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我為您擔心,衣冠楚楚的貴客們到了門口就不想往里走了。”這是他們之間第一次小沖突。維爾迪蘭夫人對此幾乎沒有在意。不幸的是,他們在巴黎有可能發生過摩擦。德·夏呂斯先生還是沒有離開座位。他不禁感到好笑,竟會如此輕而易舉地使維爾迪蘭夫人屈從了,他那套有利于貴族特權和資產者庸懶的格言得到了確認。女主人對男爵的態度一點兒也不見怪,她離開他,僅僅是因為她看到我又被德·康布爾梅先生死死纏住而感到不放心。。但在這之前,她想弄清德·夏呂斯先生與莫萊伯爵夫人的關系。“您曾對我說過,您認識德·莫萊夫人。您去她家?”她問,賦予“去她家”以“在她家得到接待”,“得到她的允許去看她”的意義。德·夏呂斯先生的回答,則帶著輕蔑的變調,言簡意賅的矯揉造作,拿出唱圣詩的腔調說:“有那么幾次。”這“幾次”使維爾迪蘭夫人頓生疑團,便問道:“您是否在她家見過蓋爾芒特公爵?”“啊!我記不得了。”“啊!”維爾迪蘭夫人感嘆道,“您不認識蓋爾芒特公爵?”“可我怎么會不認識他呢?”德·夏呂斯先生回答道,一絲微笑牽動著嘴唇起伏波動起來。這是冷嘲熱諷的微笑;但由于男爵生怕被人看到嘴里的一顆金牙,譏誚尚未出嘴便被唇刀抿碎了,形成的蜿蜒曲折的笑紋變成了莞爾一笑。“您為什么說:我怎么會不認識他?”“可因為他是我的兄弟呀,”德·夏呂斯先生漫不經心地說,卻使維爾迪蘭夫人陷入驚愕和困惑,弄不準自己請來的客人是否在恥笑自己,弄不清德·夏呂斯先生是否私生子,或是偏房所生。她萬萬沒有想到,蓋爾芒特公爵的兄弟竟叫夏呂斯男爵。她朝我走了過來:“我剛聽說,德·康布爾梅先生請您吃晚宴。我嘛,您曉得,這對我來說無關緊要。但是,為您著想,我還是希望您不去為好。首先那兒盡是討厭鬼。啊!要是您愿意與外省一些無人知曉的伯爵、侯爵們共進晚餐,您一定會吃得如愿以償。”“我想,我不能不去應酬一兩次。然而,我不太有空,因為我有一個年輕的表妹,我不能把她一個人撂下不管(我以為拉上親戚關系可以使事情簡單化,以便名正言順地同阿爾貝蒂娜一起外出〕。但對康布爾梅夫婦來講,由于我已經在她們面前介紹過她……”“您愿意怎么辦就怎么辦。可我要告訴您的是,那里極不衛生;您一旦染上胸部炎癥,或落下類似風濕痛之類好些個小毛病,您想后悔也來不及了吧?”“可不是說那地方很秀麗嗎?”“濕、濕、濕哩呱嘰的……可以這么說。我呀,我說明白了吧,我百般偏愛從這里飽覽山谷的風光。首先,人家即使倒貼我們錢,我們也不會要那座房子,因為,海風對維爾迪蘭先生是致命的。您的表妹只要稍有點過敏性怕風寒……不過,再說,您本來就對風寒過敏,我想……您有哮喘病。那好了!您瞧吧。您去一回試試,保管您八天睡不著覺,可這就不是我們的事了。”可她沒考慮到自己的后語會與自己的前言自相矛盾:“如果您高興看看房子,房子不壞,秀麗談不上,但的確很好玩,有舊壕溝,有舊吊橋,我不得不履行一次義務,無論如何得到那里去吃一頓晚飯,那好吧!到那一天您一定去。我盡量把我的小圈子都帶去。那就太好了。后天。我們要乘車去阿朗布維爾。那一路可美了。有美味的蘋果酒。來吧。您,布里肖,您也來吧。還有您,茨基。反正這是我丈夫份內的事。他本來就該事先作出安排。我不太清楚他邀請了誰?德·夏呂斯先生,您是否在邀請之列?”男爵只聽到最后這一句話,而且不知道人家說的是去阿朗布維爾游覽之事,不禁跳了起來:“怪問題,”他以嘲諷的口氣喃喃道,維爾迪蘭夫人聽了覺得不是滋味。
