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看見火車已經進了站時,不覺傻眼了。這一切都怪茨基弄錯了。您的情報真見鬼了,我親愛的!可布里肖還在站上等我們呢!”“我以為,”教授說,用余光瞄了四周一眼,薄唇含笑,“我以為,如果您在格蘭古爾遲遲不來,那一定是您惹上了閑花野草了吧。”“您給我閉上嘴好不好?要是我妻子聽到您的話就糟了!”教授說。“老子的老婆,他是陰性醋罐子。”“啊!這個布里肖,”茨基歡叫了起來,布里肖輕薄的玩笑喚醒他內心傳統的歡快,“他還是那個樣子,”說實話,他未必知道教授曾幾何時淘氣過。為了給慣常的玩笑話配上習以為常的動作,他裝著忍不住要捏他的大腿一把。“他沒變,這家伙,”茨基接著說,并沒想到教授有意無意在這幾個詞中道出了難言的可悲可笑,他又補充道:“老是用一只小眼睛看女人。”“瞧瞧,”德·康布爾梅先生說,“與學者相見就是不一樣。我在尚特比森林里打獵已有十五個年頭了,可我從來沒思考過它的地名有什么講究。”德·康布爾梅夫人對她丈夫狠狠瞪了一眼;她可不愿意他在布里肖面前這般卑躬屈膝。后來她就更不滿意了,康康每次用作“現成”的慣用套話時,戈達爾竟對自認笨拙的侯爵表明,那些現成的套話沒什么意思,因為他曾下功夫學過這些套話,知道其意義的強弱深淺:“為什么說笨得象白菜?您認為白菜比其它東西更笨嗎?您說:同一件事重復了三十六遍。干嗎偏偏要三十六遍?為什么說:睡得象一根木樁?為什么說:布雷斯特驚雷?為什么:放蕩四百下?”
可布里肖卻挺身而出為德·康布爾梅先生辯護,對每一個熟語都講它的來龍去脈。但德·康布爾梅夫人卻主要忙于檢查維爾迪蘭夫人一家到底給拉斯普利埃帶來了什么變化,想要從中找出差錯加以批評,又想把另一些變化引進費代納,或者也許來個全盤照搬。“我在尋思,這盞歪歪斜斜的吊燈是什么玩藝兒,我很難認出我那老拉斯普利埃的真面目了。”她補充道,露出親切的貴族氣派,好象她是在談論一位侍者,她不太愿意指出侍者有多大年紀,卻愿意說他親眼看見她出生的。由于她說話有點兒書本子氣:“我還是覺得,”她小聲補充道,“我要是住在別人家里,象這樣變得面目全非,我可沒臉做得出來。”“真糟糕,你們沒有同他們一起來,”維爾迪蘭夫人對德·夏呂斯先生和莫雷爾說,希望德·夏呂斯先生“后會有期,”并遵守大家同乘一次火車的約法。“您敢肯定,尚特比的意思是唱歌的喜鵲嗎,肖肖特?”她接著說,以表明她是家里的大主婦,誰的談話她同時都得兼顧到。“那么,請您跟我談談這位小提琴師吧,”德·康布爾梅夫人對我說,“他令我感興趣,我酷愛音樂,我好象聽人說起過他,替我打聽打聽。”她已經得知,莫雷爾是同德·夏呂斯先生一塊來的,她想通過把前者請來,設法與后者聯系上。可她又補充了一句:“布里肖先生也令我感興趣。”目的是為了讓我摸不著這個意圖。因為,如果說她極有教養,就象有些肥胖型的人,盡管吃得極少,成天走路,卻眼看著長膘,德·康布爾梅夫人也是如此,她雖然想深化一種越來越玄奧難解的哲學,深化一種越來越高明的音樂,特別是在費代納,那是徒勞的,這類研究的結果只能是用來策劃陰謀,這些陰謀詭計,可以使她與青少年時代的資產階級情誼“一刀兩斷”,可以使她重新結交一些關系,開始,她以為這些關系只不過是婆家社會的一部分,后來,她才發現,這些關系的地位要高得多,也要深遠得多。有一位哲學家,在她看來并不十分現代派,叫萊布尼茲,他說過,心智的里程是漫長的。這心智的里程,德·康布爾梅夫人并不比她兄弟有能耐,量她也無能力跑完全程。