言惡語突然間就在她眼前變成了令人痛心的事實。她一直沒有對我談起這件意外的事故,也沒有向任何其他人透露過,但此事肯定使她傷透了腦筋,因為后來,每當她在巴黎有機會看到她此前極為愛戀的“朱利安”時,她對他總是彬彬有禮,但這種禮貌已經降溫,而且每次都增加一大味“保留”的劑量。這同一場變故卻反導致另外一個人對我說了心里話;這人便是埃梅。當我與德·夏呂斯先生交錯而過,此公原沒料到會同我不期而遇,便舉手朝我喊道:“晚上好,”說話漫不經心,至少表面上是如此,儼然象個貴族大老爺,自以為可以為所欲為,覺得不如裝出坦蕩無藏為妙。沒想到埃梅,他,此時此刻,正用懷疑的目光觀察著他的言談舉止,他看到我正向那位一眼就看得出是仆人的同伴致意,當天晚上就問我此人是何許人。
因為最近以來埃梅愛同我交談,或者如他所說,喜歡與我“討論”,這也許可以為我們的交談標以哲學的性質。我常對他說,在我吃晚飯時,他可以坐下來,同我共享晚餐,可他偏要站在我身邊,我對此感到不自在,他聲稱他從來未曾見過“如此通情達理”的顧客。這時他正同兩個小廝談天。他們向我問好,我不知為什么;他們的臉我覺得眼生,盡管他們對話時那吵吵鬧鬧的勁頭我并不感耳生。埃梅為他們倆定親的事教訓了他們倆,因為他不同意他們各自的婚事。埃梅要我出面,我說我不能出什么主意,因為我不認識他們。他們對我重報了姓名,再次提醒我,他們在里夫貝爾經常伺候我。但其中一個長長了胡子,另一個則刮光了胡子并讓人推了平頭;正因為如此,盡管仍然是他們往昔的腦袋安在他們的雙肩之上(而不象巴黎圣母院修復過程中換錯了人物的頭面),可我竟然視而不見,就象胡亂放在壁爐上的東西,縱有眾目睽睽,竟無一人發現,任憑怎么找也找不著。但一旦得知他們的姓名后,我馬上就準確無誤地辨認出他們那隱隱約約音樂般的嗓音,因為我重新看到了他們本來的面目,見其面而知其音吧。“他們要結婚,可他們連英語都不懂!”埃梅對我說,他沒想到,我對飯店這行不甚了了,很難理解,若是不會外語,人們就休想指望有什么好差使。
我呢,我以為他很容易知道,新來用晚餐的人就是德·夏呂斯先生,我甚至料定他應該能夠記起他來,因為上次他曾在飯廳侍候過他,那是在我初到巴爾貝克小住期間,男爵來看望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我介紹過他的大名。然而,埃梅不僅記不起德·夏呂斯男爵,而且聽到此名深有觸動。他對我說,他衣服里有一封信,第二天他就可以找來,也許我可以幫他解釋一下。尤令我吃驚的是,第一年,在巴爾貝克,德·夏呂斯先生曾想要送我一本貝戈特的書,他特地讓人來要埃梅去幫忙,后來他應當在巴黎的那家餐館又見到過埃梅,當時,我與圣盧及其情婦正在那家餐館共進午餐,而德·夏呂斯先生去那里窺探過我們的動靜。不錯,埃梅未能親自去效勞,因為,有一次,是他已躺下睡覺了,而另一次,則正好當班。不過我對他的誠實大有疑問,他竟然聲稱他不認識德·夏呂斯先生。但是,他又不得不迎合男爵。如同巴爾貝克飯店各層管事一樣,如同蓋爾芒特親王的好些個隨身仆人一樣,埃梅歸屬一家名門所有,這支望族比親王家資格更老,因而也更尊貴。當人們要求開一間餐廳時,開始還以為形單影只呢。但有配膳間卻猛然發現一位雕像般英俊的領班,滿頭伊特魯立亞人的紅棕頭發,同埃梅如出一轍,只是由于飲香檳酒過量而稍見衰老,眼看著該喝孔特塞維爾礦泉水的時候了。并非所有的顧客都只要求他們為自己服務就行了。那些年輕的小招待,一個個都很謹慎,匆忙,城里有情婦在等著他們,一個個都偷偷溜走了。埃梅為此責怪他們不成體統。他有這種權力。一本正經,他就是如此。他有一個妻子和幾個孩子,有勃勃野心也是為了妻子兒女。如果有哪個外國男女與他主動接近,他是不會拒之門外的,哪怕需要通宵達旦應酬。因為一切都要從工作出發。他風度翩翩可討德·夏呂斯先生的歡心,埃梅竟然對我說他不認識德·夏呂斯先生,我懷疑他是有撒謊。可我搞錯了。千真萬確,那小廝曾對男爵說過,埃梅(第二天他狠狠地訓斥了那小廝一頓)已經上床睡覺(或出去了),而另一次則說正在跟班做事。但想象超過了真實。