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笑我吧,”戈達(dá)爾夫人自己說著也笑了,她用手抹去額上最后的睡痕,手姿輕捷,如給動物磁療那樣飄逸,象少婦梳理頭發(fā)般靈活,“我要向親愛的維爾迪蘭夫人道歉,從她那里知道真相。”但她的笑容轉(zhuǎn)眼變成了愁容,因?yàn)榻淌诿髦浪拮忧Х桨儆?jì)討他的喜歡,惟恐拍馬屁拍不到點(diǎn)上,可他卻對她嚷嚷道:“你去照照鏡子吧,你臉紅得象長了粉刺,一臉鄉(xiāng)下老太婆的模樣。”
“你們曉得吧,他很可愛,”維爾迪蘭夫人說,“他有好心挖苦人的妙著。再說,他把我丈夫從墳?zāi)归T口領(lǐng)了回來,當(dāng)時全醫(yī)院都說我丈夫沒救了。他在我丈夫身邊守了三夜,不曾睡覺。因此,戈達(dá)爾對于我,你們曉得吧,”她補(bǔ)充道,口氣嚴(yán)厲,幾乎近于威脅,同時把手舉到優(yōu)美的白發(fā)云鬢區(qū)內(nèi),好象我們剛才要動手打大夫似的,“他是神圣的!他可以愿意要什么就要什么。而且,我不叫他戈達(dá)爾大夫,我叫他上帝大夫!我即使這樣說也是誹謗他了,因?yàn)檫@個上帝還盡可能地補(bǔ)救一部分他人造成的不幸。”“出王牌,”德·夏呂斯先生和顏悅色地對莫雷爾說。“王牌,得看看。”小提琴手說。“先得亮出您的王牌。”德·夏呂斯先生說,“您心不在焉,可您打得很棒!”“我有王牌在手,”莫雷爾說。“真是個美男子,”教授回答道。“那玩藝兒是怎么回事,這么些小杠杠?”維爾迪蘭夫人指著壁爐上雕刻精致的紋章問德·康布爾梅先生說。“這就是你們的紋章!”她補(bǔ)充道,帶有一點(diǎn)奚落人的味道。“不,這不是我們的,”德·康布爾梅先生回答。“我們佩戴對稱堞口三橫帶金紋章,對著五個堞口,每口對嵌一朵金三葉花。不,那上邊,是阿拉施貝家族的標(biāo)志;不屬于我們這一支家族,而是屬于房主的,我們繼承了他們的房產(chǎn),我們家族的人始終不愿意動它。阿拉施貝家族(據(jù)說,昔日叫貝菲蘭)佩帶五堞口對五金尖樁紋章。他們同費(fèi)代納家族聯(lián)姻后,盾形紋章就變了,不過仍保留二十枚小十字圖飾,又用金樁小十字墊底,右邊雙翼銀底黑紋。”“騙人,”德·康布爾梅夫人悄聲說。“我的曾祖母是阿拉施貝家或拉施貝家的人,隨您怎么說都行,因?yàn)閮蓚€姓在舊家譜上都有記載,”德·康布爾梅先生接著說,弄得滿臉通紅,因?yàn)橹辉诖藭r此刻,他才想起是他妻子給他帶來的榮耀,他生怕維爾迪蘭夫人聽了這番話多心,其實(shí)根本不是沖著她說的。“歷史是這樣的,在十一世紀(jì),出現(xiàn)了第一個阿拉施貝人,叫馬塞,號貝菲蘭,在圍城拔樁中表現(xiàn)得敏捷能干,遂得阿拉施貝拔樁能手的稱號,他因此受封為貴族,您看到的那些個樁樁,也就在紋章中代代留傳下來了。那些個木樁,是為了使城堡更加難以接近而安插的,請?jiān)徫沂褂眠@種說法,一根根安插在城堡前的土地上,然后又把它們一根根連接起來。您剛才恰如其分地稱為小杠杠的就是這些東西,它們與善良的拉封丹筆下的漂浮的小棍子毫無關(guān)系。因?yàn)槿藗円詾椋鼈兛梢允沟乇P固若金湯。顯然,有了現(xiàn)代炮兵后,這樣的防線未免令人好笑。但應(yīng)當(dāng)記住,那是十一世紀(jì)的事。”“這玩藝兒現(xiàn)在已不時興了,”維爾迪蘭夫人說,“不過,小鐘樓倒別具一格。”“您交上了……滴兒溜滴滴的好運(yùn)氣,”戈達(dá)爾說,這個擬笛聲詞兒他故意來回重復(fù)以避開莫里哀用的那個詞。“您曉得為什么方塊王被廢黜了嗎?”“我巴不得代他受過,”莫雷爾說,因?yàn)榉凼顾憛捤懒恕!鞍。〉竺褚玻钡隆は膮嗡菇辛似饋恚滩蛔∑似√崆偈值亩洹!