她不是閱讀拉施利埃的著作,就是閱讀斯圖亞特·穆勒的著作,隨著她越來越不相信外部世界的真實性,她就益發用功從中尋求處世良方,至死不渝。她酷愛現實主義藝術,在她看來,沒有任何對象會這么低三下四來充當畫家或作家的模特兒。描寫上流社會社交生活的一幅繪畫或一幅小說都可能引起她的惡心;托爾斯泰筆下帝俄時代的莊稼漢,米勒筆下的農民已經是社會的極限,她不允許藝術家越此雷池一步。但是,超越局限她自己社會關系的界限,平步青云頻頻光顧公爵夫人們,則是她拼命追求的目標,然而,研究杰作忍受精神治療,卻始終抵擋不住天生病態的附庸風雅的心潮,這心潮在她身上有愈演愈烈之勢。附庸風雅的結果,可以治好某些貪財、通奸傾向,想當初她風華正茂,對此可是傾心向往的,在這上面,恰似處在奇特的卻常有的病理狀態,似乎得一病可免生其它的毛病。聽她說話,極講究表達方式,我可不禁要對她說公道話了,雖則毫無心甘情愿之意。這是在特定的一個時代里,在同一知識水平上的人們常用的熱語套語,精辟的習語一出口,就好象可以根據弧線畫整個圓周似的。這些慣用語還有這樣的效應,使用者猶如熟人熟面,一下子就把我弄煩了,但卻也抬高了他們的身價,頓時高人一等,往往作為尚未定評的名媛雅士被引薦到我身邊來。“您不知道,夫人,森林地區的地名,往往用森林里出沒的動物命名。在‘唱喜鵲’森林旁邊,您曉得有‘唱王后’樹林子吧。”
“我不知道指的是哪個王后,但您對她不禮貌,”德·康布爾梅先生說。“抓住,肖肖特,”維爾迪蘭夫人說。“除此之外,旅途愉快吧?”“我們遇到的盡是下里巴人,擠滿了一火車。可我得回答德·康布爾梅先生的問題,這里的雷娜王后,不是指國王的老婆,而是指青蛙王后,這個美名,在當地已經歷史悠久了,就象‘雷那維爾’站,本應寫成‘雷娜維爾’站,可引以為證。”“我覺得,您做了一條漂亮的畜生,”德·康布爾梅先生指著一條魚對維爾迪蘭夫人說。這是他常用的一句恭維的話,他以為說句這樣的恭維話,就等于付了晚宴的份子錢,而且還了禮了。(“邀請他們沒有用,”他對妻子談起他們的朋友時,常常愛說這樣的話。“他們能請到我們就很高興了。是他們該感謝我們。”)“而且,我應當告訴您,多少年來,我幾乎每天都去‘雷娜維爾’,可我看不到比別的地方有更多的青蛙。德·康布爾梅夫人曾經把一個教區的神甫請到這兒來,她在那個教區有重大的財產,這位神甫跟您有不相上下的才智,看樣子似乎是這樣。他寫了一部著作。”“我完全相信,我讀過這本書,讀起來興致勃勃。”布里肖虛偽地答道。德·康布爾梅先生的虛榮心從這一回答中間接得到了滿足,久笑不止。“啊!那好,作者,我怎么說呢,這部地理著作,這部方言詞典的作者,對一個小地名窮源考證,它叫古勒夫樂蛇橋,我們過去曾是這小地方的老爺子,如果可以這么說的話。顯然,在這口科學井旁邊,我不過是胸無點墨的庸才,但是,我到古勒夫爾蛇橋不下千次,而他只去過一次,我要是曾見過哪怕只有一條如此壞的蛇,那就是見鬼了,我說壞,盡管善良的拉封丹對它稱贊不已(《人和蛇》是兩則寓言中的一則)。”“您沒看見惡蛇,就您觀察正確,”布里肖回答。“誠然,您說的那位作家鞭辟入里,他寫了一部了不起的書。”“何止了不起!”德·康布爾梅夫人歡呼起來,“這部書,名不虛傳,應該說是一部細針密縷的精品。”“當然,他查閱了幾本教會清冊(指的是收益的清單和每個主管教區的花名冊),上面可能向他提供了世俗老板和教會權威的姓名。但有其它來源。我的最博學的朋友中,有一個追根溯源加以考證。他發現正是此地被命名為基勒夫爾橋。這古怪的地名激使他刨根究底,終于在一篇拉丁文中找到了這座橋叫Ponscuiaperit,就是您的朋友以為受到了古勒夫爾蛇騷擾的那座橋。