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聽計從的戈達爾大夫對女主人說:“您象這樣子鬧騰下去,您明天非得給我搞到三十九度高燒不可,”就好象他對廚娘說:“您明天非得給我搞到點兒牛肉不可。”醫學,不用來治病救人,竟然管起改變動詞和代詞的詞義來了。
維爾迪蘭先生高興地看到,薩尼埃特,盡管在前天晚上遭到無禮的對待,但并沒有背棄小核心。的確,維爾迪蘭夫人及其丈夫在閑極無聊之中養成了殘忍的品性,但很少有大場合可以發泄,一旦逮住大好時機就發作個沒夠。他們盡可以挑撥奧黛特和斯萬,布里肖和他的情婦的關系。他們對別人也可以再來這一套,這是肯定無疑的。但并不是每天都有空子可鉆。而另一方面,由于薩尼埃特動不動愛激動,由于他膽小怕事卻又容易惱羞成怒,他便成了他們日常的出氣筒。但他們也怕他泄氣不干,因此注意好言相勸,將他請回來,就好象在中學里,留級生哄騙新生,又象在部隊里,老兵哄騙新兵,一把將其抓住,在其無法掙脫的情況下,對其極盡逗笑戲弄之能事。“千萬注意,”戈達爾大夫沒有聽到維爾迪蘭先生的話,提醒布里肖說,“在維爾迪蘭夫人面前什么也不要說。”“不要害怕嘛,戈達爾,您是在與一位圣賢打交道,正如忒奧克里托斯所說。況且,維爾迪蘭先生言之有理,我們何苦怨天尤人呢?”他補充道,他對維爾迪蘭先生的言語形式和思想倒也能心領神會,但卻缺乏精明細致,贊賞他話中最大膽的禁欲主義。“不管怎樣,那是一個殞落的大人才。”“怎么,您還在談論德尚布爾?”維爾迪蘭先生說,他本來走在我們的前面,看我們沒有跟著他,便往回走來了。“聽我說,”他對布里肖說,“萬事切勿言過其實。這并不成一個理由,因為他死了,就把他封為天才,可他并不是天才。他演奏得好,這沒問題,他在這里得天獨厚;要是挪到別的地方,他就完蛋了。我妻子迷戀上了他,才造成了他的名聲。你們知道她這人怎么樣。我還要說,就是為他的名望著想,他死得正是好時候,趕點了,就象一只只卡昂的閨秀鶴,經邦比耶絕技的燒烤,味道恰到好處,但愿如此(除非您在這四面透風的宮堡里叫苦連天而永垂不朽)。您還不至于因為德尚布爾死了,就想把我們大家都氣死吧,一年來,他在舉辦音樂會之前,不能不進行音階練習,以便暫時,僅僅是暫時,恢復他的靈活性。何況,今晚您將會聽到,至少可以遇見一個人,因為那家伙晚飯后動不動就撂下藝術去玩牌,此人是德尚布爾以外的又一位藝術家,我妻子發現的一位小藝術家(就象她發現了德尚布爾,巴德雷夫斯基和其他人那樣):莫雷爾。他還沒有來,這個家伙。我不得不派一輛車子為他去接最后一班火車。他同他家的一個老朋友一塊來,是他重新找到這位老友的,可那位老朋友死纏著他,無奈,為了不得罪父親,只好同他在一起,否則就得留在東錫埃爾,與他作伴:那就是夏呂斯男爵。”老主雇們一一進來了。維爾迪蘭先生同我留在后頭,我正在脫衣服,他開玩笑地挽起我的胳膊,活象晚宴的主人沒有女賓配您引路,便親自出馬一樣。“您一路順風吧?”
