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尼埃特被叫來觀陣,可他聲稱不會玩惠斯特。戈達爾眼看離火車開車時間不多了,便同莫雷爾趕緊玩一盤雙人牌。維爾迪蘭先生氣急敗壞地朝薩尼埃特走去:“您什么也不會玩!”他嚷嚷道,因三缺一打不成惠斯特而大動肝火,卻為能找到痛罵老檔案保管員的借口而心花怒放。薩尼埃特嚇懵了,卻露出幽默的神色:“不,我會玩鋼琴,”他說。戈達爾與莫雷爾面對面坐著。“您先請吧,”戈達爾說。“我們往牌桌那邊靠靠吧,”德·夏呂斯先生對德·康布爾梅先生說,看到小提琴手與戈達爾打在一起不禁著了急。“這就象那些標牌問題一樣有趣,可地在,牌子已沒多大意義了。給我們留下的國王,起碼在法蘭西是如此,只剩下牌中之王了,我看,國王們紛至沓來,正光臨年輕的樂壇高手的手中,”他馬上補上一句,對莫雷爾美言一番,對他玩牌的姿態也很欣賞,同時也是有意吹捧他一下,最終是為其向小提琴手肩上靠去的動作進行辯解。“俄斃了,”戈達爾操著外國佬的腔調說,孩子們聽到這種腔調準會哈哈大笑,猶如醫學大師來到一位重病號床邊,一臉無動于衷的表情,卻開了一個習慣性的玩笑,弄得身邊的學生們和臨床醫生捧腹大笑。“我不太懂該怎么玩,”莫雷爾請教德·康布爾梅先生說。“隨您的便吧,不管怎么說您敗局已定,這樣那樣反正都一樣。”“加利——馬里埃?”大夫說著,溜了德·康布爾梅先生一眼,目光討好而且友善。“此乃我等所謂真正著名歌唱家是也,簡直是美夢,一個再也見不著的卡門。這是旦角。我還想聽聽昂加莉的演唱呢。”“已婚馬里埃?”侯爵站了起來,懷有出身名門望族之人常有的鄙視他人的鄙俗之氣,但他們并不明白,他們侮辱了主人,因為他們露出了勉強的神色,對能否與主人的客人來往不置可否,往往以英國習慣致歉,用語不敬:“打牌的這位先生何許人也?他干的是何營生?他賣的什么貨色?我很想知道我與何人同處,為的是不隨便與人交往。不過,您剛才賞光將鄙人介紹給他時,我沒聽清其姓氏。”倘若維爾迪蘭先生的的確確抓住這后面幾句話,把德·康布爾梅先生介紹給自己的賓客,那么德·康布爾梅先生也會覺得維爾迪蘭先生太不地道。但由于知道發生的情況正好相反,他覺得裝出一副乖孩子的樣子,落個謙謙君子,豈不親和大度。大夫成了名教授之后,維爾迪蘭先生從對戈達爾大夫的親密交往中滋長起來的驕傲情緒與日俱增。但這種自豪感的表露形式不象過去那么幼稚了。想當初,戈達爾才初露頭角,若有人對維爾迪蘭先生談起他妻子的面部神經痛,他便說:“有些人有幼稚的自尊心,往往以為他們知道的東西都是名牌,以為自己閨女的聲樂教授一定家喻戶曉名揚天下。如果給她看病的是一個二流醫生,那倒可以另尋良方;但如果來的醫生是戈達爾(他指名道姓時,仿佛是指布夏或錢戈大夫似的),那只好撤梯拉倒了。”維爾迪蘭先生明知德·康布爾梅先生肯定聽說過名教授戈達爾,便來個反其道而行之,露出天真之氣。“他是我們的家庭醫生,一個好心人,我們可喜歡他了。他為我們可以不惜五馬分尸;這哪兒是醫生,簡直是好朋友,我想您不認識他,您也不知道他有多大名氣;但無論如何,對我們來說,他是頂頂有名的大好人,赫赫有名的親密朋友,戈達爾。”這姓,經他神態謙遜地喃喃一念,竟使德·康布爾梅先生弄迷糊了,他還以為是另外一個人呢。“戈達爾?您不是說戈達爾教授吧?”大家恰好聽到所說教授的聲音,他一時尷尬,抓著紙牌說:“雅典人在此受創。”“啊!可不是嘛,多巧,他正是教授,”維爾迪蘭先生說。“什么!戈達爾教授!您沒弄錯吧,您很有把握,他就是那位住在巴克街的戈達爾教授!”“對呀,他住在巴克街43號。您認識他?”“可大家都知道戈達爾教授。這是個權威!這好比是,您問我是否認識布夫·德·圣布萊士,或者古杜瓦-絮菲。我一聽他說話,就看出來了,這可不是個尋常人物,正因為如此,我才冒昧問您。”“喂,該出什么?王牌?”戈達爾問。可轉瞬之間,戈達爾俗氣外冒,即使是在英勇壯烈的場合,這類粗俗之氣也令人瞠目,一個戰士在戰場上可以用一句粗話表示視死如歸,但在甩牌消遣沒有危險的時刻,說這種粗話就未免倍加愚蠢了,戈達爾決心亮王牌,陰沉下臉來,“孤注一擲,”大有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的氣概,玩牌如玩命,大喊一聲:“豁出去了,老子不在乎!”他不該出這張牌,但精神上得到了安慰。在客廳中央,在一張寬大的扶手椅上,戈達爾夫人抵攔不住晚飯后在她身上產生的不可抗拒的效應,強打精神仍無濟于事,屈服于茫茫飄飄的睡意,束手就擒了。