“再說,”她對我說,“在康布爾梅家晚宴之前,何不把她帶到這兒來,把您的表妹?她喜歡聊天,喜歡才人嗎?她可愛吧?是的。那就好,很好,帶她一起來吧。世上不只有康布爾梅一家。我明白,他們很高興邀請她,可他們卻請不到任何人,這里,她可以呼吸新鮮空氣,始終有才人作伴。總之,我指望您不會使我泄氣,下星期三。我聽說,您曾同您的表妹,同德·夏呂斯先生,在里夫貝爾吃點心,還有誰我就不得而知了。您可以設法把這一幫人都挪到這兒來嘛,皆大歡喜,來那么一小幫子。聯絡是再容易不過的,大道小路美極了;如有必要,我會派人接你們。不過,我不知道是什么東西吸引你們到里夫貝爾,那地方外國闊佬們泛濫成災。你們可能相信那地方烘餅有名氣。我的廚師做餅更是拿手好戲。我一定請你們吃餅,我請客,諾曼第餅,地地道道,油酥餅,我只說這些。啊!您如果硬要吃里夫貝爾的骯臟飯菜,這,我可不干,我不暗算我的客人們,先生,而且,即使我想下手,我的廚師也不愿干那種難以啟齒的卑鄙勾當,他寧可改換門庭。那地方的酥餅,弄不清是什么玩藝兒做的。我認識一個可憐的姑娘,就因為吃了這東西得了腦膜炎,三天之內就一命嗚呼了。她年僅十七歲。她可憐的母親有多傷心,”維爾迪蘭夫人補充道,飽經滄桑與痛苦的兩頰露出不勝憂慮的神色。“不過,說白了,要是您樂于被人敲竹杠,高興把錢往窗外扔,那您不妨去里夫貝爾嘗嘗滋味。只是,有勞大駕,我要給您下一道信得過的使命:六點鐘一響,您把您的全部人馬帶到我這兒來,千萬不要讓大家回家轉,各奔東西。您可以隨便帶誰來。我并不是對所有的人都講這樣的話。但我放心,您的朋友們都是可愛的,我一眼就看得出來,我們彼此心心相印。除小核心成員外,星期三準還有可親可愛的人來。您不認識可愛的德·隆邦太太?她長得美極了,而且才智橫溢,但一點也不暗附風雅,您看吧,她會討您喜歡的。她也會帶一整幫朋友來,”維爾迪蘭夫人補充道,目的是為了向我表明,這是好人相聚,舉例來鼓勵我。”大家會看到,到底什么東面最有影響,誰帶來的人最多,是從巴布·德·隆邦那里帶來的人多,還是從您那兒來人多,而且我認為,還得把貝戈特帶來,”她補充道,看樣子神色茫然,因為名人能否賞光大成問題,早上各家報紙發表了一條簡訊稱,這位大作家的健康狀況令人深為不安。“您最終會看到,這將是我最成功的星期三聚會之一,我不要令人討厭的女人。不過,不要因今宵星期三就下結論,今晚是一敗涂地了。您別說了,您豈能比我更煩惱,我自己都覺得煩死人。豈會永遠象今晚這樣子,您知道!再說,我且不說康布爾梅兩口子,他們真叫人受不了,可我認識一些上流社會的人,他們個個都是可親可愛的,嘿!除了我的小核心,哪兒也找不著這樣的人。我聽您說過,您覺得斯萬是聰明人。首先,我看這太言過其實了,姑且不論此人的個性,我總覺得他暗地里討厭死了,陰險極了,星期三他常來我這里吃晚餐。好了,您可以問問別人,甚至可以與布里肖比一比,布里肖遠不是才智出眾鶴立雞群,只不過是一個二流好教授,還是我把他拉進科學院的呢,斯萬與布里肖相比,只好無地自容了。他屬于平庸之輩!”但由于我發表了相反的意見,她便改口說::“是這樣。可我不愿對您說任何他的壞話,既然他是您的朋友;何況,他很喜歡您,他對我提到您,說起來美滋滋的,不過,問問這些人好了,他在我們的晚宴上,有沒有說過一點有意思的事情。這可是試金石呀。那好了!我不知道為什么,斯萬呀,在我府上,既無所予,也毫無所得。他還有一點值得稱道,他是在這里弄到的。”我肯定他很聰明。“不,您就相信這一點,那是因為您認識他的時間比我短的緣故。其實,人家很快就對他了若指掌。我呀,他煩死我了。(意為:他常去拉特雷默伊耶府上和蓋爾芒特府上,他明知道我不去那兒。)我一切都能忍受,就是忍受不了心煩。啊!這個,不行!”恐煩癥現在已經成了維爾迪蘭夫人心頭上賴以解釋小核心組成的理由。她尚未接待公爵夫人們,因為她不能自尋煩惱,就象因為會暈船不敢到海上去旅行一樣。我捫心自語,維爾迪蘭夫人所說的并非全然沒有道理,雖然蓋爾芒特家聲稱布里肖是他們所見到的最愚蠢的男人,但我仍然說不清他事實上是否高于他人,即使不高于斯萬本人,至少高于有蓋爾芒特精神的人,那些人雖然因他那學究式的玩笑而臉紅,但竟然沒有羞恥心,我心里尋思著,仿佛聰慧的天性可以在某種程度上得到我自問自答的啟明似的,其嚴肅的程度猶如一個受波爾羅亞爾隱修院影響的基督徒向自己提出圣恩的問題。“您瞧吧,”維爾迪蘭夫人繼續說,“如果有人接待上流社會的人,接待有真才實學的人,接待我們圈子里的人,那就應當到那兒去看一看,瞎子王國里最有才華的上流社會人士在這里只不過是一個獨眼龍而已。更有甚者,他對別人冷若冰霜,別人一下子心就涼了。