安唬粫缘脼槭裁捶綁K王被廢黜了?”戈達(dá)爾又問,仍在開他的玩笑,“那是因?yàn)樗挥幸恢谎劬Α!薄澳錾狭藚柡Φ膶κ郑蠓颍钡隆た挡紶柮废壬f,用以向戈達(dá)爾表明他知道他是何許人。“這個年輕人了不得,”德·夏呂斯先生指著莫雷爾天真地打斷說,“他出牌如有神。”這話大夫聽了大為不快,答道:“死不了,走著瞧。抓滑頭,就得更滑頭。”“王后,阿斯,”莫雷爾吉星高照,洋洋得意地宣告。大夫低下頭。好象無法否認(rèn)自己命運(yùn)多舛,只好目瞪口呆地承認(rèn):“真漂亮。”“同德·夏呂斯先生共進(jìn)晚餐,我們過得十分愉快,”德·康布爾梅夫人對維爾迪蘭夫說。“您以前不認(rèn)識他?他夠可愛的,他與眾不同,他是屬于過去一個時代的(難為她一語道破),”維爾迪蘭夫人答道,滿意地答著,是音樂愛好者、判官和主婦兼得的滿足。德·康布爾梅夫人問我是否要同圣盧一起去費(fèi)代納。當(dāng)我看到一輪明月,如同一盞桔黃燈籠,懸掛在城堡橡樹林圓拱形樹梢上時,情不自禁地歡呼起來。“這還不算什么了不起;待會兒,等月亮升高一些,照在山谷里,那比現(xiàn)在美千百倍。這是您在費(fèi)代納看不到的!”她口氣輕蔑地對德·康布爾梅夫人說,弄得德·康布爾梅夫人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她特別不愿意在房客面前貶低自己房地產(chǎn)的價(jià)值。“您還要在此地逗留一段時間吧,夫人?”德·康布爾梅先生問戈達(dá)爾夫人說,這話可以被看作有邀請她的含糊的意向,現(xiàn)在卻不說死具體的約會時日。“噢!當(dāng)然,先生,為孩子們著想,我們珍惜這一年一度的大流動。說什么也沒有用,他們需要鄉(xiāng)野的空氣。學(xué)院想把我派到維希去;但那里太悶熱了,等這些大小伙了們再長大一點(diǎn),我得注意自己的肚子了。還有,教授負(fù)責(zé)主考,總是忙得不亦樂乎。悶熱把他累壞了。我覺得象他那樣一年忙到頭,也該徹底地輕松一下。無論如何,我們還要呆足足一個月。”“啊!這么說我們后會有期。”“再說,我丈夫要去薩瓦巡診,半個月后他才能回到這里的固定診所,我只好留下來了。”“山谷邊與海邊相比,我更喜歡山谷邊,”維爾迪蘭夫人又說。“明媚的風(fēng)光歡迎你們回來舊地重游。”如果您非今晚回巴爾貝克不可,還得看馬車是否備好了,”維爾迪蘭先生對我說,“可我看沒有這個必要。明于早上用車子送您回去就是了。肯定是個大晴天。沿路美不勝收。”我說那是不可能的。“但不管怎么說還不到時候,”女主人提出了異議。“讓他們放心吧,他們還有時間。現(xiàn)在提前走就要提前一小時到達(dá)東站。他們在這里總比在車站強(qiáng)。那您呢,我的小莫扎特,”她對莫雷爾說,卻不敢直接問德·夏呂斯先生,“您不想留下來?我們在海邊有漂亮的住房。”“不過他不能,”德·夏呂斯先生替局中人回答,局中人正全神貫注地玩牌,沒有聽見女主人的問話。“他必須在午夜之前趕回去。他得回去睡覺,象一個聽話的乖孩子,”他補(bǔ)充道,雖是開玩笑的口氣,但裝腔作勢,不留余地,仿佛他使用這句純潔的比喻可以得到些許施加性虐待的快感。同樣,在涉及莫雷爾時順便加重了口氣,若不能動手動腳,便用近似觸摸的挑逗語言去撫摸他,從而得到同樣的享受。