“是的,布里肖先生讓我學到一些使我很感興趣的東西,”我想起那些離奇古怪的詞源不由說道,而且我還聽說維爾迪蘭夫婦很贊賞布里肖。“他要是對您毫無教益,我倒要覺得奇怪了,”維爾迪蘭先生對我說,“他是一個謙謙君子,知之甚多而言之甚少。”這樣的恭維我都感到不公正。“他樣子很迷人,”我說。“和顏悅色,優雅可人,不是見錢眼開的小人,也不異想天開,舉止輕浮,我妻子鐘愛他,我也鐘愛他!”維爾迪蘭先生回答說,口氣夸張,如背書一般。此時我才明白,她對我談及布里肖的話有譏諷之意。于是我尋思,許久以來,打我聽說的時候起,維爾迪蘭先生是否真的沒有動搖過他妻子的管制。
雕刻家得知維爾迪蘭夫婦同意接待德·夏呂斯先生,感到大為驚訝。當時,在圣日爾曼區,德·夏呂斯先生是極有名的,但人們絕不談論他的德行(大多數人對他的德行不了解,而另一些人則對他的德行表示懷疑,他們多以為是狂熱的友誼,但屬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不過是有失檢點,但這種種不檢點行為到底被那僅有的幾個知情人精心加以掩飾,如果有個不懷好意的加拉東女人稍加暗示,他們便聳聳肩膀以示不屑一理),這些個德行,幾個至愛親朋幾乎一無所知,相反,在遠離他生活的地方,卻成天價日受到人們的詆毀,猶如有些炮彈爆炸,只有在靜默區受到干擾后才能聽得見。況且,在資產者階層和藝術界,他被視為同性戀的化身,而其頭面之大雅,出身之高貴,人們卻全然不知,類似這樣的現象無獨有偶,在羅馬尼亞人的心目中,龍薩之姓被看作是大貴族之姓已盡人皆知,而龍薩詩作卻鮮為人知。更嚴重的是,龍薩在羅馬尼亞的貴族地位原來是建立在一種謬誤之上的。同樣的道理,如果說在繪畫界,在喜劇界,德·夏呂斯先生早已聲名狼藉,追根究底,其源蓋出于人們將他與勒布盧瓦·德·夏呂斯伯爵混為一談的緣故,夏呂斯伯爵與夏呂斯男爵無親無故,即使有瓜葛也是極久遠的事了,此人在一次有名的警察大搜捕中被抓了起來,也許是誤抓吧。總之,人們敘及德·夏呂斯先生的故事,件件都與假夏呂斯有關。許多專業行家斷言與德·夏呂斯先生有過關系,并且出于真誠,以為假夏呂斯即是真夏呂斯,而假的也許有利,一半用以炫耀尊榮,一半用以掩飾惡習,真假混淆,對真的(我們所認識的男爵)來說,長時期都是有害無益的,但后來,隨著他滑坡每況愈下,倒變得稱心如意起來,因為這樣真真假假也就允許他這么說:“這不是我。”眼下,的確不錯,人家說的不是他。最終,這就導致了對一件真實的事實(男爵的嗜好)的種種評論錯上加錯,他原是一位作家親密無間、純潔無瑕的朋友,這位作家在戲劇界竟莫名其妙地得了這種名聲,其實他壓根兒就不配。當人們發現他們雙雙出席一次首演式時,便說:“您曉得吧,”猶如人們以為蓋爾芒特公爵夫人與帕爾瑪公主有不道德的關系;簡直成了顛撲不破的神話,因為這種神話只有在兩位貴夫人身邊才會銷聲匿跡,但那些嚼舌之人實際上永遠接近不了她們,頂多在劇院里瞟她們幾眼,向鄰座誹謗她們幾句。雕刻家對德·夏呂斯先生的德行不加猶豫便得出了結論,男爵在上流社會的處境可能的確這般糟糕,因為他對德·夏呂斯先生所屬的家族,對其頭銜,對其姓氏,未曾掌握任何種類的情報。戈達爾大夫認為,眾所周知,醫學博士的頭銜并沒有什么了不起,住院的實習醫生的頭銜卻管點兒用場,與戈達爾的看法如出一轍,上流社會的人們也是自欺欺人,自以為所有的人,對他們姓氏的社會重要性的概念,與對自身和本階層的概念,一律等量齊觀之。