這是一座關閉的橋,付過合理的買路錢才開放通行。”“您談到青蛙。我呢,置身于滿腹珠璣的才子中間,簡直成了名流學者面前的癩蛤蟆了。”(這是第二則寓言)康康說,每當他開這句玩笑,總要大笑一通,他以為通過這句玩笑,自己既謙恭,又機智,既表現動彈的余地,便極力裝出另有他顧的樣子,他轉向我,向我提了一個問題,如果他碰巧說準了,這類問題就可以打動他的病人,表明他對病人的病情了如指掌;假如,與此相反,他弄錯了,他也可以修正某些理論,發展原來的舊觀點。“當您來到這些比較高的地勢上來,就象此刻我們所在的此地,您是否發現,這增加了您氣喘的傾向?”他問我說,肯定不是讓人贊賞他的學識,就是要填補他學識的空白。德·康布爾梅先生聽到了他提的問題,笑了。
“我不好對您說,聽說您有氣喘病,我感到好笑,”他的話穿桌而過向我拋將過來。他這樣說并不是說這樣使他高興,盡管這也是毋庸置疑的。因為這位善良的人聽到人家講別人的不幸時,雖難免有幸災樂禍之感,但幸災樂禍之后很快就動起惻隱之心來了。可他的話另有一層意思,他緊接著作了解釋:“我感到很高興,”他對我說,“因為我姐妹恰好也氣喘。”總之,這使他高興,就好象他聽我提起一個經常出入他們家的人,就象這個人是我的一個朋友一樣。“世界太小了,”這是他的內心思考,可我卻看到這話刻畫在他的笑臉上,就在戈達爾跟我談起我的哮喘病的當兒。我的哮喘病,打從這頓晚宴之日開始,竟然成了某種共同的關系,德·康布爾梅先生總是不失時機地打聽我哮喘的有關消息,哪怕這僅僅是為了轉告他的姐妹。
在回答他妻子向我提出的有關莫雷爾的問題時,我頓時想起我和母親在下午的一段談話。是的,她并不勸阻我去維爾迪蘭家,如果去那里可以讓我散散心的話,不過她提醒我,那個地方,我外祖父肯定不喜歡,一提那地方非叫起來不可:“當心!”我母親又說:“聽我說,杜勒伊院長和他的妻子對我說過,他們曾與邦當夫人一起吃過午餐。人家沒對我提出任何要求。但我心領神會,她姨媽可能做夢都想讓阿爾貝蒂娜與你結婚。我想,真正的原因在于你對他們大家都十分熱情。還有,他們以為你可以給她帶來豪華,人家或多或少知道我們有親朋關系,我想這些東西與這樁親事不無關系,盡管是第二位的。我本不想同你說這事,因為我拿不準,但我料想人家遲早會對你談開這件事,我還是有言在先為好。”“那你呢,你覺得她怎么樣?”我問我母親道。“我呀,又不是我要娶她做妻子。婚姻大事,你可以挑一個強千倍的對象。但我想,你外祖母要在的話,肯定不喜歡人家對你施加影響。眼下,我不能對你說阿爾貝蒂娜如何如何,我說不上來。我象德·塞維尼夫人那樣告訴你:‘她有許多優點,至少我是這樣認為的。但是,事情剛開始,我只會以貶來褒她。她一點也不是這樣的人,她一點也沒有雷恩的腔調。過一段時間,我也許會說:她是這樣的人。’只要她能使你幸福,我永遠都會覺得她好。”但就這幾句話本身,要我自己把握自己,推遲決定我自己的終身大事,我母親弄得我左右為難起來,我曾經有過這樣的疑慮,那時,我父親允許我去看《費德爾》,最主要是允許我當文人,我頓時感到我責任過大,唯恐使父親難過,再加上過去聽話慣了,一下子不必言聽計從,難免產生惆悵,想當初左一個囑咐右一道命令,天長日久,使自己看不到前程,此時才明白,終于可以象一個大人那樣,真正地去過象樣的生活,由我們每個人自己去支配的別人無法替代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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