以致到了這種程度,我考慮是不是要搞類似的活動,就是因為討厭這些人,不要魚龍混雜在一起,把一切都搞糟了,以便好生享用我的小核心。說完了:您一定帶您的表妹來。一言為定。好。至少!在這里,你們倆有吃的。在費代納,又是饑又是渴的。啊!相反,假如您喜歡吃耗子,那您趕緊去,您將如愿以償。只要您愿意,人家留您多久都行。到頭來,您非餓死不可。不過,我要是去,我動身之前得吃好晚飯。若要更熱鬧一點,您得來找我。我們好生嘗一嘗,回來時再吃個夜宵。您愛吃蘋果塔嗎?愛吃,太好了!愛吃,太好了!我們的大師傅做蘋果塔與眾不同。您看我說得對吧,您生來就適合在這里生活。那就來這里住吧。您曉得,我家的空床位看樣子不多實際上不少。我不說就是了,免得招引討厭鬼來。您可以把您的表妹帶來住。她會感到這里的空氣與巴爾貝克大不相同。靠這里的空氣,我斷言我可以治好不治之癥。我發誓,我真的治過,但不是現在。因為,過去我就住在附近,好不容易我才發現這點兒名堂,一片面包的代價就搞到手了,比他們的拉斯普利埃可別具一格。我們要是出去散步,我會指點給您看。但我認為,這地方,空氣的確益身養神。盡管我不愿意大談特談,但巴黎人一眼就會喜歡上我這小塊世外桃源。這可一直是我的吉星。最后,您把這一切告訴您表妹吧。給你們兩間漂亮的房間,面對山谷,您會看到這良辰美景,霧中的太陽!那么,您說的那個羅貝爾·德·圣盧是什么玩藝兒?”她神色不安地說,因為她聽說我要到東錫埃爾去看他,恐怕他會讓我泄氣。“您不如把他帶到這兒來,如果他不是一個討厭鬼的話。我聽莫雷爾談起過他;我似乎覺得是他的一個老朋友,”維爾迪蘭夫人說道,一派胡言亂語,因為圣盧與莫雷爾彼此素昧平生。但當她聽說圣盧認識德·夏呂斯先生時,她想,準是小提琴手拉的線,便裝出知情的神氣。
“會不會碰巧了,他不搞醫,也不搞文學?您曉得,您要是需要考試方面的參考意見,戈達爾可以辦,而我要把他捏成什么樣子就是什么樣子。至于科學院,那是后話,因為我想,他還不到年紀,我掌握著好幾票。您的朋友到這里興許是舊地重游,看看房子也許他會高興。東錫埃爾,可不怎么好玩。總之,您可以為所欲為,包您稱心如意,”她話說透了卻不強求,以免露出設法巴結“名門望族”的神色,因為她的意圖是,她要讓眾常客們生活在專制制度之下,卻美其名曰自由。“噯,你怎么啦,”她看到維爾迪蘭先生便說他,只見他不耐煩地指手劃腳,來到木板平臺上,平臺從沙龍的一側伸出去,下面就是幽谷,看樣子氣得喘不過氣來,需要呼吸一點新鮮空氣。
“又是薩尼埃特氣你了?可你既然知道他是大笨蛋,你死了這份心就是了,何必自作自受弄成這個樣子……我不喜歡這樣,”她對我說,“因為這對他不好,會使他腦充血的。但我還得說,還真應當有天使的耐心才能忍受薩尼埃特的愚蠢,尤其應當記住,收容薩尼埃特是一種慈悲。可我啊,我說實話,他蠢得出奇反成了我的歡樂。我想,飯后您聽到他說的話了吧:‘我不會玩惠斯特,但我會玩鋼琴’。真夠妙的!簡直太偉大了,然而卻是一個謊言,因為他既不會玩牌,也不會彈鋼琴。可我丈夫,表面上粗魯厲害,實際上心腸很軟,很善良,可薩尼埃特這種自私自利,老是想要一鳴驚人,氣得他死去活來的……喂,我的小乖乖,消消氣,你很明白,戈達爾早就對你說過,這對你的肝沒好處。到頭來,一股腦兒往我頭上出氣,”維爾迪蘭夫人說。“明天,薩尼埃特又要來鬧一場小神經病,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可憐的人!他病得很重了。但無論如何他不能因此坑害別人呀。而且,即使是在他痛苦不堪的時刻,即便是在人們可憐他的時候,他的愚蠢言行也會把人家的同情心打殺光的。他蠢到家了。你只有好言好語勸他,這樣鬧下去你們倆都會得病的,叫他別再來了;因為他最擔心的就是這一著,這也許有鎮定他的神經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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