阿格里讓特親王在小圈子里的一個跟班眼里,成了一個“黑道老爺”,因為親王欠了他二十五個路易,親王只有在圣日爾曼區才重抖威風,因為他在那里有三個姐妹皆是公爵夫人,大貴族發揮若干影響,并不在平民百姓身上,而在達官顯貴身上,因為在平民百姓看來,大貴族沒有多少可以指望,而達官顯貴則對其來歷了如指掌。況且,德·夏呂斯先生當天晚上即會明白,男主人對公爵名門望族的觀念膚淺。雕刻家深信,維爾迪蘭夫婦竟然讓一個有污點的個人涉足他們的“精粹”沙龍,會一失足鑄成千古恨,因此認為有必要把女主人叫到一邊來。“您完完全全錯了,何況,我對那些個事情壓根兒就不相信,再說,假如這是真事兒,我可要告訴您,這對我也不會有多大損害!”維爾迪蘭夫人氣急敗壞地回答說,因為,莫雷爾是星期三聚會的主要成分,她無論如何不能先使他掃興。至于戈達爾,他不會發表自己的意見,因為他告辭一會兒上“周溷”去“辦一點小事”去了,而后在維爾迪蘭先生房間里為一個病人寫一封火急的信。
巴黎的一個大出版商登門造訪,他原想人家會留他,但當他明白自己風雅不足不受小圈子歡迎時,便一怒之下甩袖而去。這是一個高大強壯的漢子,面色棕褐,認真,有那么點干脆麻利的勁頭兒。他的樣子,就象是一把烏木裁紙刀。
維爾迪蘭夫人,為了歡迎我們到她的大沙龍里,在里面擺好了當天采摘的飾草,麗春,野花,經過精心陳列,顯得相間有致,構成雙層雙色圖案,與兩百年前一位格調高雅的藝術家的圖畫有異曲同工之妙,她正同一位老朋友在打牌,一時起身,請求允許在兩分鐘之內打完這輪牌,一邊同我們聊著天。不過,我對她談了我的印象,只有一半話她聽得順耳。首先,我感到氣惱,看到他和她的丈夫每天在夕陽西沉時刻之前就早早回來了,都說這里的夕陽美妙極了,從這懸崖峭壁看去美不勝收,從拉斯普利埃的平臺觀賞就更是美不可言了,為了飽覽這夕照勝景,我可以走它幾十里地。“是的,的確無以倫比,”維爾迪蘭夫人說得倒挺輕松,瞥了一眼作為玻璃門的落地大窗扇。“我們雖然天天都看,但還是百看不厭。”我把目光收回到她的牌上。哦,我的熱情竟使我苛求他人。我埋怨從沙龍看不到達納塔爾巉巖,埃爾斯蒂爾告訴過我,說此時此刻的巉巖美極了,折射出斑斕絢麗的色彩。“啊!您在這里是無法領略到的,得到公園的頭上去,到《海灣風光》上去。那里有一張板凳,從那里您可以把全景飽覽無遺。但您不能單獨去那里,您會迷路的。我給您帶路吧,如果您樂意的話,”她懶洋洋地補充道。“那不行,呶,那天你吃的苦還不夠多吧,是不是還想吃點新苦頭?他肯定還要來,改日再去看海灣風光吧。”我也就算了,我心里明白,只要維爾迪蘭夫婦知道就行了,那輪夕陽,直掛他們的沙龍或餐廳,多象一幅美妙的繪畫,多象一件珍貴的日本瓷器,他們有理由高價出租家具齊備的拉斯普利埃,可他們卻很少抬眼看一看夕陽;他們在這里的大事就是舒舒服服地生活,散散步,吃好的,聊聊天,接待討人喜歡的朋友,讓他們打幾場有趣的臺球,吃幾頓美味佳肴,嘗幾樣令人歡樂的點心。不過,后來我發現,他們有多么聰明,學會了認識這個地方的價值,讓他們的客人們去作“見所未見”的游覽,猶如讓他們的客人去聽“聞所未聞”的音樂。拉斯普利埃的鮮花,沿海的條條道路,古色古香的府第,鮮為人知的教堂,在維爾迪蘭先生的生活中所起的作用太大了,以至于,那些在巴黎才看見他的人們,以及那些以城市豪華取代海濱生活和鄉間生活的人們,是很難理解他自己對他自己的生活所抱定的主意,簡直難以理解他喜歡親睹為快的重要性。這種重要性益發得到發揮,因為維爾迪蘭夫婦以為,他們打算買下來的拉斯普利埃,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房地產。在他們看來,他們的自尊心驅使他們賦予拉斯普利埃的這種獨占鰲頭的優越性,說明我的熱情不無道理,不然的話,我的熱情就可能給他們造成些許的不快,因為我的熱情中帶著失望(就象過去聽拉貝瑪的演奏會令我失望那樣),我對他們直言不諱地承認了自己大失所望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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