從布里肖對我的喋喋不休的說教中,德·康布爾梅先生得出結(jié)論,我是德雷福斯分子。他十有八九是反德雷福斯派,但出于對一個宿敵的禮貌,他竟對我稱贊起一位猶太上校來。這位上校對謝弗勒尼家的一個表兄弟很夠意思,給予他當(dāng)之無愧的提拔。“我的表兄弟處在截然對立的思想之中,”到底指什么思想,德·康布爾梅故意滑動其詞,但我覺得這些思想跟他的面目一樣陳舊,一樣丑陋,是某些小城鎮(zhèn)幾個家族也許早就有的舊觀念。“那好哇!您曉得吧,我感到這太美了!”德·康布爾梅下結(jié)論道。一點(diǎn)不錯,他很少在美學(xué)意義上使用“美”一詞,在審美意義上,對他母親或妻子來說,它興許是指形形色色的作品。不過是指藝術(shù)作品。德·康布爾梅先生好用這個形容詞來贊美,比如說,贊美一個有點(diǎn)發(fā)福的妙人兒。“怎么,您在兩個月之內(nèi)長了三公斤?您曉得吧,這太美了!”清涼飲料、時鮮水果已經(jīng)上桌。維爾迪蘭夫人請先生們自己去選擇自己愛喝的飲料。德·夏呂斯先生去喝了自己的一杯,連忙回到牌桌上,再也沒動窩。維爾迪蘭夫人問他:“您喝了我調(diào)的桔子水了?”只見德·夏呂斯先生優(yōu)雅地一笑,用一種他罕有的清脆口氣,又是撅嘴又是撇嘴,腰肢扭來扭去,回答道:“不,我偏愛旁邊那種,來點(diǎn)小草霉,我覺得很可口。”真是怪事,某些秘密行為的性質(zhì)竟通過言談舉止的方式方法披露出來,產(chǎn)生了外部的效果。一個先生信不信圣母的無玷始胎,信不信德雷福斯的清白無辜,信不信多元的世界,只要他守口如瓶,人們就休想從他的話音里或從他的舉止上,找到任何可以讓人發(fā)現(xiàn)他思想深處的東西。但當(dāng)人們聽到德·夏呂斯先生操著這尖尖的嗓音,推出這微微笑臉,打著這種種手勢,說什么:“不,我偏愛旁邊的那種,小草霉,”人家可就要說話了:“瞧,他喜歡雄性,”口氣之肯定,猶如審判官在判決不肯坦白交待的罪犯,又如醫(yī)生宣判一個全癱病人為不治之癥,病人也許不知道病痛,但因說不清話致使醫(yī)生斷定他活不過三年。也許,人們從他那句話的腔調(diào):“不,我偏愛旁邊的那種,小草霉,”不難得出這是一種所謂的性倒錯的結(jié)論,這并不需要太多的科學(xué)知識。當(dāng)然,這是因?yàn)椋@里,跡象與隱秘之間,有更直接的關(guān)系。即使不說一針見血,人們也總可以感到,這里一個和顏悅色的女士在答您的話,但她又顯得矯揉造作,因?yàn)樗室庋b出男子漢模樣,可人們看不慣男人這般忸怩作態(tài)。也許,這樣想更雅觀些吧,就是長久以來,有一定數(shù)量的天使女人投錯了胎,混到男性行列中,她們拍打著翅膀逃亡,徒勞無益地向男人飛去,卻從肉體上對男人產(chǎn)生反感,她們善于整理客廳,料理“內(nèi)務(wù)。”德·夏呂斯先生心安理得讓維爾迪蘭夫人站著,自己仍然坐在扶手椅上,以便挨緊莫雷爾。“難道您不覺得,”維爾迪蘭夫人對男爵說,“這豈不是一種罪過,那個人本來可以用他的小提琴為我們助興,卻廝守著雙人牌桌。要是有人象他那樣拉琴!”“他打牌很漂亮,他干什么都行,他極聰明,”德·夏呂斯先生說,一邊看著牌,好替莫雷爾出謀劃策。然而,他在維爾迪蘭夫人面前竟然坐在扶手椅上不站起來,這并不是唯一的原因。他以其形形色色的社會觀炒成一盤獨(dú)特的大雜燴,貴族大老爺和藝術(shù)愛好者的風(fēng)味兼而有之,不是象他所處的上流社會的男士那般彬彬有禮,而是效法圣西門自作種種活畫;而此時此刻,他興致勃勃地塑造出于格塞爾元帥,元帥之所以令他感興趣,還有另外一方面的原因,他說起元帥時,說他面對宮庭中比他更尊貴者,根本不把他們看在眼里,甚至都懶得起身。“那么說,夏呂斯,”維爾迪蘭夫人說,頓時親熱起來,“難道在您的那個區(qū),找不到一個破落的老貴族來給我看門嗎?”“當(dāng)然可以……當(dāng)然可以……”德·夏呂斯先生笑著說,象個老好人,“但我不把他推薦給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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