小廝雖然一個勁地坦誠道歉,但其左右為難的尷尬相可能激起德·夏呂斯先生的疑心,這種懷疑傷了他的感情,而埃梅對這種感情卻毫無覺察。人們還看到,圣盧不讓埃梅往馬車走去,我不知道德·夏呂斯先生是怎樣打聽到飯店領班的新地址,他坐有馬車里再度感到失望。埃梅卻沒注意到這一點,所以我同圣盧及其情婦共進午餐那天晚上,當他收到一封封口蓋有德·蓋爾芒特紋章的信時,他感到不勝驚訝,這是可以理解的,在此,我不妨略引信的數段文字,作為聰明才子對一個大智若愚的傻瓜想入非非單相思的典范。“先生,我未能成功,盡管作過努力,這種種努力很可能使那些千方百計想得到我接待和問候而求之不得的人深感震驚,他們想方設法讓您能聽聽解釋,可您又未曾對我提出這樣的要求,但我考慮到您我的尊嚴,認為有必要向您作某些解釋。我于是在此寫下了本來可以當您的面直吐為快的心里話。恕我直言,第一次在巴爾貝克見到您,坦率地說您的相貌令我反感。”接著便引起似曾相識的思考——第二天才發現——原來與一位已故的朋友長得很像,德·夏呂斯先生對這位作古的朋友曾有綿綿大交情。“因此,我一度有過這樣的念頭,您可以毫不妨礙您的職業,來與我一起打牌,打牌之樂可以為我消愁解悶,給我故友不故的幻想。您可能有這樣或那樣的猜測,不管這種猜測多少在本質上有些愚蠢,而且對一個侍者(甚至不配這個稱號,既然他不愿意侍候人)來說,已超出了他管事的范圍,對如此崇高的感情竟理解不了,您可能以為可以抬高自己的身價,卻不知道我是什么人,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當我派人請您去取一本書時,他竟叫人回話說您已經上床睡覺了;以為耍耍花招就可以搖身變出風流雅士來,那就大錯特錯了,何況您渾身上下找不到半點文雅氣。若不是第二天上午,出于偶然的原因,我能同您說上話,我早就與您到此一刀兩斷了。您與我那可憐的朋友長相相似之極令人嘆為觀止,就連您那令人難以忍受的突出下巴的丑模樣也無影無蹤了,我終于明白過來,正是故人此時此刻賦予您他那美不勝收的表情,使您能把我重新抓到手里,以免您錯過您千載難逢的良機。的確,既然所有這一切不再有追求的對象,既然此生此世不再有機會與您相會,盡管我不愿意在任何環節上夾雜進粗暴的利害問題,但我也許會感到不勝榮幸之至,如果我能服從死者的祈求(因為我相信眾圣之靈,相信他們有干預活人命運的薄愿),讓我能象對待他那樣對待您,想當初,他也有他自己的馬車,他自己的仆人,可我把我的絕大部分收入都花在他的身上了,這是很自然的事,既然我愛他就象愛我的兒子。可您卻另作打算。我要您給我帶一本書來,您卻讓人回話說您要出門去。今天早上,我讓人請您到我車上來,請允許我不揣冒昧說句沒有惡意的話,您第三次不給我面子。您定會原諒我在這封信里沒有裝進高額的小費,而在巴爾貝克我本打算慷慨解囊的,但要我給我一度認為可以同甘共苦的人施小費,我實在于心不忍。頂多,當我在您的餐廳里,在您的身旁,作第四次嘗試時,您會再次避開我,使我枉費心機,可我的耐心必是鞭長莫及了。(至此,德·夏呂斯先生留下自己的地址。指明何時可以去找他等等。)再見吧,先生。我覺得,您太像我那位已故的朋友,您當然不會愚不可及吧,否則,面相術就可能是一門偽科學了,我堅信,總有一天,您若想起這起事故,您將會不無遺憾,不無內疚。而在我這方面,您盡管放心,我不會對此懷有任何苦澀。我倒更愿意能留下一個不象第三次徒勞的活動那樣壞的回憶,然后再分道揚鑣。那次活動很快就會被忘掉。我們就象那一條條大船,您從巴爾貝克不時可以看到,它們有時在此交錯而過;要是都能稍事停留,互相打個招呼,本來對大家都有好處;但其中一條偏另作主張;于是它們各奔東西,在海平線上很快就誰也看不見誰了,萍水相逢的印象也就隨之消失了;但是,在這最后離別之前,彼此總得相互致意吧,先生,德·夏呂斯男爵在這里向您致意了,祝您交上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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