她枉費心機,幾次挺起身子,笑一笑,不是用以自嘲,就是提心吊膽,生怕有人對她客氣地說話,自己卻不答理人家,但她萬般無奈,重又陷入無情而香甜的瞌睡病的魔掌。但她猛然悟醒,只不過一秒鐘,倒不是被聲音吵醒,而是被目光看醒(即使閉上雙眼,她也溫情脈脈地看到并預見到這種目光,因為每天晚上都要上演同樣的戲,糾纏著她的睡夢,就象時鐘打點該起床那樣),教授老是用這種目光,告訴在場的人們,他夫人睡著了。開始時,他只是看看她,笑一笑,因為,如果說,作為醫生,他反對晚飯后就打瞌睡(至少他先講清科學道理后再生氣,但他也沒有把握是否在理,因為他對此也有不同的看法),但作為男子漢大丈夫,而且又好逗人,他喜歡嘲弄自己的妻子,開始只是催她半醒,以便讓她再睡過去,然后再重新把她弄醒,以此為樂。
此時,戈達爾夫人已酣然入夢。“可以了!萊翁蒂娜,您睡著了,”教授大聲對她叫道。“我聽斯萬夫人說話呢,我的朋友,”戈達爾夫人有氣無力地回答道,又迷糊了過去。“荒唐,”戈達爾嚷嚷道,“待會兒她還會向我們宣稱她沒有睡。多象來看病的病人,他們硬說他們從來沒睡著覺。”“他們也許自己是這么想的,”德·康布爾梅先生笑著說。但大夫既喜歡唱反調,也喜歡逗人玩,就是容不得一個門外漢敢在他面前談醫道。“人們不能想象自己不睡覺,”他以武斷的口氣發布他的論斷。“啊!”侯爵畢恭畢敬地欠了欠身,頗似戈達爾過去的舉止。“看清了吧,”戈達爾接著說,“您不曾象我那樣下藥,甚至用了兩克‘trional’仍達不到半睡眠狀態。”“的確,的確,”侯爵神氣自負地笑著說,“我從來沒有用過trional,也沒有服用過任何諸如此類的麻醉品,這些玩藝兒一會兒就失效,反而把您的胃弄壞了。象我吧,人家整夜在尚特比森林里狩獵,我向您保證,人家無需用trional來安眠。”“無知的人才說這樣的話,”教授回答道,“Letrional有時可以有效地消除神經緊張。您說trional,可您是否曉得這是什么東西嗎?”“可……我聽說是一種催眠藥品。”“您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否會催眠,而是問您這是什么東西。您能告訴我它包含多少戊基和乙基的成份嗎?”“不,”德·康布爾梅先生尷尬作答。“我寧可來一大杯白蘭地,甚至來一大杯345波爾圖酒也行。”“此酒毒性大十倍。”教授打斷說。“關于trional,”德·康布爾梅先生冒然說,“我妻子就習慣用那些玩藝兒,您最好同她說。”“她知道的恐怕與您不相上下。但不管怎么說,假如您的妻子服用taional來安眠,那您可見,我的妻子就大可不必了。喂,萊翁蒂娜,挪動挪動,你迷糊過去了,你見我吃過晚飯就睡覺嗎,我?現在就睡得象個老太婆那樣,待到花甲之年,你該怎么辦才好?你會發胖的,你會停止血液循環……她已經聽不見我說話了。”“這樣對健康有害,晚飯后就這樣打瞌睡,是下是,大夫?”德·康布爾梅先生說,企圖在戈達爾面前挽回點面子。“酒足飯飽之后,應當做點鍛煉。”
“奇談怪論!”大夫回答道。“有人分別從一只靜躺著的狗的胃里和一只奔跑過的狗的胃里提取等量的食物,發現靜狗的消化更快。”“那么睡眠切斷消化叫?”“這要看是食管消化,還是胃腔消化,或是腸腔消化;跟您解釋也白搭,您反正不明白,既然您沒學過醫。喂,萊翁蒂娜,前進…奮勇前進!該走了!”但他說的不是實話,因為大夫非把這局牌打下去不可,他只希望這樣冷不防地打斷悄然無聲的妻子的瞌睡,他剛才對她曉之以理,好言相勸,卻沒得到回答。或許,在戈達爾夫人腦子里,一種抵制睡覺的毅力仍在堅持抗爭,即使在睡眠狀態中也未曾松懈,或許是扶手椅未曾為她的頭顱提供依托,她的腦袋機械地在空中忽左忽右忽高忽低拋動著,仿若慣性運動的物體,只見戈達爾夫人搖頭晃腦,忽而象聽音樂,忽而進入垂死掙扎的最后階段。凡是她丈夫愈益激越的告誡失敗之處,便是她自己愚蠢的感情成功之時:“我的澡洗得真舒服熱乎,”她喃喃道,“可詞典的羽毛……”她嚷嚷著挺起身子。“噢!我的上帝,我多蠢!我說什么來著?我剛才想到了我的帽子,我可能說了一句蠢話,我差一點睡著了,這該死的火。”大家都笑了,因為身邊并沒有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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